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馬志賢嘆息了一聲之後,他又探著頭,悄聲問說:“到底你認了誰作師父:現在你從哪兒來?沒見著紀廣傑、鮑老頭、阿鸾他們嗎?”
江小鶴點頭說:“都見著了!”随淋漓盡致地把自己十年以來之事大略說了一番。
馬志賢聽了,不禁眉飛色舞,伸著大拇指欽佩說:“現在江湖上頭一名英雄得數你了!自從你在秦嶺跟那位老先生去了之後,鮑老頭子和昆侖派之人全都時時刻刻提著心,恐怕你學成武藝尋他們來複仇!老頭子把阿鸾許配給紀廣傑,也是想藉著龍門俠的孫子的武藝敵擋你!”
江小鶴也嘆息了一聲,說:“這件事我現在倒不著急,我敢信鮑振飛、龍家兄弟和那個賈志鳴,他們必不能脫逃于我的劍下,我慢慢地辦!”
馬志賢又皺了皺眉說:“可是,我勸你也不必辦得太厲害了!”
江小鶴并不回答這句話。他只說:“今天我來,一來看望姨丈,二來我要見見我母親和我那弟弟小鷺。”說到這裏,他滾下淚來。
馬志賢長嘆一聲,轉首向妻子間說:“你前幾天看表姊去,看她怎麽樣?”
李氏也皺著眉說:“病還不見好呢!咳嗽得厲害了!小鷺也沒有信,董大的買賣也不好,福兒壽兒都是黃瘦極啦!”
馬志賢嘆息著說:“小鶴你別難過!你母親改嫁給董大,也是萬不得已。你父親早先留下的幾畝地、一所房子,也都叫族人霸占去了,轉賣了。她那時就是守著,也無法受這十年的窮,你也必不能在外安心學藝。”
江小鶴點點頭,凄然墜淚。
馬志賢又說:“董大那個絨線鋪,前五六年就關閉了。他也不能改行,就搖個鑼鼓兒,串了胡同作貨郎,倒還将就著能吃飯。你那胞弟小鷺,現在他……也有十二二歲了吧?前年叫一個山西客帶到河東漪氏縣學買賣去了,聽說是糧行,那客人姓屈,別後去年有人給寫了一封信,以後就再沒有信來。你母親到董家之後,又生了三個孩子:死了一個,還留下兩個,是一男一女。大的叫福娃,是個姑娘,今年也八九歲了。你母親初嫁時還好,後來日子越來越難過,董大的脾氣又壞,她就天天悲傷,得了痨病。病了有兩年多了,你見了一定也不認識她了。上半月她還到我這裏,她聽我說:你現已學成了武藝!将要回到鎮巴來報仇,她就哭了,她說想要看看你!”
江小鶴聽了馬志賢這一遍話,他不禁淚落如雨,兩袖盡濕。
李氏在旁也哭了,說:“你媽真可憐!你別恨你媽這十幾年來不管你!都是那鮑老頭子害了你們!她雖嫁了董大,可是她還時常夢見你爹她跟我說:‘你父的魂還在南山裏,還沒超生,時常在夢裏尋她,求她給點冷飯吃!’”
江小鶴忍不住號陶大哭起來。
馬志賢也流著淚,趕緊又擺手說:“那靠不住!人死了哪能十二年還不脫生的呢?夢是心頭想,因為你媽老忘不了你爹逃命時在家裏抓冷飯吃時的情景,她才常常作夢。”
江小鶴收住了哭聲,止住淚,就說:“求姨丈把我娘尋來吧!讓我們母子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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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志賢就向妻子說:“你快去,趁著董大沒在家,叫表姊快來!”
李氏立時擦了擦沾著糟慷的兩只手,就趕快地去了。
馬志賢由桌下尋出一把砂酒壺來,說:“小鶴,你等等,我到劉家酒鋪賒點兒酒來,咱們喝!”
江小鶴趕緊由身邊掏出一錠銀子來,說:“我這裏有錢,姨大拿去買酒吧!”
