第33章 (2)
跑,但早已被江小鶴由床下鑽出來,把他按在床上。
房裏的葛志強一聲叫,床一陣亂響,院中的趙志龍趕緊捉刀來到窗下,向房裏急問說:“甚麽事?”
葛志強本來身體強壯,臂力過人,可是如今竟像一只老鼠似的,被那雄貓一般的江小鶴把他按在床上,挪劍刃貼著他的脖項,他吓得哪敢哼出一聲。
江小鶴又在耳畔輕輕警告他說:“我不殺你,只要你告訴我,鮑振飛和龍家兄弟們藏在哪裏,我便走開!”葛志強也驚慌地悄聲說:“我告訴你,你先放了我!”
江小鶴微笑道:“放了你。”于是他放下手,挪開劍,葛志強就爬起來,坐在床上。
他嘆息了口氣說:“江兄弟,咱們無冤無仇,你何必來找我?”
江小鶴冷笑道:“怎能說是無冤無仇,十年前在秦嶺道中,若不是被我師父所救,我早就叫你給害死了。但是那些小仇現在我并不計較,我找的只是鮑老頭子和龍家兄弟,快告訴我!”他又用劍拍了葛志強的腦袋一下。
葛志強說:“龍志騰現在仍在紫陽,龍志起是前些日子從我這裏走的,不知他是往哪裏去了。我師父是往他的一位老朋友的家中躲避去了,他的老朋友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誰,是在哪裏。聽阿鸾說,他爺爺是獨自走的,究竟往哪裏去,連她也不知道。”
江小鶴又冷笑著。
葛志強又說:“可是,她帶了我師父給你的一封信,現在櫃房中,你要看,我就給你取去!”
江小鶴點頭說:“我要看看他的信上到底寫著些甚麽話,我跟你去取。”
于是他就把房門開了,讓葛志強在前,他提劍在後。
這時院中和房上都已站滿了人,有的拿著鈎竿子,并有預備下飛镖和弩箭的,葛志強就吓得連腿都邁不開了。
江小鶴從後面将他揪住,微笑著說:“不要緊,你不要怕,他們不敢傷我,我也決不能傷你。”
葛志強趕緊著急地高聲向衆人說:“你們都不要亂上手!江小鶴這次來,他并沒有歹意,我們只是要說幾句話。”又由懷裏掏出一串鑰匙,扔給趙志龍,說:“師弟,你把櫃房那大箱子開開,把師父給江小鶴的那封信取來,他要看,快著!”
趙志龍答應了一聲,趕緊到前院去取信了。
Advertisement
這裏一些官人和镖店的夥計,團團他把江小鶴圍了個風雨不透。只因為葛志強被江小鶴揪著,使他們投鼠忌器,他們才不敢近前,可是把眼睛都盯住江小鶴的身上。
江小鶴卻一手持劍,一手揪住葛志強,昂然地立著,從容鎮定,一點畏色也沒有。
這時阿鸾也提著刀來到裏院,但是她沒有近前,她只靠著屏風門站立著,心裏只想:我爺爺給江小鶴的那封信,言辭可寫得極為凄婉,簡直是向江小鶴乞憐了。只為老人家無論當初有多大錯處,如今既這樣可憐地請求,江小鶴就應當受些感動,捐棄前嫌,重新和好。那時自己必要将衆人攔住,不許衆人傷他,自己把他叫到一個別的地方,跟他敘述十年來思念之情。于是她就故意躲起來,不叫江小鶴看見她,她卻注目藉著燈光去看江小鶴。
少時,趙志龍就把那封信取來了,他過去要交給江小鶴,江小鶴卻擺手,說:“我不必自己看,你們念給我聽好了。”于是他仍執著劍,四下觀看看,防備著別人趁機暗算他。
趙志龍就展開了信箋,就燈光朗讀。旁邊的人也都屏息靜氣地聽著,阿鸾尤其是一字一句地注意去聽,聽到她祖父信上所說:“十年以前之事,我作過了之後,便已後悔;汝父江志升誘匿民妻,實有取死之處,汝能諒解此情,捐棄前仇,我兩家仍可為友。汝仍必要報仇,那也易辦,請你言明,如不傷我門徒絲毫,那時我即出頭,将一條老命交付與你!”
