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

來到川北的時候,比江小鶴早半個多月,他雖是單身,但非常闊綽,騎著黑馬,穿著青色暑涼綢的褲褂,用黑綢子包頭。他本來長連鬓胡子,現在他剃得精光,黑胖的大臉發著光亮,但有時也籠罩上一層陰暗,那就是他想起江小鶴來了。他常常自己罵著:“江小鶴那狗娘養的,一個癞頭孩子倒不怕他,可是老子的師父真怕他,這有甚麽法子!娘的,早知道這樣,十年前在北山裏還多砍江志升幾刀呢!”一路上,他尋花問柳,喝酒賭錢,遇見美貌一點婦女他就拿眼去盯,嘴裏胡說八道,他簡直兇狂了。

這天他走在一個地方,名叫螺獅嶺,山很深,道路非常不好走,迂回宛轉,有時只行在峭壁之上,下面就是萬尺多深的山澗。

在路上他遇見了一輛騾車、兩匹馬,因為天熱,那騾車打著草簾。龍志起的馬在前面,他回頭一看,就看見車裏有兩個婦人,在外首坐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婆子,裏首卻是個花容月貌的少婦,穿著粉紅綢子的衣裳,流著雲髻,耳下兩個金墜子滴溜溜地放光。

龍志起就收住馬不走了,後面押車的是兩個穿官衣的人,都帶著腰刀,穿著快靴;有一個還銜著旱煙袋,他們彼此說著閑話,沒大注意前面騎馬的這個黑胖子。車中的女人卻叫趕車的放下了紗簾,龍志起兩只大眼仍然向那紗簾盯著。

少時,車将要來到臨近,龍志起就向那兩個官人一一抱拳,說:“兩位大哥,我迷了路啦,要往巴中去,從這兒走行嗎?”

那兩個官人一齊把眼睛向龍志起掃了掃,那抽旱煙的有四十來歲的人,就說:“也行,不過繞點遠,你是幹甚麽的?保镖的嗎?”

龍志起點了點他那大黑腦袋,皺著眉說:“倒黴!娘的!五個保镖,從西安府到成都,走在半路,我就病了。別人都走了,便把我一個人扔在萬源縣一家晦氣店裏,趴了十多天,幸虧他娘的我還沒死。現在還得追趕他們去,要不将來回家,多丢人,飯碗就去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黃瘦的官人就笑著說:“你真時運不濟,今年川北的時令不好。夏天出門的人又容易中暑,我們這回走了百裏路,就瞧見好幾個地方都從店裏往外擡棺材。”

龍志起往地下唾了口吐沫,他就跟那兩個官人并馬而行,談著閑話。問了一問,他才知道車裏是蓬安縣正堂的家眷,他們倆是縣衙官人,如今是從興安府把官眷接來,送往任上去。這兩個官人像是久走江湖,對于路徑非常的熟,雖然遇著龍志起這樣相貌兇惡的陌生人,但他們并不驚異,只是盤問龍志起的來歷。

龍志起就說:“我是西安府利順镖店的镖頭。”

那年紀稍老的官人立刻就說:“西安府利順镖店,那不是金刀銀鞭鐵霸王葛志強開的嗎?老哥你可是昆侖派?”

龍志起一聽,這官人全都知道,他倒吓了一跳,趕緊含糊地答道:“不錯,我可不是昆侖派,我要是昆侖派,那可就好了,那幾個家夥還不至把我扔下。”

立時那年紀較輕的官人,又請教他貴姓,龍志起脫口就說:“我叫江小鶴!”

那兩個人倒沒有介意,相談著,又轉過了一道螺獅形的山嶺,前面的那輛車,後面的這兩匹馬,就加快的走了,把龍志起給丢在後面。

原來前面的山路極窄,只能容一輛車通過,馬只能雙騎并行,兩個官人似乎早看出了龍志起的形跡可疑,他們就催著馬快走。因為只有度過這道危險的山路,再走會兒,就可以出山了。上面的鞘壁懸崖,橫生著樹木,下面都是煙雲蕩蕩的深澗,連只飛鳥都沒有。

龍志起在這時,兇心頓起,催馬踏踏地趕到,他說:“兩位老哥,等等我,咱們一路走,我不認識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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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輕的押車在前走了,年老的敷衍著龍志起,與龍志起并馬而行。他的馬在外首,龍志起的馬在裏首,他這時的臉色是非常地驚懼,但又直向龍志起賠笑臉,拿著他那旱煙袋,裝了一袋煙,交給龍志起,笑著說:“老兄,來一袋煙!”