馬志賢把銀了接過來,提著酒壺去了。
江小鶴就出屋,到門外将馬牽到後院裏,行李亦不卸下,只由包裹拿出幾張銀票。這還是十年之前,他在阆中賭博贏來的,因為是利道錢莊大字號,在這裏亦能通用。
待了一會,馬志賢沽酒回來,并買來了鹹肉、燒餅,放在床頭,說:“小鶴,你喝吧!吃吧!”
小鶴點點頭,但急于想見他母親,甚麽食物亦不能入口。
馬志賢一面喝酒,一面跟江小鶴談話,待了不多時,窗外就有婦人的哭聲,是李氏把江小鶴的母親黃氏找來了。黃氏一見小鶴,就雙手抱住,哭得幾乎斷了氣,一而咳嗽,一面說:“孩子,我想不到還能瞧見你呀?我的兒呀!……我對不起你呀!你別再認你這媽媽了!你就給你爹報仇去吧!鮑老頭子那狠心的老東西把你父殺的真慘,到現在孤魂還在山裏,常常給我來托夢!你快報仇去吧,殺了鮑老頭子你父就能托生啦!你弟弟在河東學買賣,他亦真可憐,他也知道他有個有力氣的哥哥。你報完了仇,趕緊到河東看著他去。我……你就別管啦!我不算是你媽媽了,我病得亦快死啦!今天見了你,我就能放心死了!……”說著,連連地咳嗽,大口吐痰,急速喘氣。
江小鶴簡直不忍用眼去瞧他母親這種凄慘的樣子,她哭了幾聲,收住眼淚,随即慨然說:“娘!不必了!我現在有五十兩銀票,給娘留作養病。娘還別死,還須等将來我跟弟孝順娘。至于仇,那是一定要報!”
他忿忿地,咬著牙,把五十兩銀票給了馬志賢,然後他跪在地下,向他母親,向馬志賢,向李氏,每人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馬志賢追出屋來說:“小鶴,你忙甚麽,跟你母親多說幾向話好不好?”
江小鶴卻搖頭說:“不,不久我即回來!”他的臉色發白,緊咬著牙牽馬往外走去。
馬志賢追出來,還叫著道:“小鶴我還有幾句話告訴你!”
江小鶴上了馬連頭亦不回,就揮鞭走去。一出南門,他就縱馬飛馳,直奔鮑家村。他此時心中毫無悲痛,只是急躁,心想:鮑老頭子縱沒在家,但他那二兒子決不能遠游。鮑志霖當年他欺辱我太甚,少時見了他的面,一定要揮劍将他殺死。
馬很快,不覺間就走進了鮑家村。十二年來,江小鶴這故裏亦改了模樣,住戶多半牆頹屋倒,顯出窮困難于修葺的樣子。他那故居門前有兩個老年人在談閑話,自己全都不認識。來到鮑家門首,見景氣亦略略與早先不同,門前那塊練武的揚子,因多日未經收拾,雨水已經沖壞了三合土,顯出坎坷不平的樣子。早先那個通著豬圈的柴扉,現在已然砌死,牆仿佛也壘得高了,雙門是關閉著。
江小鶴至此就憤恨難忍,胸中的烈火要由口裏冒出來,要燃燒了這一片房屋!他跳下馬來,就刷地一聲将寶劍抽出,急走向前,用拳頭向門捶了幾下,裏面就有男子的聲音問道:“是誰?”
江小鶴回答說:“是我!”
裏面又問:“你是誰!姓甚麽?”
江小鶴昂然答說:“我姓江,快開門!”
裏面的人卻不言語了,也不來開門。
江小鶴退了兩步,持劍伫立,少時就見裏面有人蹿上了牆頭。
這人有三十四五歲,黃臉膛,身穿白布褲褂,手擎一口昆侖刀,向下面問道:“你是幹甚麽來的?”
江小鶴說:“我是江小鶴,快叫鮑振飛來見我!”
