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此時阆中俠大喊一聲:“都躲開!殺這一個老強盜還要許多人都上手嗎?”
這時,那莊裏劉傑、張黑虎也率領著三四十人,都拿著劍、棒出來。
鮑老拳師也頓腳大喊:“誰也別來幫助我!”
當時徐雁雲聽了他父親的話,把他的妻子向後拉了一把,他們的馬匹都向後退了去。劉傑、張黑虎等人也都沒有向前,中間有五丈長一丈多寬的地方,便成了阆中俠與鮑老拳師的決鬥之地。
阆中俠也跳下馬來,寶劍振動了虹光,徑向鮑振飛緊刺,他的武藝确比十年之前更為進步。
鮑振飛的兵器也抖動如閃電,此番他用的刀法,比較第一次與阆中俠争鬥之時加倍的狠毒。
只見劍往刀來,身翻腳動,如猛虎對戰,如雙鷹對門!各不相讓,都不緩手,一連鬥了二十幾個回合。
那邊張黑虎就推了劉傑一把,說“鮑老頭子怕要吃虧。他要一敗,阆中俠也不能立刻收兵,他一定還要趁著勇氣鬥鬥咱們!”
說時劉傑就一抖槍,指揮他手下的人一齊撲上前去,那邊徐雁雲、秦小仙也指揮手下都迎上來。立時刀槍亂晃,人馬翻騰!怒罵聲,兵器碰擊聲,以及受了傷的慘叫之聲,交雜在一起。
四五十人越拼越急,越打越混亂,真如在沙場上決戰一般。
在這時,就見遠遠又來了幾匹馬,馬上的人都揚著皮鞭大聲呼喝。此時阆中俠已刺了鮑老拳師一劍,他自己的左臂也受了一處刀傷,但仍奮力與老拳師決鬥。
這時就見一圈人都散開了,有許多人都喊著:“官人來了!官人來了!”
于是兩個行将分出來勝負死活的人,也都收住了他們的刀劍。地下卻躺下了幾個人,有兩個是阆中俠帶來的莊丁,三個是劉傑的仆人,一個是張黑虎。
張黑虎的頭上受了一劍,趴在血泊裏已然斷了氣。徐雁雲卻從他妻子的手中接過來一塊綢帕,擦他劍鋒上染著的鮮血。他的妻子秦小仙手檸著寶劍,還要趁著鮑老拳師捉刀喘氣之時,猛刺他一劍。
這時幾個騎馬的官人就來到了,沖開了衆人,口中打著官腔,呼喝說:“縣老爺來了!”
秦小仙這才住手了。立時,這些人齊都往大道那邊去望。那邊是來了兩輛大鞍車,車後也有兩個騎馬的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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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車才來到臨近。先下車的是程八,他穿著便服,足瞪著官靴,戴著官帽,一下車來就跺腳說:“兩家還鬥甚麽?這真叫兄弟我作難!”
阆中俠微笑說:“老八你不必作難,你叫縣官帶著我們打官司去好了!”
縣官這時也下車,穿著官服,低著頭來回地走。看看地下躺著的那幾個受傷的人,和那已經死了的張黑虎,他就拿那只戴著玉石扳指的手,指著說:“這是被誰殺死的?”
秦小仙說:“兩方亂打,刀槍無限;還許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個筋鬥,自己摔死在對方的刀上呢!”
知縣的眼光由眼鏡透出來,看了秦小仙一下,然後又扭過頭去。看見吹著胡子籲氣的鮑老拳師,他就發了官威,瞪著眼睛說:“你這混賬!你就叫鮑昆侖不是?這些事都由你而起,你的徒弟江小鶴就是四縣嚴拿的強盜。昨夜你又在道旁殺死了小孩,你一定在旁處還負重案。來!先把他鎖起來!”
官人剛要抖鎖,鮑老拳師卻又抖動他那口昆侖刀。
知縣趕緊向旁躲,斥道:“扔下刀!無法無天,你敢抗拒官人嗎?強盜!”