龍志起卻瞪起眼來,驀然用手一推,那官人就一聲驚叫,由馬上堕下山澗去了,那匹馬也驚奔起來。龍志起這匹馬也随之驚奔,幾乎也連人帶馬摔下澗去,他立刻跳下馬,抽刀就追上了前面的車,追上了那年輕的官人。

那官人也下馬擎出腰刀,相拼道:“好強盜,你敢打劫官眷!”

龍志起瞪眼說:“哼,官眷!那是咱的女人!”

當時兩口刀锵锵地鬥殺起來,龍志起雖力猛,可是那官人的武藝也不弱,二人在這險峻狹窄的道上戰了有十餘合,龍志起的左肩膀挨了一刀。可是他又翻刃去戰,又幾合,他就将這官人也劈下了澗去;他的肩膀流著血,眼看那輛騾車已經驚跑遠了。龍志起回來找著了他那匹馬,騎上馬就去追,一面大喊;“趕車的,狗娘養的,站住!你不要命啦!”

前面那輛車立時就停住了,趕車的也下來。

龍志起追趕過來,掄起刀背向那趕車的人腰上做了兩刀背,趕車的慘叫起來。龍志起又到車前扯開車簾,車裏的兩個女人都已吓得慘無人色,龍志起伸著他那大手,把那仆婦揪出來推下車去,他就伸手摸了摸躲在車裏那少婦的頭發,咧嘴獰笑,說:“小嫂子,你歸我啦!”

少婦吓得哭叫起來。

龍志起翻了臉,由馬上爬進車裏,揪住那少婦就狠狠撞了一拳,罵道:“娼婦!你敢聲張!老子是江小鶴,四方聞名的英雄!你這娼婦若順著我,老子錯待不了你,你要敢喊叫一聲,老子就要你的命!”

又鑽出車來,把他馬上那大包裏扔在車上,打開,把幾封銀子碰了碰,說:“你瞧瞧!賤婦,老子有銀子,跟老子受不了苦,想甚麽有甚麽,比你作正堂太太強得多!”

又下車來,把那跪地求饒的仆婦砍了一刀,随就提著那趕車的耳朵,揪起來,持刀威吓說:“快上車!趕著快走!聽老子的話,你要敢露出一點馬腳來,老子立刻就拿刀殺死你!”

趕車的哪敢違背,一面“哎喲哎喲”地叫著,一面答應。

龍志起把銀兩包裏又拿到馬上,撕了一塊布,把肩頭受傷流血之處堵住,又拿出一件紫色的綢褂穿在身上。他逼著趕車快走,他騎馬在後面壓著,車裏的少婦還在嗚嗚地哭,龍志起卻拿刀背打著窗,威脅著說:“不準哭,出了山找店房,咱老子就跟你拜天地。”

他得意地走著,肩膀雖然疼,但心裏卻是快樂的。暗想:還是到外省來好,在家裏,嫖窯子都怕師父知道,還得提防那狗娘養的江小鶴!他随就又罵起來,忘了他剛才曾冒充過江小鶴,又把江小鶴罵個不休,并且扭著他那黑胖的腦袋,四下張望,恐怕剛才他作的那件事在高處有人看見。可是這四下群峰交錯,峻嶺綿延,倒是沒看見一個人。卻見車棚上有一雙箱了,兩份行李,都用繩子綁著,心說:他娘的,今天我還許人財兩得呢,蓬安縣正堂的家眷,箱子裏還沒有幾只元寶嗎?狗娘養的江小鶴,這也算叫老子發財,沒他逼著,老子也不能來川北。此時車裏的婦人不敢哭了,趕車的時時用眼溜著龍志起,一面打著哆嗦,一面趕著車走。

龍志起放了心,就将刀入鞘,可是肩膀的傷處卻十分痛,血不住地流。他又罵那被他砍下山崖的官人,更罵江小鶴。車聲辚辚,馬蹄得得,又繞過這股螺獅形的山路,路便展寬了。龍志起瞪著眼,又向趕車的和車裏的婦人威吓,又走了不遠,就見由對面來了一大隊車輛和人馬。

龍志起就吓得變了色,趕緊向那輛車中婦人說:“你們可提防著性命!只要你們敬哼一聲,老子可就先殺完了你們,随後一跑!”他先勒住馬,叫那輛車也停住。

等前面的車馬将到臨之時,他才看出,原是一幫镖車,镖旗上面寫著「阆中府”。他一驚,心說:這裏邊要有阆中俠那可糟!他仔細看,見幾個镖頭沒有他認識的人,他随就做出一副哭喪臉,說:“諸位別往前走了,前面有強盜,把我的肩膀砍了一刀,幸虧我們逃的快!”