那牆上的人吓得臉色一變,說:“鮑家在這兒沒人,老師父離家已兩個多月了。”
江小鶴問說:“你是幹甚麽的?”
那人說:“我叫張志才,我是昆侖第十八門徒,他叫我在此看家。”
江小鶴見這人還有些膽氣,随就說:“好,你既是看家的,那麽便與你無幹,你把門開開,我要進去看看。”
張志才卻站在牆上橫刀冷笑說:“江小鶴你別沒王法,你持著寶劍來找人,就是心懷不善,我若把官人喊來,立時就能把你捉到衙門去。現在我告訴你,快走!有我張志才在這裏,你休想能進鮑家的院牆!”
江小鶴聽了這話,立時變臉,持劍就地跳上了牆頭。張志才掄刀狠狠地向他去砍,江小鶴用劍将對方的昆侖刀磕開,一腳飛來,只聽“咕咚!當啷!”那張志才就被踢得墜到牆外,刀也撒手扔在地下了。
江小鶴跳到了院裏,就聽北房斜對面那間屋裏有婦人的尖銳叫喊之聲,江小鶴便止住步,大喊道:“鮑志霖,滾出來,江小太爺來了!”
這時身後一聲風響,江小鶴趕緊翻身掄劍,只聽當啷一聲,寶劍與昆侖刀就交磕在一起。原來是張志才又從外面跳了進來,于是二人就厮殺起來。
張志才是昆侖派後起之秀,近年不斷地下苦工夫,武藝已超過了葛志強及龍家兄弟,所以他展開刀法,上劈下削,狠狠地要制江小鶴于死命。
江小鶴卻是不願意殺害了他,時時想要再把他踢倒,奪過來鋼刀,所以劍法使得頗有分寸,并不惡毒,只見寒光閃閃,右掠右擋,使張志才的刀法不能得手。
可是,交戰了六回合之後,江小鶴就有些不耐煩了。他就急揮寶劍,聳身向前,第一劍先壓住了對方的刀,第二劍是斜身抽劍向下猛砍;其勢來得很快,張志才無法躲避,立時他的右大腿就受了一劍,血水流出,他摔倒在地。
江小鶴說:“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找苦吃!”張志才咬著牙還要忍傷撲來,與江小鶴拼命,江小鶴又一腳,将張志才踢得滾得很遠。江小鶴順勢由地下揀刀就抛在房上,然後他持劍往鮑志霖住的房中就走,大聲怒喝說:“鮑志霖滾出來!”
那屋中的女人又像被殺似的驚叫起來。
江小鶴又站住腳,喘了口氣,向屋中說:“屋中的女人別怕,我不傷你,叫鮑志霖出來就是。你早先把我江小鶴欺辱成甚麽樣子?現在你也有今日,滾出來!”
裏面的女人哭泣說:“小鶴!你饒了他吧!”
江小鶴說:“哪能饒!我小時,他簡直拿我不當人,不如豬,不如狗,今天我一定要殺他!”說時咚的一腳,踢開門,闖進屋裏。
那女人吓得跑上床去,張著兩只臂,尖銳地喊叫,床下卻露出一只腳,穿著緞子鞋。江小鶴一揪就把鮑志霖由床下撤出來,鮑志霖吓得渾身亂顫,“哎呀哎呀”地亂叫,說:“小鶴爺爺!你饒了我吧!早先我混蛋,我該殺!我再也不敢啦!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江小鶴的寶劍已狠狠舉起,忽然一看,鮑志霖雖然穿的衣裳比早先還講究,可是背部隆起,爬在地下,像個駱駝。對著這樣的殘廢無能的人,江小鶴倒不忍得下毒手了,随就用力踹了他一腳,說:“殺了你!我真怕污了我的劍!”
鮑志霖被踹得摸著屁股不住“哎呀”。
他的妻子呂氏就跪在床上向江小鶴不住磕頭,江小鶴擺手說:“你別怕,我也不願對人太狠,十年前你也知道,他們鮑家父子對我太惡了!”