阿鸾就不禁雙淚滾下,她又睜著兩只淚瑩瑩的眼睛,看那十步之外燭光輝煌照著的江小鶴。
只見江小鶴起初臉上現出些悲戚之色,但他及至把信聽完,他就憤怒了起來,一聲冷笑,說:“好個鮑振飛,真是老奸巨猾。現在他又用這封乞憐的信诓騙我,希望我一發慈心,便饒恕了他,然後他再指揮你們這些人暗算我。你們把話去告訴他,無論他是多麽可憐,我也不能饒!當初我父親江志升被他逼得在山裏受了幾天凍餓,後來偷偷回到家裏,抓了幾口冷飯,取了幾兩銀子慌忙著去逃命。就說他是個壞人吧,那時已可憐極了,并且他又沒有犯死罪,但是鮑振飛還不肯饒恕,他還追到山中将我的父親殺死。他當初既不饒我父親,如今怎能求我饒他?”
說到這裏,他的雙眼迸出怒火來,仿佛比燈籠還亮,他又掄寶劍,說:“這都不說。他殺死了我父江志升之後,并不給我家送個信,我江家的寡母孤兒真可憐!他,那兇狠的老頭子有一次把我騙到麥田裏,要用一把尖刀殺我。雖然當時他因怕人看見,沒殺死了我,可是倘若我姨丈馬志賢不勸我們搬到城裏頭,他也早就把我殺了。那二三年我家分散得多麽可憐,我受了多大的苦。後來他叫我在家裏住著,故意對我露著笑臉,其實他叫我天天放豬喂馬,并縱容他那個二兒子踢我、踹我、打我、罵我,這些事我能夠忘記?現在,與一些人都無關,我只要殺死龍家兄弟和鮑振飛,誰也勸不了,鮑振飛他跪在地上給我磕頭也是不行!”
才說到這裏,忽見一個人掄刀奔了過來,向他就砍,江小鶴急用劍将對方的刀架住。他一看,原來是阿鸾,就說:“今天白天,在灞橋你幫助紀廣傑暗算我,沒有成功,如今你還有臉來見我?我真沒想到十年來你竟變成了這麽個人,我真不願再理你了!”
阿鸾心中又悲又氣,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流著淚,咬著牙掄刀向江小鶴就砍。
江小鶴卻用手将葛志強推開,他也用劍去戰阿鸾,兩三個回合,他就将阿鸾手中的昆侖刀踢落。
此時四下的人已刀棍齊上,阿鸾并空著手一頭撞了過來,想要叫江小鶴殺死她。
江小鶴卻一面振動那只受了鈎傷的右臂,去敵擋衆人,一面伸左臂将阿鸾挾了起來。阿鸾在他臂挾之下,不住地掙紮,并且哭喊,但是江小鶴的那只臂就仿佛一條鐵箍似的,緊緊箍著阿鸾的身子,叫她休想能夠掙紮開。他揮劍殺退了幾個人,便飛身上了東房,此時東房上有陳志俊帶領著兩個夥計。
陳志俊掄刀過來怒問道:“江小鶴,你要把鸾姑娘怎麽樣了?”
江小鶴右手舞劍去迎陳志俊,一兩個回合,他就把陳志俊踢下房去;那兩個夥計一著慌,全都也失足摔下房去。
江小鶴就站在房上,一手挾著阿鸾,一手橫劍向下大喊道:“你們誰敢上房來,誰可就不要命了!”又低著頭向阿鸾說:“阿鸾你不要害怕,我是要帶著你到一個地方,有許多話都要向你說。”
阿鸾卻哭喊著,掙紮著,并用牙咬江小鶴的胳臂,說:“我不能跟你去,現在我跟你沒話可說了!你快放下我,要不然就掐死我!”