這時劉傑、程八過去在知縣的面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知縣就微微地點了點頭,面色卻仍然很嚴肅,便吩咐官人,先将鮑昆侖押到莊裏去,然後連他那個徒弟一并解往衙門去。鮑老拳師一聽這話,心中十分懷疑,鋼刀仍然不肯釋手。
劉傑跟蔣成卻過來把他勸走,往莊裏去了。
這裏阆中俠徐麟已收起了寶劍,一看這種情形,他不禁微微冷笑。
那知縣又向他們父子看了半天,卻沒問他們一句話。
程八走過來,同阆中俠說:“本縣盧老爺對于這件事很是件難。你是阆中府有名的人物,劉傑又是本地大紳士;真要是因為械鬥、人命案子,把你們二位全都帶到衙門裏,這件官司可就弄大了,十年八年也許辦不完。再說你老哥跟劉莊主也是多年的好朋友,死者張黑虎更是咱們自家弟兄,鬧了起來,真叫江湖人恥笑!所以,我兄弟剛才跟縣老爺商量了商量,你們這件事,頂好還是秘密的私了。你老哥帶著少爺少奶奶,先到城裏公升店住著去。至多三四天,巴中張家的人也就來了,那時兄弟願給你們幾家說和。至于鮑振飛,那應當另案辦理。他是殺死秦少爺的兇犯,他自己承認了。他那徒弟是懸賞緝拿的假江小鶴,一半日證人就到,是非便可辨清。反正他們師徒現在就算已押禁在劉家,哪個也走不了。”
阆中俠冷笑道:“自然,我們也決不逃!”
程八說:“你們的事情好辦,張黑虎在械鬥之下死了,指不出來誰是正兇。不過一打起官司來,可就又麻煩了。現在就這樣辦吧,大家給我姓程的一個面子,誰叫我跟幾家都相好,我又遇見這件事呢!我在這裏若眼見朋友們打起官司,将來都弄得坑家敗産,我也沒面再見人。得啦!老哥,你先請到店房歇會兒去吧!回頭我再去看你。”說著拍著阆中俠的肩膀笑著。
阆中俠卻依然微微冷笑,說:“我真想不到,丈八槍劉傑在儀隴縣有這麽大的勢力!今天幸虧有他出頭,若光是我跟鮑振飛決鬥,就是不出人命,我們也得跟鮑昆侖一同捉到官裏去。現在就這樣吧!張黑虎的案子另說。但你們若捉鮑昆侖,就得傳我,我不能以阆中府紳士的身份,欺壓他一個飄零在外的老人。好啦!我們現在就往城內公升店聽傳,并聽憑鮑昆侖、劉傑不服氣時再去找我們争鬥!”
他向程八一拱手,就扳鞍上馬,徐雁雲和秦小仙夫婦也都上了馬。他們那兩個受傷的人有人擡起,就放在馬上。十餘匹馬一齊順著他們來時的道路緩緩地走了。
這裏縣官被程八給請到莊裏。在莊裏,縣官卻又跟劉傑談了許多的私話,便也走了。
此時在莊外受傷的人都擡進來療治,那張黑虎的屍身就停放在一間屋中,他帶來的兩個侍妾環繞著哭泣。同時,有随他來的人,就騎著快馬往巴中給他的胞弟送信去了。那廂劉傑和程八,又勸鮑老拳師不要出門,說是:“官司好辦。只要劉莊主跟阆中俠的官司打不起來,便也不能叫你一個人到監裏去受苦。”
鮑老拳師長長地嘆氣,自己回到屋中,本想要單身走開,離開這是非之地,若到通江找不著江小鶴,就去長安看自己的孫女去。可是又因龍志起現在受著重傷,并且因龍志起現在身旁還懸著大案。
那案子,鮑昆侖決不相信龍志起會作得出來!決不相信昆侖派的弟子能劫官眷、能當強盜!所以他想:叫我打官司去不要緊,但侮辱我昆侖派的名聲可不行。我非得在此,要看個水落石出!非得等螺蛳嶺那案的證人前來,叫他細細看看,我徒弟是不是那個強盜!這老拳師忿忿地在屋中坐著,前胸偏右有一處劍傷,雖鮮血已浸透了衣裳,但他也不覺得疼痛,并且連刀傷藥也不上。鋼刀就扔在床上,也不入鞘,晚間仍然加緊防範,恐怕那秦小仙再來行刺。
第二天老拳師沒有出門,整天在屋中生氣、嘆息。
龍志起的傷處也仿佛麻木了,不再整天地呻吟。他的眼睛也睜大了,也能說話了。鮑振飛就向他追問:“螺蛳嶺那案子到底是你作的不是?實說!”
龍志起呻吟著說:“我沒作!我走在螺蛳嶺時連一個官眷也沒看見,就看見江小鶴在那裏占山為王。他把我砍傷了!劫了我的銀錢!罵了師父!”
老拳師又追問說:“你也沒調戲過阆中俠的兒媳嗎?”
龍志起哭著說:“我哪敢呢!我跟随師父二十多年,哪敢犯咱們昆侖派的規矩呢?再說,我這次是被江小鶴逼得才到川北來,我還有心情去胡鬧嗎?”