那邊幾個镖頭立時都慌得變了色,齊說:“有強盜?一共是多少人?”

龍志起說:“只是一個,可真兇,他道出字號來,自稱江小鶴。”

對面的镖頭部直了眼,有個黑臉大胡子的人,身體比龍志起還胖,他仿佛是大镖頭,向他的夥計們擺擺手,笑著說:“不要緊,江小鶴是咱們的老兄弟,我有十多年沒見他了,他見了咱們,決不能不讓開路,早先我待他有好處。”說著,這大胡子的人帶著镖車走過去了。

龍志起回首再向車上插著的镖旗去看,才看詳細了,原來是阆中府福立镖店的,他不由吸了一口涼風,心說:“了不得!江小鶴在川北也有名頭,他的熟人多,他的名字冒充不得!”随又瞪眼,催著那輛車快走。少時就出了山口,趕車的就戰戰兢兢地問:“老爺!把車趕到哪兒去呀!”

龍志起此時倒沒有了準主意,眼看山盡路寬,遍地是田林廬舍,兩股大道,哪股道上都有不少的行人,龍志起倒害了怕。他掀開車簾又往裏看了看,看見那坐在車子裏的少婦還垂頭啜泣,如同死美人一般,他倒覺得沒甚意味,剛才在山裏也是自己昏了心。可是要想把少婦扔下,自己白挨一刀,他也不甘心,至少他得找個地方把這個少婦霸占一夜。

他這時也分不出來方向,就用手向左邊一指,喝道:“往那送去,一直走!”他這一伸胳臂,左肩膀又紮心地疼,他恨得右手揮鞭,向那趕車的抽了兩下,喝道:“快點趕著走!敢露出一點馬腳來,龍二太爺立刻要你的腦袋!”

那趕車的聽龍志起一會兒自稱是江小鶴,一會兒又罵江小鶴,如今又自稱龍二太爺,他簡直不知龍志起是怎樣的一個強盜。他只得聽著話趕著車,往南走了三四十裏地。

龍志起一看眼前有城池,他就大喊一聲,叫車停住,他掄起馬鞭向趕車的又抽罵道:“你安著甚麽心?到城那邊去作甚?你要去報官嗎?”

趕車的吓得戰戰兢兢,幾乎哭出來,說:“老爺!你不是叫我一直走嗎?這股路就一直通江口鎮!”

龍志起又聽見車輪響,回頭一看,後面又有三輛車來了。他就瞪眼咬牙地,向車夫說:“小聲!小聲!快走!”車夫只得搖著鞭子,趕著車往南。又走了不遠,就到了前面的江口鎮。這座鎮城真不小,街道繁榮,簡直是一座小城池。

才進了街口,龍志起就趕緊找了家店房,叫車趕進門裏,他便一掀車簾,向裏面說聲:“下來吧!”

車上的少婦此時還淚跡未幹,她低著頭,扭著腰肢,慢慢下了車。

龍志起這才看清,原來這少婦的粉紅襖下配著綠羅裙、紅繡鞋,腳兒真小。龍志起不禁心花怒放,肩膀的傷疼也忘了,他笑著,伸手要攙這少婦,少婦卻一甩手。龍志起怕被店家看出形跡,他趕緊躲到一邊。店家就給找了一間房子,是在裏院,少婦就先進去了。

這裏龍志起叫車夫把車上的箱子和行李都搬下來,一件一件都送到屋裏,他自己也用他那沒受傷的胳臂,提著他馬上的那只大包裏,拿著刀,也進到屋內。

此時那趕車的人剛把那只箱子放在地下,一見龍志起進屋來,他轉身就走,龍志起盯了那趕車一眼。

這時那少婦是坐在板床上,她流著淚向龍志起急急地說:“你趕快把我送到蓬安縣,我便甚麽話也不說,要不然,我喊起來,你被衙門拿住就是死罪!”