她把江小鶴的左臂咬得很痛,但江小鶴也不覺著難受,反而微微笑著,只是心裏卻真痛得厲害。他想走,但是腳步似邁不開了。
這時紀廣傑也挺劍闖進院來,他見江小鶴把他的妻子搶到房上去了,他就掄劍大聲喊罵著,要往房上蹿去。只是因為他左胯的傷勢太重,所以蹿了幾下,也沒有蹿上去。
葛志強和趙志龍又把他攔住,齊勸說:“你不要發躁,現在已将江小鶴圈住,他決不能逃走了。”
紀廣傑就大喊道:“難道就任憑他搶了我的妻子?”
此時房上的江小鶴因為心中難過,他臂上也漸漸沒有了力氣,阿鸾就掙紮得脫了身,又要去奪他的寶劍,江小鶴就輕輕地将她推開,随後轉身就走。
她才一轉身,對面房上的幾支弩箭,便嗖嗖的連向江小鶴射來。
江小鶴趕緊低頭躲開,伏著身走到後廈。便見幾個官人又都從後廈搭了梯子爬上來,拿著鈎竿子又去鈎江小鶴。江小鶴卻不願傷了官人,他躲避著,踏著房瓦,便像飛一般走去。
此時各處的房上,甚至于牆頭上,都有镖店的夥計和官人。這些人雖然手裏都有家夥,都喊著:“捉賊!往東房上去了,追!”喊的聲音很大,但是只要江小鶴一逼過去,一晃搖寶劍,他們便像一堆稀泥似的,吓得誰也不敢上手了。并有的一慌,一失足,不用江小鶴去擡腿踹他,他便自己摔下房去了。如此就見江小鶴在房上如履平地似的,竟似毫無阻擋地走了。他們追到院中,并追到大門外,但是江小鶴的影子早已沒有了。
神拿鄧二此時也帶著十幾名官人趕來了,又向各處去搜索。
葛志強卻十分灰心,他不住嘆息,說:“算了!算了!無法捉他了!”但他又攔不住這些虛張聲勢的人。紀廣傑是被趙志龍等人攙扶著,因為他見江小鶴剛才辱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極為憤恨,他也不管跨上的傷勢如何,就要奮勇去追,與江小鶴拼命。
但趙志龍等人又怕他出了甚麽舛錯,所以把他手中的劍都給奪去了,就像跟他打架似的,在院裏相扭著嚷嚷,吵鬧。
阿鸾卻獨自又提著刀蹿上房去追趕江小鶴去了。她越過了七八重院落,腳下踏的都是別家鋪戶的房店;她四下張望,只見夜色混沌,陰雲彌漫,雨又是漸漸落下來了,天際并有雷聲隆隆地響著,閃電突突地刺著她的眼。
她的眼睛這時還不住流淚,心中急躁痛恨,暗罵說:“江小鶴原來是這樣的壞人,我爺爺在信上那樣求他憐憫,他竟一點兒也不肯松手,還一定去殺我爺爺。他對我竟那樣無情義,當著衆人侮辱我!”
于是她就像瘋了似的,雖然不知江小鶴已逃往何處,但她還是不舍,還是要追,并決定只要追著了江小鶴,自己就非得殺死他不成。如此又踏過幾家鋪戶,下面的院落全是昏黑的,沒有人察覺房上有人,只有幾家的狗,都像看見了她似的,不住地汪汪亂吠。一個狗叫,許多的狗都相應著吠了起來,阿鸾就由一處房上跳下。
這裏是一條小巷,黑洞洞地沒有一點燈光,也沒有一個人,大概距離利順镖店已是很遠了。阿鸾就在這裏喘著氣,流著淚。站了一會,剛要邁步走出這條小巷,驀不防身後有一人将她的雙手握住,阿鸾急叫道:“你是誰?”扭頭過去,恰巧天上的閃電突的一亮,使她将身後的人看得清楚,原來正是江小鶴。
立時也不掙紮,她就急急地喘氣,說:“你放開,把我放開!”