這時院中的張志才,雖然受了傷,走不動,但他還向屋中不住大罵。
罵得江小鶴火起,又要出屋。才來到屋前,卻見由牆上又跳進一個人來,原來是馬志賢。
馬志賢滿頭是汗,氣喘籲籲,說:“小鶴你不可太為己甚!殺死你父親的只是鮑振飛,與他全家無幹,你不可殺得人太多了!”
江小鶴仍然氣得喘息,說:“當然我決不能妄殺無辜,這張志才若不攔擋,以他的昆侖刀向我下毒手,我也不願傷他!”
馬志賢勸張志才停口別罵,他就進到屋內,鮑志霖爬在地下又給他叩頭,央求說:“馬師哥,你給我求求情,求你外甥別殺我。以前是我的錯,我該死,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江小鶴提劍冷笑,說:“我若殺死你這樣的人,我豈不羞恥!但你要據實告訴我,當年我父親到底是被哪個下手殺死的?”
鮑志霖說:“那我可說不清,有人說是龍志起,可是龍志起後來又對人說,殺江志升是鮑老師父親自下手,與他無幹。”
旁邊馬志賢道,:“我想老師父後來很慈善,他決不會親自下手殺人!”
小鶴咬牙說:“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叫他兩人活命!”說畢又踹了鮑志霖一腳,忿忿地向外就走。
此時那負傷的張忠才坐在院中,猶自向江小鶴冷笑,說:“姓江的,作事也不可太狠,你若殺了我師父,将來也有人替他老人家報仇!”
馬志賢也追出屋來,急急地說:“小鶴別走,我還有幾向話,你見了我師父,只問問他可以,千萬別……”江小鶴卻擺手說:“姨丈別管,不幹你事!”說著他就越過了牆頭,到外面收劍上馬就走。
走出了鮑家村便向南飛馳,才行了不遠,忽然有一種聲音,是十分嬌細宛轉,江小鶴就收住馬,扭頭四下觀看。
原來身後那稻地的小徑中,有幾個女孩子,口中唱著本地流行的山歌。
江小鶴不由呆住了,在馬上扭身去看,就見那女孩一共五個,衣服各都穿得很褴褛,每個人都在臂上挂著一只小竹籃。
在江小鶴看來,像這裏就有阿鸾似的,他直直地用眼去看。那五個女孩子,已從小徑走上了板橋,她們彼此拉著笑著唱著,有的揚著頭,有的低著頭,都像很得意地,并沒看見馬上的江小鶴。
江小鶴就下了馬,笑著說聲:“唱的真好!”
那幾個女孩子全都怔住了,都直著小眼睛來望小鶴。
小鶴笑著,牽馬往近處走去,就有兩個小女孩吓得提著籃了就走了,還有三個沒動,可也變顏變色。
江小鶴卻非常和氣,說:“姑娘們別怕:我是要打聽一點事,我也是這村裏的人。”
那三個小女孩就齊聲說:“你不是,我們不認識你。”
江小鶴說:“我本是鮑家村裏的人,可是出外十年了,現在才回來。我打聽打聽,鮑家那個白胡子老頭兒,就是鮑昆侖,現在他是在家裏住著呢?還是往別處去了?”
這幾個小姑娘一聽說鮑昆侖,就都似乎很是生氣,有兩個說:“誰知道他?我們不認識他!”