龍志起卻咧著大嘴笑了笑,悄聲說:“小嫂子,你別吓咱哩!我也早瞧出來啦,你不是甚麽好貨。龍二太爺帶了你來是擡舉你,你別不識相,還別以為龍二太爺是強盜。我在家裏有兩三個大買賣,一年賺三四千銀子。我置著五頃多田,老婆也有五六個。現在,二太爺是同人怄了點氣,出來散散心,你這樣兒的我花錢買一百個也買得起,可那沒意思。今天走在山路上,遇著你,恰好沒有別人,我才知道咱們是有緣。乖乖地,從著二太爺,包你享福不盡。你要是還忘不了你那鳥正堂,哼!那就說不得啦,老子的脾氣倒好惹,老子的那口刀可不好惹!”

說著他又笑著,伸手要去摸少婦的臉。少婦就要喊叫,龍志起立刻把眼又一瞪,正要發兇,忽然想起剛才那趕車的形跡可疑,他趕緊走出屋去。跑到外院,一看車還沒有卸下,可是那個趕車的人沒有蹤影了。

龍志起不禁大吃一驚,暗想:那狗娘養的,莫非是報官去了嗎?于是他驚慌著跑出門去,兩眼東張西望,站立了半天。忽見那邊的街上亂了起來,看見幾個戴紅纓帽的人,手中都拿著刀棍向這邊走來。

龍志起立時臉色都吓黃了,抹頭就跑。跑回房裏要去拿刀,一拉房門,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把他驚得叫了一聲。原來那少婦将汗巾挂在牆上一根釘子上上吊了,且挺挺地高懸,手腳還在掙紮著。龍志起這時甚麽也顧不得,只把大包裏背起來,手提著昆侖刀往外就跑。才跑到外院,還沒顧得去解馬,那十幾名官人已闖了進來,由那趕車的人領頭,指著龍志起說:“就是他!”

立時官人們撲上來捉他,龍志起連大包裏也扔在地下,掄動昆侖刀向官人就砍。霎時就被他砍傷了兩三個,他的頭上也吃了幾棍,兇狂地奪門而出,搖晃著大刀,撒腿就跑。

後面的官人喊著追拿,龍志起就像一只狗熊似的,瘋奔著,見人就砍!他一直跑出了街道,還不停步,直跑得他喘不上氣了,他才一滾身躺在路旁的稻草裏。喝了一口泥水,趕緊又爬出來,瞪著眼去望,因見官人沒有追來,他才喘了幾口氣,又忿忿地想:我的銀錢、衣服、馬匹,都扔在店裏,就這麽完了嗎?不行,他就要提著刀回那鎮上,掄刀大殺一陣,把東西都搶回。可是又想:那鎮上太熱鬧,人太多,想必有個大衙門,官兵不少,我要被他們捉住,就得殺頭。

于是,他連在這裏也不敢停留,就穿繞著田畔村落走去,有幾條大狗就追著他亂吠。有在田裏做事的婦女,一看見他渾身泥水,大腦袋上滿是黑泥,瞪著眼提著那口大刀,就都驚得“呀呀”地百叫,就有男子拿著鋤頭要追他。龍志起本想掄他的大刀殺些個人,可是這時他那肩上的刀傷浸進了水,痛得他頭暈,右腳拐子也像扭了一下,搖搖點點地使他再也沒勇氣。他晃晃蕩蕩,半跑半走,也不知走了多遠,只見前面又是一脈高山,他就爬上山去,找個僻靜的地方,把刀一摔,身子随之倒下,罵道:“他娘的!這都是江小鶴那狗娘養的害得我!”

他躺在山有上歇了半天,身上又叫大螞蟻咬了幾處,癢得他心都發急,他就用雙手去撓。可是,動右手不要緊,只要一動左手,那肩頭上的傷就徹骨地病,痛得他不住“暧喲暧喲”地亂叫。他想:這時若在家裏,刀傷藥随便用,有老婆伺候著,憑這點傷,三五天準好,現在可就許死在這裏,這都是江小鶴害的我。

此時,他又恨起他師父,他又罵:“那老頭子!當年殺江志升是你的主意,殺死了江志升,你還養著他的兒子,把他娘的養大了,現在他要報仇,你怕了,躲起來了,不管我!”