身後的江小鶴卻仍緊緊握著她的雙手,并沉痛地說:“我不能放開你,我要把話都跟你說明了。告訴你,我十年來受苦,奔波,學藝,為的是報仇,還為的是你。不想你今日竟沒良心!”
阿鸾急躁著說:“你不肯饒恕我的爺爺,我還能有甚麽良心?”說著她哭著。
江小鶴聽了這話,心中不由一陣發痛,長嘆了一聲,就把阿鸾的雙手放下,一轉身,嗖的一聲,他又蹿上別家的房屋走了。
這裏阿鸾也不再去追江小鶴,她就提著刀,哭泣著走出了小巷。就見巷外原來就是南大街,此時雨又下得大了,雷聲打得也愈急,閃電亮得也愈猛。及至回到利順镖店,她的渾身上下衣服已然盡濕,她的眼睛仍然不住灑淚。
這時镖店已漸漸消停,可是官人們全都沒走,葛志強和趙志龍都正在著急。如今一見阿鸾平安地回來了,他們才放下了心,就連問說:“怎麽樣了?姑娘你沒再趕上江小鶴吧?不知他跑往哪裏去了呢?”
阿鸾拭著淚,搖了搖頭。
葛志強就嘆息著說:“現在咱們也不必再跟他作對了,今天咱們防範得這樣的嚴緊,人又這麽多,還是叫他随便來又随便走了。他的本領太大,咱們沒辦法。好在今天他已說開了,他不能再來這裏攪鬧,也不能傷咱們這裏的人。只是,師父和龍家二位師哥那裏則要特別小心,若被他找去了,他可不能像在這裏這樣的講理了。”
陳志俊就說:“我想明天咱們派人到紫陽,趕緊叫龍志騰師哥找個地方去躲避。龍志起倒不要緊,他現在也許到外省去了。然後我們再由阿鸾姑娘領著,急去見師父,聽師父的話,他老人家若是願意拼鬥,咱們就都豁出命去,跟他幹。昆侖派的人若是死就全都死,他只想殺師父跟龍家兄弟那可不行。如若師父不願鬥,咱們就請師父躲避,我們大家保護著到北京。北京城是天子腳下的地方,難道江小鶴他還敢在那裏橫行?”
葛志強沉思了一會,卻擺手說:“不能這麽辦,咱們若去找師父,江小鶴就許在暗中跟随著咱們,那倒是給他領了路啦。這事還得慢慢商量。好在師父現在住的那個地方很是嚴密,就是告訴江小鶴,他也是找不到。”說著,又嘆息著,然後就勸阿鸾回屋去歇息。
阿鸾捉刀回到屋中,見紀廣傑的傷勢仿佛更重了。他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這痛苦的聲音鑽到阿鸾的耳裏,阿鸾的心上就像被刀紮似的。起先她對紀廣傑并不關心,然而現在,不由得她覺著紀廣傑的傷也就是自己的傷,紀廣傑的疼痛就像自己的疼痛一樣。
她忿忿地把鋼刀放下,就點上了燈,這時候她倒是不哭了,她只是恨,咬著牙恨江小鶴,恨江小鶴今天侮辱了自己,并恨江小鶴說的那些話。他倒說自己沒良心,真真可恨,尤其可恨的是他當年欺負自己,以摘取風筝為要挾,騙自己作他的“媳婦”!那幼年的一件事,竟占據住了自己的心。
十年來,自己時常在暗中傷心,在暗中急躁,為的是甚麽?還不為的是他!還不為的是他那麽一個偏狹毒狠的人。把燈點上,坐著生了半天的氣,又吞下了許多的眼淚。
此時窗外的雷雨之聲更緊,紀廣傑呻吟得也更慘。
阿鸾就趕緊走到床旁,安慰紀廣傑說:“你覺得怎麽樣?傷處痛得很厲害嗎?”