其中有一個年歲較大一點的就說:“鮑昆侖早就不在家啦,連他孫女也走啦,他不是好人,他孫女倒還好。”旁邊那兩個就拉這個,不叫她說鮑昆侖不好,仿佛若一批評鮑昆侖,就能立時惹禍似的。
一看這種情景,江小鶴不由得忿忿地暗想:這十年來鮑昆侖一定仍然很兇,他那些徒弟們還是橫行。又因聽說到阿鸾,他心中越發悲痛,随又問說:“鮑昆侖的孫女不就是鮑阿鸾嗎?她怎麽會好?你們能告訴我嗎?”江小鶴向這幾個女孩子微微笑著。
那幾個女孩湊齊了人,又都拉著手,仿佛還都很懷疑他似的,都拿小眼睛瞪著他,卻不再回答他一句。江小鶴就暗暗嘆息著,四下環顧,仿佛尋找甚麽東西似的。他又覺得自己離鄉十年,不但這裏的人顯著比早先窮了,就連風景也變了。
他找了半天,才望見北邊靠近道旁的那棵大柳樹。夕陽之下,那枝葉十分蕭疏,就仿佛秋天的樹一般。
江小鶴牽著馬走到臨近,詳細去看,果然不錯,這就是當年自己爬上去給阿鸾取風筝的那棵樹。
樹還那麽高,可是老了,凋零了。尤使他詫異的,就是樹有許多被砍的痕跡。很清楚,這些痕跡不像樵夫拿斧頭劈的,倒像是被別人拿刀劍砍的。他就吃了一驚。
這時那五個小女孩拉著手作為一行,靠著邊走,并用眼溜小鶴,仿佛覺得江小鶴不像是個好人。她們謹慎提防著,要逃回村裏。
江小鶴卻又向她們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別怕!我早先也是這村裏的小孩,我叫江小鶴。回去問你們家裏的人,大概還都想起我來。”
那幾個女孩一聽江小鶴道出了姓名,忽然她們都變為驚訝,越發注目來看他。可是對他不怎樣怕了,齊都走過來,圍住他的馬,仰臉問說:“你是江小鶴嗎?”
江小鶴點點頭說:“對啦,我離家十二年了,現在才回來。你們的爹多半是小時跟我在一塊兒玩的朋友。”
有個女孩子就跳起來說:“村裏的人都知道你,聽說你出外找人學武藝去了,要給你爹報仇,要殺鮑老頭子跟鮑羅鍋。他們都怕你!鮑老頭子才跑了。”
江小鶴心中感慨萬端,又笑著問說:“村裏的人說我好還是說我壞呢?”
女孩子們一齊說:“都說你好!都盼著你快來。鮑老頭子跟他的兒子徒弟太可恨了!盡欺負人!”
江小鶴不禁心中又發起義憤,暗想:果然鮑家父子倚勢淩人,受他害的不僅我一家;我真應當将他們全都殺盡,為我鄉裏除一大害。如此又要立刻回鮑家村去殺死鮑志霖。
有個小女孩又忿忿地說:“頂是那姓龍的黑胖子可恨了!他叫推山虎,鮑老頭子最護著他。他常來,騎著馬胡撞。上年因為買地,他們把陳得寸打癱了!還不準聲張。”
另一個女孩愁眉苦臉的說:“我爹叫龍二打瘸了腿,後來鮑老頭子問是怎瘸的?我爹就說是從驢上摔下來瘸的,不敢說是姓龍的打的!”
江小鶴忿忿地站立,發了半天怔,他的面氣得發白,便點頭說:“回家告訴你們父母,我一定将鮑老頭子和龍家兄弟殺死,為你們除害。”又指了指那棵柳樹,問說:“這樹上是被誰砍的?好好的樹,留著給過路人乘涼不好?為甚麽拿刀砍的橫一道,豎一道!”
小女孩都說:“這是鮑老頭子的孫女阿鸾砍的。她天天騎著馬來回跑,走過這棵樹她就砍一刀,有時還砍兩刀、三刀。她恨極了這棵樹!”