罵了半天,他眼前仿佛又飄蕩著那店房裏上吊的女人,大概是沒死。又想自己的大銀包,更想到那可恨的趕車的,罵道:“那狗養的!”

于是他又想跑回到鎮上,出了這口氣。可是他又想:那非得會蹿房越脊才行,那些本事早先自己雖很在行,可是這些年早不練了,身子享慣了福,連個籬芭也跳不過去了。

他想了半天,又氣又惱,這時天色已然昏暗,他腹中又覺著餓了,便想到哪裏搶些錢,搶生吃的,頂好再搶一匹馬。他随就慢慢移步下山,高一腳低一腳地藉著星月的微光走去。過了許多村莊,也看見了許多高牆,高牆裏就是當戶,他卻無法偷盜。連那些蓬門小戶都是彼此為鄰,有大狗守夜,沒容他到臨近,狗就吠了起來。近處的狗一吠,遠處的狗也都叫,弄得他也不敢下手,并且還得趕緊躲開。

直走了一夜,将發曉時,他才看見前面又有一座高山,就望著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個平坦僻靜的地方,睡了個大覺。醒來,肩膀的傷處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個高處向下看著,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龍志起就在這山裏做了強盜。

他人在山中一連潛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販菜的。劫上一點錢他就出去找個小村鎮,買碗飯吃,買壺酒喝,回來又在山裏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見山路上過來一個書生,帶著個仆人,一共是兩匹馬,馬上帶著色裏,還有書。

龍志起便跑下山來,把道路截住,那書生和仆人都是綿羊一樣,一見了這惡鬼似的強盜,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龍志起卻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兩人死沒死,他搶了一匹馬就走。将走出山口時,他又下了馬,把那馬背上的幾卷書全部扔了,打開包裹一看,裏面除了兩套衣服,只有十多兩銀子。龍志起又罵了幾聲“晦氣”,把自己身上那又髒又破的衣服脫下,換了一身劫來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連穿都穿不過來,他只得敝著鈕扣,就這麽穿著一件春羅的大褂,露著航髒的有許多長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裏,騎上馬就走。他依然不識路徑,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專走村鎮。

又走了一天,糊裏糊塗來到一個地方,這時天色晚了,四面有點發黑,村子倒有,可是沒有鎮店,走在一股路上,兩旁是水田,當中的道兒很窄,忽然聽得滴鈴鈴一陣鈴聲,龍志起就吃了一驚。

心說:“哎呀!鈴铛響,莫非阆中俠來了?如果遇著那狗養的,我可就沒了命!”勒住馬站了一會,兩眼野雞似地前後去看。

此時鈴聲就漸漸地近了,原來是從後面來了兩頭小驢,一前一後,前邊這驢是灰色的,後面是黑的,兩個騎驢的都是女人。

一見了女人,龍志起可就又站著不走了,他幾手把腰扭歪了,直著眼向後去看。等著那兩頭驢來到了臨近,龍志起把馬讓了讓路,那兩個騎驢的女人就從他的馬旁擦過去。他看見前面是老婆婆,年歲大概有六七十了,後面卻是一個少婦,穿著一身青,藉著天上的殘霞餘光,還可以看得出來。這少婦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個婦人還年輕,仿佛還漂亮。龍志起立時又生了歹意,在這荒涼無人,天又薄暮的時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強暴。

但見那老婆婆還看他一眼,那少婦竟連扭扭頭都沒有,同時又見這少婦身段極為窈窕,輕快地催著小驢得得地走著,鈴铛亂響,簡直真有幾分像他的師侄女阿鸾。

龍志起就挺起胸脯,策著馬,緊跟著那兩頭驢去走,相離不過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後面唱著,唱著極淫穢的小曲,後來他又自己胡說八道。但前面那老少兩個婦女竟像沒有聽見似的,并不理他,連頭也不回。

龍志起又自己說:“老子名叫江小鶴,這回到川北來,就是為說個婆娘,倒楣!總是說不著好的!”