紀廣傑卻忍住呻吟聲,微微一笑,擡頭著著阿鸾,搖頭說:“不要緊,我決死不了,我這條命還要留著跟江小鶴拼。阿鸾,由今天的事我明白了,我看出你是和江小鶴有情,不然你在灞橋不會一瞧見他就流淚,剛才他也不會把你挾上房去。至于你們是何時才有情的,你們打算将來怎樣,我也不管。我紀廣傑也是好漢子,家世也比他江小鶴好,我也不稀罕你作我的妻子。等我的傷好了,我獨自去見老爺子,把話對他說明,然後我就走。我自己去鬥江小鶴,與你家無關。那時就是你再幫助江小鶴打我,或是你們昆侖派都把我看成仇人,我也不怕。手有寶劍,飛镖一日半日就打成,我不怕誰!”說畢,他嘆息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阿鸾被紀廣傑說得她又是慚愧,又是傷心,低著頭流了幾點眼淚。本想把自己幼年與江小鶴共同培植的那小小的愛苗說出來,并表示自己現在的忏悔,可是又覺得,那話是無論對誰也不能說出的。
不怕別人笑話,自己卻怕那件事将來若傳到祖父的耳裏,祖父一定氣死。因為他最恨男女的私情,何況自己在小孩子便懂得了私情,所愛慕的又是一個仇人之子。于是她趕緊向紀廣傑争辯,說:“你這真是胡說!我跟江小鶴有甚麽情義?他是我家的仇人,他把我爺爺,把我的師叔們逼成這樣,我還能跟他有情義?今天在灞橋我哭,那是氣的。剛才他侮辱我,那可有甚麽法子,誰叫我們的本事都不如他。”
紀廣傑冷笑道:“不如他?直到如今我還不說軟話。我的劍,夜行術,确實不如他,可是相信我的飛镖還能制他于死命;可惜我多年沒打镖了,有些手生。等我的傷好了,再練上幾天,再找江小鶴去試。若再叫他把我的飛镖接住,我就發誓永遠不走江湖!”
阿鸾哭泣著說:“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說我與江小鶴有情,你若向旁人說了,我不能依。”
紀廣傑呻吟了幾聲,又忍住傷痛道:“我也不能向外人去說,可是我得問你,為甚麽你嫁了我,卻不同我好?今天我若不負了傷,你還不跟我說話呢!”
阿鸾卻被問得噎住了。她流著淚,咬著嘴唇,喘了喘氣,然後忿忿地說:“不但我不跟你好,誰我也不跟他好。我母親死了,我爹終年在外保镖,與我都不大怎樣近,跟我好的只是我爺爺,我爺爺他叫我怎樣,我就怎樣,我不能違背他,使他傷心。現在我嫁你,也是因為遵從他的話,其實我是不願意,我終生就是願意跟我爺爺在一起!”
紀廣傑呻吟了兩聲,又冷笑說:“只可惜你爺爺的命運不好,遇見江小鶴這樣一個仇敵,只要他把你爺爺找到,那老頭子便沒命了。你若再找別人幫助你們昆侖派,恐怕誰也不像我這樣替你們出死力!”說完了話,他又挪了挪身子,便微微呻吟著,就睡去了。
阿鸾聽了紀廣傑這幾句含譏剌的話,她又不禁生氣,心中倒反不悲傷了,只是發恨,暗想:我們只靠著人家原是不成,活就活,死就死,應當自己去出頭。我爺爺既是早先他殺了人,結了仇,如今就是被江小鶴殺死,那也沒的可怨。只要強硬,就是英雄!這樣一面受人逼迫,一面遭人譏笑,算個甚麽人?還不如死!