江小鶴一聽這話,不由頭上迸起來青筋,心說:啊呀!原來阿鸾一向是恨我呀?不但恨我,她還恨這棵樹,恨我們兒時之事!既這樣,我還想念她作甚麽?她在秦嶺是生是死,我正好不必管她了,于是自己向自己冷笑了一聲,便上了馬。向那幾個小女孩點點頭,他就揮鞭催馬直往南去。
那幾個女孩還在後面望著他。
江小鶴越走越遠,心中燃燒怒火,浸蝕苦液。晚霞發著血色的光芒,照著他轉過了山角,向紫陽道上走去。由鎮巴山往紫陽須穿過巴山,不過七八十裏的路程。江小鶴本可以一鼓氣趕到,可是這時天色太晚了。他又因今日所嘗的悲痛過深,所受的刺激過重,氣憤得使他又頭昏,五髒都像是炸裂了。
他就想:今天且忍耐著,找個地方養養精神,明天再往紫陽,結果了龍志騰、龍志起、賈志嗚三人的性命,然後再去找鮑昆侖。
于是他就在一處很小的鎮市上,尋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去,把行李和寶劍解下來,将馬交給店夥去喂,找了個單間房,進屋歇息。店夥給他送來了飯萊,并點上燈。
江小鶴用過了飯,他因為屋中熱,就解開了胸扣。忽然由他懷中掉下來一個東西,就是那天在山澗下揀起的小鞋。他一生氣就給摔在地下,罵了聲:“阿鸾,沒良心的女人!”
忿忿地往床上坐了一會,腦筋又轉了過來,暗想:“我是她家的仇人,她對我沒良心,我應該恨她嗎?再說……”
江小鶴就回想起最近與她見了三四次面,一次是在灞橋,一次是在長安,最末一次是在秦嶺。頂使自己難忘的就是那夜的情景,自己追了窯洞去救他,跟她說:“阿鸾你快随我走吧!”
她卻慘凄凄嬌顫顫地回答:“我跟你到哪裏去?若不是為你,我也落不到此地!”
後來自己就将她扶起,她就那麽婉轉依從著自己。
把她挾在那山崖上,放在大石上,她似乎還婉轉的哭泣,……她哪是沒良心的人呢!她并沒忘了小的時候我們倆好的事情。
不過事情逼到這裏,她也是沒法子罷了!……這樣一想,便把對阿鸾的恨意完全消失,自己只是難過。又懷疑阿鸾也許是沒死,沒喪在猛獸的口中,所以又恨不得立時回到秦嶺再去找一找。
他發著愁,呆呆地,眼望著牆上一盞昏暗的燈。他不禁垂了幾點淚,便想,沒法子!我跟她并沒有甚麽前緣,一定是哪輩子有些孽債。別管她是死是活,我終身不娶就是了!
下了床,由地下拾起那只小鞋,就著燈細看。只見是紅緞子繡花的,做得很精細,碰巧還許是出于阿鸾的親手。
江小鶴不禁又發出一陣愛慕、思慕。轉又一想:這是不對的,大丈夫作事得有決斷!何況阿鸾已嫁給紀廣傑。即使阿鸾沒死,我也不能将她強占了。她若真已死了,這只鞋我得設法交給紀廣傑。于是便把繡鞋放在行李包內,枕著包裏,躺在床上,少時便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起來,江小鶴精神煥發,胸中的仇恨又湧起。用了些早飯,收拾好了行李,便去備馬,然後付清店賬,牽馬便順著朝陽大道走去。
當年他曾随阆中俠來過紫陽,所以這裏是他的熟路,馬行得很快,走了不到三個鐘頭便來到了紫陽。他知道龍家的靖遠镖店是在城西關,他先到南關,找了一家店房進去,吩咐店家先別卸鞍鞯,只喂點水就行,自己要先去辦點事,随後就回來。
店家答應了,江小鶴就抽出來寶劍,往店外走了。那店家非常注意他,但江小鶴卻從從容容,不像有甚麽急事的樣子,離開南關就往四關走去。
少時就來到靖遠镖店的門首,只見門前很是熱鬧,停著許多輛草,有不少镖頭樣子的人在出入。
江小鶴提著寶劍便往裏走,就有幾個人将他攔住,說:“你是幹甚麽的?有甚麽事?”
江小鶴卻推開衆人闖進了裏面,這時只見從那櫃房裏走出一人,江小鶴認得,這人是破浪蛟賈志鳴,也是殺害自己父親的仇人之一。
十年前阆中俠來此,他曾被阆中俠的寶劍所傷,現在看這樣子,他的傷是早已好了。
當下江小鶴驀然躍步上前,一把就将賈志鳴抓住,提劍罵道:“姓賈的,你還認得我嗎?”