前面的少婦仍然不回頭,龍志起就催馬向前去趕,可是前面那兩頭小驢也都加快了步子,鈴聲也加緊,跑得很快,他這匹馬竟沒追上。

走了不遠,就見前面是一處小村落。有石壘的短牆,矮矮的只有三四間茅草房,兩頭驢一進了村子,就有一條狗汪汪地叫著,仿佛在歡迎它的主人。

又聽有小孩子的聲音,嚷著:“姊姊,外婆,你們怎麽回來晚了……”

那老少兩婦人大概也說了幾向話,龍志起都沒有聽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樹,将馬系上,随手抽出刀來,就提著刀,壓著腳步,慢慢向村裏走去。

這時村裏已然昏黑,有幾棵樹,樹葉刷拉刷拉地亂響,那兩頭驢和狗,都被趕到石牆裏面去了。龍志起走到石牆旁去看,這石牆本來很矮,龍志起在牆外一站,就露出腦袋看了看裏院。只見那幾間房子部有燈光,房裏人語喧雜,并有嬌媚的笑聲,龍志起就想爬過牆去。他的兩只手剛搭在石牆下,不料院裏的狗看見了他,就汪汪地叫起來,同時迎面那間屋中的燈光也忽然滅了。這倒把龍志起驚了一跳,他立刻一縮頭,還沒有轉身,卻聽身後喂的一聲,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聲,趕緊又掄刀回身,就見眼前閃閃蕩蕩的一個矮子,像是個小孩,掄棍又向他打。

龍志起氣極了,掄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開了,龍志起又掄刀去道。

卻見出那石牆上又跳下來一個人,手中使的大約是寶劍,挾著風聲,向龍志起就刺。龍志起趕緊用刀去磕,只聽當哪一聲,對方的寶劍倒是被他磕開了,可是人家反進一步,擰劍向他又刺。龍志起剛要迎著那道寒光用力去擋,卻覺對方的劍勢極快,他的右胳臂一陣疼痛,立時抛刀在地,狂叫了一聲。對方又嗖的一劍,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暧喲暧喲叫了兩聲,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還不住掄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頭,打得龍志起越發的叫喚。

那使劍的人這時發了話,原來正是那少婦。

龍志起昏暈中就聽她說:“弟弟別打啦,回去吧!”

待了一會,仿佛那姊弟兩個已經回屋去了,又出來個男子,拉著龍志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

龍志起痛得已然昏過去,半天方才醒來,只覺得自己是仰卧在地下,天上是滿天星鬥,四周靜靜地沒有一個人,龍志起覺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罵自己,說:“我瞎了眼!惹上這麽個刁婦,現在可怎麽辦?死在這裏還不要緊,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麽冤!”又罵:“江小鶴,狗養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幾步,忽聽見幾聲馬嘶,想起來他那匹馬還在樹上系著呢,他就連爬帶滾,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馬。把身子倚著樹身,站立著,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把馬解下來,他一面“哎喲哎喲”叫著,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馬,跨上馬背,那只好手緊緊揪住缰,就由著馬走去。他這受傷的身體,在馬上一颠,又要昏了過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著。

一路上哎喲哎喲的直喊,随著這匹馬也不知走了有多遠的路,就來到一處市鎮上。看這市鎮又很大,房屋很多,他雖然怕在這裏犯了案,可是他實在是無法再往下走了。

這時街上有個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龍志起就在馬上喊救命。

那打更的人趕緊過來,将他這匹馬攔住,問說:“你怎麽啦?”

龍志起呻吟著說:“我遇了強盜,哎喲,我身上好幾處傷,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連馬也下不來了!”

他在這夜色寂靜的街上這麽一喊叫,當時就有好事的人開了店門,執著燈出來瞧看。龍志起又喊救命,又說是他遇見強盜,還有個女強盜,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問他是在哪裏遇見的強盜,他卻也說不明地方,遇著別人盤問他的時候,他只是“哎喲哎喲”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時候,這街上忽然出了這件事,連本地的官人也來了。龍志起一瞧見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說話。當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擡到一家店房內,有好心的人,又給他送來刀劍藥。

于是龍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衆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嘆息,說:“出門的人,就怕遇見這種事!”又有幾個猜測著那強盜,都說:“這附近沒有甚麽強人呀!女強盜,更怪!沒聽說哪裏有過女賊呀?”