于是阿鸾就決定明天自己起身,到洛陽山陰谷去見祖父,請他老人家出頭,祖孫二人生則俱生,要死也就一同死。她把主意決定了,随就關好了屋門,滅了燈,躺在床上睡去,那口昆侖刀仍然放在她的身邊。
一夜窗外的雨聲和身畔紀廣傑呻吟之聲,都攪得她不能睡眠。到次日,雨還沒有住,可是落得微些,與昨天灞橋畔的雨差不多。
阿鸾本想趁著镖店裏的人都尚未醒,自己就備上馬冒雨離開長安城;可是又見紀廣傑這時才得安睡,他的眉頭緊皺著,仿佛在夢中他也不勝疼痛。阿鸾的心中又有些不忍,又有些遲疑,暗想:我雖不跟他好,可是畢竟我已與他結為夫婦,他又是為我家的事受了重傷。
如今我不向他商量商量就走,不但太無情義,而且見了我爺爺,我爺爺也一定生氣,或許立時就命自己回來。心中為難了半天,就想不能即時就走。
這時候,镖店的夥計和葛志強等人都起來了。紀廣傑也醒了,他呻吟著,向阿鸾說:“給我些水喝!”
阿鸾便叫來夥計,泡茶去,倒了一碗,她親自把茶碗送到紀廣傑的口邊。
紀廣傑喝了口水,身體覺得舒服一點了,他就說:“鸾姑娘,昨晚我說錯了話,你可別怪我。江小鶴是你家的仇人,十年前,阆中俠在紫陽、鎮巴大鬧,若不是老爺子将他打走,那時昆侖派的名聲早就完了。我想老爺子的武藝高強,或許不在江小鶴之下。他不敢敵江小鶴是因為他的氣弱,也因為江小鶴的那個師父,在當年把老爺子吓得厲害了,以為江小鶴的武藝一定和他師父一樣。其實據我看,老爺子他是太過慮了。真正他老人家若奮勇與江小鶴争起來,再有咱們二人幫助,我想尚不知鹿死誰手!”
又說:“昨天我說你與江小鶴有情,那是我錯想了,決沒有那事。江小鶴在十年前曾勾請阆中俠到你家門口,傷了你昆侖派許多人,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跟他好。是我說錯了,我因為受了傷,頭暈了。你千萬不要再記著我那話了!”
阿鸾聽了這話,她的面上又不禁發紅,心裏又難受又慚愧。就想起十年前江小鶴勾來阆中俠,和一些騎馬的人到自己的村前大鬧。阆中俠是川北有名的俠客,而且他很年輕,若不是祖父的武藝好,那時連自己都許被他們殺死。那時自己也十分恨江小鶴,可是不知為甚麽,還總是忘不了他,覺得他可恨,卻又可愛可憐!阿鸾極力矯正著自己的心情,就對紀廣傑格外溫和,也不打算今天走了。
待了一回,有本城的镖行人、拳師和與葛志強平日交情深厚的朋友,全都因為聽說了昨夜這裏發生的事,就齊來慰問。
一時利順镖店又熱鬧起來,其中有一個就是上次曾幫助葛志強敵擋李鳳梁的那個秦得玉。
秦得玉是華州老俠李振俠之婿,現在也開著镖店,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如今他來到,一看了紀廣傑、楊志瑾、袁志俠這三個人的傷勢,他就趕緊派了人,冒雨騎著快馬到華州,把他秘制的刀傷藥去取來。随後他又跟葛志強秘密談了些話,據他說,李鳳傑現在河南新安縣,大概又要往西來到關中。
葛志強一聽,卻又吓得變色,眉頭又緊皺起來,他暗想:江小鶴還不要緊,他只找的是我師父和龍家兄弟,不至于傷我的性命。但李鳳傑卻不同了,他的對頭是我,他又在關中吃過虧,這次他若來了,還能夠罷休麽?紀廣傑現在又受了傷未愈,魯志中沒在這裏,誰能夠敵他?因此著急得連坐都坐不住,就點了點頭,故意掩飾著向秦得玉說:“不要緊。”