賈志鳴吓了一跳,瞪著眼,仔細把江小鶴看了一番,就說:“啊呀!江小鶴!”
此時旁邊的人都已抄起來兵刃,賈志鳴臉吓得慘白,立刻向衆人擺手。
江小鶴卻揚起寶劍,冷笑著說:“随你們多少人上前,我江小鶴決不畏懼。晚間我若來,就不算英雄,現在我白天來,随便你們跟我争鬥。可是你們得知道,我來找的就是龍志騰、龍志起和賈志鳴,與別人都不相幹。我決不願傷害與我無仇的人,可是你們若不知好歹,敢拿兵器來對我的寶劍,那可就是找死了!”
這些人本來都是昆侖派的徒子徒孫,剛才還不知道這持寶劍闖進來的是甚麽人物,如今一聽原來他就是江小鶴,就齊都不敢近前,只把眼睛瞪著他,仿佛要看出這使他們昆侖派懾服的人物到底有甚麽奇秘之處。
賈志鳴的臉上還緩不過顏色,他磕磕絆絆地說:“江……爺,你別急,就是你要報仇,也得先講講理,前天我就知道你要來,別人都跑了,可是我不跑,因我問心無愧。你爹江志升是我師弟,他犯了錯,鮑老師父叫馬志賢來找我們三人。師父的命令,我不敢不依,可是我的心裏真不忍。追到北山,追著江志升,我敢對天發誓,我連一鞭子也沒有抽他。他死了,我還埋怨龍志起,龍志起還幾乎跟我打起來!”
江小鶴瞪眼說:“殺死我父親,是龍志起下手的嗎?”
賈志鳴說:“事情既弄成這樣,我不妨把那真情告訴你。冤有頭,債有主,你別胡亂傷人,那回……”
賈志鳴怔了一怔,接著又嘆說:“那回老師父雖把我們找了去,吩咐我們見著江志升就殺死,可是我真不忍,去南山搜了幾天沒搜著。
有一天晚間忽聽鮑志霖說:‘江志升偷偷回到家裏,又溜走了。’我們就在幾個村子搜,沒搜著;第二天老師父帶著我們三人追到北山,就追到了。老師父可還沒有發話,龍志騰正用鞭子抽你爹,龍志騰起性子急,他就一刀……”
這時突見那深青色臉,大胡子的龍志騰手持昆侖刀,帶著一幹人進到門裏,他兇狠狠地指著賈志鳴罵道:“賈志鳴,你喪了良心,你怕江小鶴,到這時你推幹淨!”
江小鶴将賈志鳴放了手,回身掄劍就殺龍志騰;龍志騰揮刀與他相拼,旁邊的人也都上了手,賈志鳴卻急說:“大家別亂攙!江小鶴你到川北找龍志起去吧,你爹是他一人殺的,連我師父都沒下手。冤有頭,債有主!……”
他還沒嚷完,就見江小鶴如同一只猛虎似的,困陷于羊群之中,但由著他橫沖直撞,一霎間,就被他砍倒了幾個。他的寶劍上下翻飛,那龍志騰雖然身體強壯得如一只熊似的,刀法也很好,但戰了不到十回合就被江小鶴狠狠地一劍劈倒,當時一些人就大喊道:“出了人命啦!別放走了兇手!”