老拳師又狠狠地跺腳罵說:“江小鶴!我與你誓不兩立!”當天又沒有其麽事發生。
到了第三天上午,張黑虎的胞弟從巴中來到。他這兄弟也是練武的人,見了他哥哥的屍身,他就頓腳痛哭,說:“哥哥你瞑目吧!我已派人找鐵杖僧去了,一定叫你那師父替他報仇!”對于官司,他倒願意私了。他說:“江湖人死傷由命!誰強誰生,誰弱誰死。何必打那鳥官司!”
這樣,劉傑倒是放了心。他并感到張黑虎一死,他的勢力更孤了,也不願與阆中俠結下這次仇恨,他就請程八向阆中俠去說和。程八進城見了阆中俠,說了半天,到下午他才回來,說是:“阆中俠父子倒都也願意和解。他們對鮑老拳師也很憐憫,不願使年老的人去打人命官司。可是他那兒媳秦小仙,婦人的心卻狹窄,她說一定要為她的兄弟報仇!”
這時鮑老拳師也在旁邊,他就長長他嘆息,說:“殺死秦小雄,實在是我的過錯!我願意給他的兒媳賠罪。賠了罪那媳婦若仍然不饒我,我可以伸直了脖子叫她去殺。我這年歲了,我的孫女都跟她的年紀差不多了,死在她的手下,我也無悔!”
程八趕緊說:“不能,不能!秦小雄死了,是老镖頭誤傷了他。再說她姊姊又傷了你的徒弟,說不上誰應該給誰賠罪。那女人家,她就是不肯服氣,也決定鬧不到哪兒去。待會兒在東關雅集樓飯莊請客,給你們幾家說和,大家都要看我的面子!”
鮑老拳師嘆息著,答應了,便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屋內。
到了晚間,程八就請劉傑和鮑振飛到雅集樓去喝和酒。老拳師換了一件很整齊的衣服,因為防備那秦小仙在路上向他加以殺害,所以就将昆侖刀連鞘都挂在腰帶上。
這時外面的仆人進來說:“馬匹現已全都備好了。”
鮑老拳師随就同著劉傑、程八和張黑虎的兄弟,一同出門,騎上馬,帶著幾個仆人,就往東關雅集樓去了。
那雅集樓雖然不很大,可也是本地惟一的飯莊了。程八訂的酒席是擺在樓上。他們四個人一上了樓,卻見阆中俠還沒有來,只有花太歲蔣成是先到了。
鮑老拳師就問說:“程老爺,你今天請的客人還有誰?”
程八說:“沒有外人,只是咱們五位和阆中俠父子。還有衙門裏的文案先生,姓牛,那是給你們疏通官司的人,他又是縣老爺的表弟,所以才請上他。”
鮑老拳師随衆人落了座,自己卻覺得心驚肉跳,心裏很亂。那蔣成抽著水煙,說:“剛才我來的時候,在飯莊門前又看見黑豹子伍金彪那小子,他撇著嘴向我冷笑。”
劉傑接手說:“暫時不要理他,過幾天,我一定要管教管教那小子!”
程八說:“值不得跟那樣的人動氣,等你們這件事涼一涼了再說。不然倘或吹到成都巡撫大人的耳裏,派人一查,由小事就許能翻超大案來。伍金彪那小子決不會有甚麽大本領,他也未必準認得江小鶴,他不過是吹牛!等我臨走的時候,我把他向本縣盧老爺提說幾句,盧老爺就一定有法子抓他,用不著咱們自己惹氣!”
鮑老拳師在旁又嘆息了一聲,說:“我為在江湖上來找江小鶴,才到了此地,才與諸位相交。蒙諸位不嫌我老,肯幫我的忙,這種盛情,我真是終生難忘!只可惜諸位如此幫我,我卻對諸位沒有半點好處,不但沒有好處,還因為我,因為我的徒弟,給諸位惹出許多麻煩,并叫張黑虎兄弟因我而慘死!”
劉傑擺手說:“老哥你不要再說了,再說這話,就顯著外道。這回我們雖然跟你受了點兒累,可是我們也跟你交了個朋友。将來你老哥回家之後,可以對你那些徒弟提一提,只要以後他們哥兒們到川北來,如遇著甚麽困難,在阆中有程八,在這裏有我,我們一定盡力相助。”
鮑振飛感謝地嘆息道:“是啊!我還能活上幾年!将來我那些徒弟、徒孫以及我孫女鮑阿鸾、孫婿紀廣傑,他們難免要到川北來,來時自然要求諸位關照。只要此次我能生還故鄉,我必要對我那些徒弟們說:儀隴的劉莊主,阆中府的程老爺,都是你們師父的恩人!”
劉傑、程八齋說:“老镖頭你大客氣了!”