等到秦得玉走後,葛志強卻急得滿屋中亂轉,想來想去,就覺著自己也得把镖店抛下逃走。不這樣可不行,李鳳傑二次若到來,不但比上回厲害,比江小鶴還得兇。著急了一天,但他卻沒有把這話告訴別人。
到晚間,秦得玉把刀劍藥送來了,這種刀劍藥雖然比不上江湖馳名的太無憚師的“金剛更生散”,可也頗有奇效,與市場上藥鋪裏所賣的不同。葛志強命人給三個受傷的人全都敷上,尤其紀廣傑胯下的創傷,是他親手給上的藥,足足用了兩包,他恨不得紀廣傑的傷勢立刻就好。紀廣傑的胯下創傷本來不太重,并沒有傷了筋骨。由此也可見江小鶴當初下手傷他時,并不毒辣,不過因紀廣傑暗算他,他才稍示報複。
過了十餘日,葛志強日夜焦慮,阿鸾也時時急躁,可是紀廣傑的傷勢已漸漸好了。他不等傷好,就自己出門口,到那西大街德福鐵鋪把他定打的那二十只鋼镖取了來,并取來镖囊,拿回镖店來,就整天練習。
到晚間,葛志強這才跟紀廣傑和阿鸾夫婦商議。他并沒說聞聽李鳳傑又要到關中來的話,他只說是:“我這利順镖店經過李鳳傑和江小鶴的幾番攪鬧,我也無顏再開了。這兩個月我無心再作買賣,也沒有買賣到門上來找我;可見人家買賣人都知道了詳情,都知道昆侖派的威名不似早先了。連老師父都藏匿在別處不明下落,人家如何肯放心把貨物托咱們給保著?”
阿鸾說:“我覺得我爺爺這樣躲避著也不對,他老人家在那裏的情形,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萬一病了,我們連去服侍也不能。再說,江小鶴他早晚一定能夠找了去,不如我去勸我爺爺,叫他老人家出頭!”
葛志強連忙接手說:“老師父是出不得頭的,偌大的年歲,倘若真為江小鶴所害,我們這些晚輩還能忝顏人世?他老人家現在所住的那個地方極為嚴密,江小鶴決不能找去了。老師父的身體又硬朗,也決不至于病。”
紀廣傑在旁說:“可是我覺得也不如叫老爺子出頭,我們大家幫助他老人家,索性與江小鶴拼一生死,不然事情永沒個了結。葛師叔你不要緊,你是有錢的人,不保镖也能吃飯;可是昆侖派的镖店若都關了門,就有許多人要餓死了。”
阿鸾也說:“镖店不能關門,三四十年我爺爺的江山不容易,現在也不是真沒有買賣了。利順镖店這裏的買賣雖然不行了,可是別處的買賣還都很好,你這裏要一關,叫別人的買賣也不能作了。昆侖派的镖店就數長安、漢中、紫陽三處的最大。”
葛志強趕緊改變了态度,他冷笑著說:“我也不是想把镖店關門,我也不是就灰了心,我是想要騰出個閑身子來,專力去對付江小鶴和李鳳傑!”
紀廣傑立刻就問:“怎麽,莫非葛師叔你又聽了甚麽消息,聽說李鳳傑并沒有死,他又要來找我們?他我可不懼!”
葛志強趕緊擺手說:“不是,不是!李鳳傑沒有下落,死沒死倒不知道,不過他是不能再到關中來了。只是江小鶴,別看這幾天他的聲跡杳然,可是不定他往哪邊去了。說句不吉祥的話,此時龍家兩位師兄都許已然喪了性命。我打算,一半日起程到漢中。”
阿鸾就問:“葛師叔你要到漢中去作甚麽?”
葛志強說:“我要到漢中去找你父親,我們在那裏召集昆侖派的徒衆,并邀請各省的英雄,齊力抵擋江小鶴和李鳳傑!”
葛志強的本意原不過是想要只身游走,而且他所怕的也只是李鳳傑一人,如今這話全是他為維持顏面,臨時擠出來的。
但不料紀廣傑一聽,就立刻奮然而起,拍著桌子說:“好,我也正要去見見我的岳父,他是老爺子的長子,老爺子既不出頭,說不得他得出頭了。我去幫助他,重新再戰江小鶴,再決個存亡生死!”