龍志起卻斜趴在床上呻吟,連他那大胖臉都不敢被人認清,心裏只暗罵道:娘的!你們還嚕嗦甚麽!快些滾吧,叫老子歇一回兒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談說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龍志起一個人抛在這屋中。

龍志起這才仿佛逃脫了活命,但仍想:這裏一定不穩。一來市鎮大,人雜;二來,他娘的,離老子作案吃虧的地方都不遠,要叫官人查出來,一定不許自己養傷,就捉到衙門去。他連夜地呻吟,恐懼,可是他那顆兇惡的心,還不稍微纖悔。氣極了,痛極了,他就暗中大罵江小鶴,咒詛江小鶴,希望江小鶴也受他自己這樣的重傷。

他在這裏一連住了四五日,僥幸竟沒有人查覺出他是殺人的強盜。他在店裏除了傷痛和心裏煩惱之外,其餘倒還舒服,于是漸漸地膽也壯了。

這天他就叫店家請來一個會文筆的人,龍志起躺在板床上,嘴裏說著,叫那人寫。寫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說:“要遇見往漢中去的,就托人把我這封信交到紫陽靖遠镖店,叫我的夥計帶著銀子來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陽,一定酬銀三十兩,這封信上寫得明白。一半月後我的夥計來了,除了店飯賬,我還要多送你們些錢。可是千萬囑咐那個送信的人,不到紫陽不許他在路上露出這信來,也不許說我在這兒住。因為我有仇人,仇人是個強盜,那強盜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

過了兩三天,店家托了往陝南去的客商,就把龍志起寫的信帶走了。龍志起還在這裏養傷,連屋子也不敢出。行李裏,有他搶的那二十幾兩銀子,又有那匹馬給店家做押賬。店家倒還按時給他送飯到屋裏,可是龍志起是賊人心虛,時時怕有官人來捉他,又怕在小村裏住的那少婦來殺他。尤其怕江小鶴會追到川北來!所以,只要聽見窗外有一點響動,龍志起就心驚肉跳。

這天,他才吃過午飯,正在床上躺著,心裏很著急。暗想:我來到這裏已有五六天了,傷還不好。這樣天天在房裏趴著,不敢見人,多麽叫人著急!正在用拳頭捶床,連聲嘆氣,忽聽窗外有人高聲叫道:“志起!”龍志起立時驚得打了個冷戰,以為是甚麽人來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麽也沒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邊是一件兵刃也沒有了。此時就聽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說話,龍志起坐起身來,側耳向外去聽。只聽那說話是老聲老氣的,越聽越熟。他就把窗紙戳了一個窟窿,把一只眼湊近那窟窿,向外去看。

原來院中有一人牽馬站立,身材高大,銀鬓飄灑,正是他的師父鮑振飛。龍志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歡,暗道:“師父一來,我就不怕誰了。”可是又害怕,因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幾件事,都是大犯昆侖派的戒條,師父一定是在路上聽說了那件事,才找我來的,要來割下我的腦袋!因此龍志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點聲兒來。趕緊躺在板床上,閉著眼,直挺挺地裝睡。

這時老拳師已在院中向店家打聽明白了,知道這房裏住的是個姓龍的,前些口到這裏,因被強盜傷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

老拳師就一拉門進到房內,又叫聲:“志起!”

龍志起這時,心裏驚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滾下床去跪倒,求老師父別殺他。他想說:我雖然搶了個婆娘,也追逐過一個少婦,可是一點便宜沒得著,反倒抛下一大包銀子,挨了兩刀!

他這些話還沒說出來,但聽鮑老拳師又說:“志起!你醒醒,我來了!你叫我看看你的傷勢怎麽樣?”

奇怪的,這聲音又十分慈祥、溫和,龍志起又覺出他師父不像是來要他的命的樣子。他就裝模作樣的呻吟著,微微睜開了他那兩只賊眼,看了他師父一下,就裝做驚訝說:“哎呀!師父!……”

他要下床行禮,鮑老拳師卻把他攔住,說:“你躺著,不要動,我看看你的傷!”

龍志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連肩膀的傷都叫他師父看了,随後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說:“師父!咱們昆侖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們逼得有家難奔,有親難投。我來到川北本想逃個活命,沒想到,娘的……”他說到這裏,又趕緊改口說:“師父!差一點,咱們爺兒倆就兒不著了!”

鮑老拳師先是嘆氣,後來就一聲也不響,硬朗的身軀直立著,沉著一張豬肝色的紫臉,那銀胡都一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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