江小鶴卻殺出了重圍,身子随劍光闖出門外。
門外街上,這時也十分騷亂,有別家镖店裏的人和官人全都來了。一齊拿著兵刃向江小鶴來截殺,江小鶴本可以很不費力,就戮倒了這些人,揚長而去。但他不肯多殺傷人,一出镖店門首,他就跳到一輛停放著的騾車上,他登上車棚的頂上。
那些人把車圍住,用長家夥向他來紮、砍,江小鶴的劍撥開了那些兵刃,在車棚上一聳身,就從那些人的頭上跳過去,登上了一家屋子。
下面有幾個會蹿房的就也蹿上來要捉他,但一到臨近,就被江小鶴用劍磕開了兵刃,用腳踹下房去。一連踹下四五個,只要被他踹下去的,就爬不起來了。
于是江小鶴又像一只豹子,蹿越著,踏過了許多房屋,就回到南關那家店房,跳下房去,到馬棚下解馬。這裏店家忽見這位客人由房上回來了,他就吓了一跳說:“哎哎呀!怎麽回事!”
江小鶴将劍入鞘,牽馬急匆匆向外就走。到門外飛身上馬直往南去,走了不遠就聽身後蹄聲亂響,原來是有十多匹馬追下來了。
江小鶴回首微微地一笑,就鞭馬急走,後面那些馬竟追趕不上。
江小鶴往下跑了十餘裏,面前就是一道小溪,他騎著馬沙過水去,到了對岸,他就下了馬,讓馬在溪邊飲水,他就站在溪邊向北去瞧。
只見那些匹馬,漸漸趕到臨近,其中還有頭戴紅纓帽的官人,于是江小鶴又騎上馬走去。兩旁是水田,當中是一徑小路,他這匹馬走下了三四裏,便走進了面前那蒼翠無邊的巴山。
在山路中又走了多時,又出了山口,,這就是川北地面,這是他十年前的舊游之地。他在這裏有許多朋友,但早先他來時,不過是個殺人的亡命小孩子,而今日他卻是個身負奇技的彪形大漢,于是他昂然地策馬緩緩地走。目的是先到阆中府去探望阆中俠,不過更希裏路上能遇著一兩個熟人,好托付他們給打聽鮑昆侖和龍志起的下落。
他取道通江直往西去,每逢行過山路之時,他就将當年阆中俠給他的金鈴挂在馬上。那一般山上的強盜雖然不下山來送酒,也不知他即是江小鶴,但見他身高馬大,氣魄昂然,而且帶劍獨行,就曉得是個有本領的人,不敢下山來劫他。
川北的大地上,這時正在夏末秋初,雖然天氣還很炎熱,可是山上那些蔥茏的樹木已由綠漸漸變得有些黃了。十年來,自從阆中俠徐麟在鎮巴與鮑昆侖交手失敗,他便絕跡江湖。因此川北沒有了甚麽武藝高強的人,便像是沒有了管主。各山上盜賊增多,一般略會武藝的人也在江湖上倚強淩弱,最強橫的就是一個名叫張黑虎的。他住在巴中,早先曾從川南有名的俠客涪洲虎高隆學過武藝,後來又在江湖上遇著怪俠鐵杖僧學過幾天鐵棍,于是他就橫行江湖,結交各山強盜與江湖惡棍,無所不為,因此六七年,他就成了“川北一霸”。這時,川北又添了一個惡棍,那就是紫陽三傑之一,推山虎龍志起。
這龍志起是鮑昆侖門下行三的弟子,他是鮑昆侖的唯一寵徒,他與龍志騰、賈志鳴三個人合資開了一座紫陽靖遠镖店,二十年來,不但掙了個“紫陽了三傑”的名頭,并發了很大的財。他跟他哥哥分了家,獨自在鎮巴、漢中、紫陽,各處置了許多産業,他已是個富翁了。他除了家中老婆之外,在別處也有幾個女人,那女人裏有個年歲最小的,才十六七歲,這些事他瞞得極嚴,只有賈志嗚略略知道。
他曾拿刀威吓過賈志鳴,道:“只要你敢把我那些事告訴師父,我就先要你的命!”因此他與賈志鳴非常不合。這回,他被江小鶴所逼,到川北來,只是靖遠镖店所存的銀子他就帶走了七八百兩。他不想再回紫陽去了,連他那幾個女人他都不願要了,他要到川北另找新的。但是想要在川北立足就須先要結交張黑虎,這他不發愁,他覺得只要拿出錢來就能結交。
龍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