阿鸾也說:“好!葛師叔你就快些把這裏的事情安頓好了,明天咱們就起身。”
葛志強又細想了一想,便也決然點頭答應。當晚他就命人預備行李,把利順镖店的事情托付給趙志龍和陳志俊,囑咐他們镖店的招牌雖然不必摘下,但暫時不作生意。無論有甚麽人來找尋麻煩,你們都要忍耐,一切事都等我回來再說。随後他又到了裏院去安置家務。
這時他的兒子葛少剛傷勢已然大愈了,只是左膀子成了殘廢,形容變混削瘦,精神也極為頹唐,無複早先的傲氣了。葛志強又把家務都囑托好了,随後他就去歇息。
到了次日,天氣晴和,很熱。一清早,外面就套好了一輛車,備好了五匹馬。因為紀廣傑的胯傷尚未完全痊愈,所以騎不得馬,但他上了車就心急,就向那趕車的人說:“出了城你可快走!務要叫車能趕得上馬,可別叫車把馬壓住!”趕車的人只得點頭答應。
五匹馬是葛志強、鮑阿鸾,和三個镖店的夥計。阿鸾這時仍然流著長辮,穿著一身青綢襖褲,騎著她的那匹胭脂色的紅馬,仍然是豪爽美麗。可是在附近住的,有前一兩個月見過姑娘的,卻覺得她的臉色比早先瘦得多了,而且早先她是活潑潑地,簡直與青年的男子不分,現在臉上卻籠罩著一層憂郁之色。
葛志強又向幾家鄰人托付照應,然後他就上了馬,由三個夥計在前,這五匹馬一輛車就出了長安的南門,往西轉北,順著驿路前行。因為有一輛騾車,所以五匹馬全都不能快走。別人倒不覺怎樣,可是唯有紀廣傑的心裏最急躁,他忿忿地想:想不到我紀廣傑如今連馬都不能騎了?太給我的祖先龍門俠丢人了。他随由身旁拿起來劍鞘向車轅上那趕車的後腰就一杵,說:“把車停住!我不能坐這破騾車,慢還是其次,顫得我真難受!”說著他就下了車,向前面的一個姓孫行七的夥計說:“孫七!你來坐車吧!把馬讓給我騎!”
葛志強勒住缰,向紀廣傑說:“紀姑爺,你的胯傷還沒有大好,如何就能騎馬?還是上車吧!”
紀廣傑搖頭說:“不行!我不能在車上坐,我一定要騎馬!”他竟跑過去把那孫七揪下馬來,他去騎上。
孫七只得下了馬,又攙扶著,叫紀廣傑上了馬,并由車上取來寶劍替他挂在鞍旁。
紀廣傑就十分得意,向阿鸾笑了笑,他随就揮鞭在前走去。
葛志強卻向阿鸾使了個眼色,并悄聲說:“這不行!他那剛好了的傷,哪禁得住馬鞍子摩擦?咱們只好慢慢地走。”于是這後邊的車馬故意不急快地走著。
紀廣傑的馬在前走了約一裏多地,他回頭一看,後面的車馬離著他太遠了,他只好把馬收住,回首催促著說:“快走!快走!要不然叫車回去吧,留這輛車有甚麽用,倒是個累贅!”
葛志強和阿鸾卻不理他,随他在前面怎樣著急,這四人只是跟著車走。天氣又熱,走到渭水,過了河,便已到正午。在鹹陽城內用過了午飯,又歇息了半天,才再往西去。
葛志強這次離開長安外出,除了躲避李鳳傑,并沒有旁的目的。他很明白,即使到了漢中,也不能就想出甚麽好辦法,或請來甚麽高人抵擋江小鶴。所以現在一離開了長安,他就放了心,路上他倒是一點兒也不著急。
阿鸾雖然很願意快些見著她的父親鮑志雲,可是鮑志雲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