正在說著,忽聽樓梯一陣響,先上來的是本縣的牛文案,其次是阆中俠徐麟,最後上樓的是徐雁雲。
阆中俠豐采煥然,渾身穿著綢緞;并不像肩頭傷勢尚未痊愈的樣子。他身上并無兵刃,只有他兒子帶著一口寶劍。
此時老拳師已站起身來,不知當向阆中俠說甚麽話才好。阆中俠卻已走到他的臨近說:“鮑老拳師,前天咱們鬧的那場事,既有許多朋友給出來說和,我們不必再提了。秦小雄身死,既是你誤殺的,我們父子都不願再加計較。只有我那兒媳,對她胞弟的慘死她是極為悲痛,我們自然要設法勸她,防備她。可是,她也有一身本事,難免我們會防備不周,以後你老拳師就多加小心為是。現在還有一件事,就是剛才我聽牛先生說了,縣衙的崔捕頭……”
那牛文案先攔住阆中俠,說:“徐大爺,你讓我跟鮑老先生慢慢說!”他就把鮑老拳師請到一旁。
這時一幹人的眼睛全部藉著才點上來的燈光,向他們那邊去望。只見那牛文案先向鮑老拳師說聲久仰,然後悄聲談了幾句話。
鮑老拳師立時勃然大怒,瞪著眼睛說:“我不信!我那徒弟他決不會劫官眷、殺官人!”
劉傑趕緊過去拉住老拳師,說:“不要嚷嚷!甚麽事?可以慢慢商量!”
牛文案就笑著說:“這位老先生的脾氣太暴躁,我原來也是好意!”他随就又低聲說:“今天不是螺蛳嶺那件案子的證人,來到了嗎?那證人就是蓬安縣用的人,當時遇盜時他趕的車。剛才你同這位老先生到這裏來之後,崔捕頭就帶著那證人到了你的莊子,看了看那位姓龍的。據那證人說,姓龍的确實就是在螺蛳嶺劫官眷的那個江小鶴,可是因為那人受傷太重,并沒帶走。這件事可也很好辦!”
老拳師聽到這裏,就又氣忿地拍桌子,說:“我決不信!我的徒弟決沒人敢作那萬惡的事情!”
阆中俠在旁冷笑。劉傑卻不顯得怎樣驚異,他只把老拳師攔住,不叫老拳師暴躁。那牛文案又從容地,低聲說:“可是據那證人說,是千真萬确的了!那證人前幾天在通江縣與那真江小鶴對質過,他說那真江小鶴卻不是強盜。如今,他又與鮑老先生的徒弟無仇,他決不能混賴。可是那個人也說了,姓龍的現在既是受了這樣重傷,就是押往府裏去,恐怕不等過堂他也就死了,這件事可以私下通融,不過就是得鮑老先生拿出點兒……”
這文案先生還沒說出叫鮑老拳師拿出點兒甚麽來,鮑老拳師已瞪著兇彪彪的眼睛,像獅子一般地怒哮說:“諸位都是好朋友,聽我鮑昆侖發一句誓。我敢以性命作保,我昆侖派決無半個奸邪之徒!我不許他人誣我的徒弟是強盜。如若有人敢說,無論他是官人是私人,我就要……”
老拳師在此正發威,衆人齊都驚異地站起身來。可是衆人的驚異的目光又并不沖著他,都集中在樓梯扶手的那一邊。原來此時忽然在樓梯走上來一人,此人年約二十餘歲,身材特別高,但不胖,臉色黑亮,雙目炯炯有神,穿著一身青布衣褲,手中持著一口冷森森的寶劍。像一只鷹似的,拿眼望著那猛虎似的鮑老拳師。
此時程八把這個人的面目想起來了,他就驚異地叫了一聲:“江小鶴!”吓得他幾乎潦到桌子下面。
阆中俠卻離席笑著說:“小鶴老弟!你這時來了很好。請坐先喝一杯酒,有甚麽話都好說!”
江小鶴卻顧不得去理阆中俠,他的眼光惡毒地盯著鮑老拳師,嘴角迸出一點冷笑,說:“鮑振飛!今天咱們二人得算總賬了!走!不必去打攪別人,你跟我下樓!”
鮑老拳師剛才那般兇狂之氣至此完全消散,紫殷殷的臉變得煞白,渾身亂顫,胡須直動。驀不防他喊了一聲:“好仇人!”一躍上前,嗖地将昆侖刀向江小鶴的頭頂就砍。
江小鶴疾忙用劍去迎,只聽嗆啷的一聲巨響,驚得滿室的人都往後退。鮑老拳師也不由得退了數步,因為他持刀的那只腕子被震得生痛。他覺得江小鶴力大驚人,自己四五十年橫行江湖,還沒逢著過這樣力大的人。
他一緩手力,突地又展開他那昆侖刀的絕技,躍起來,嗖嗖向江小鶴狠砍。
江小鶴用劍去迎,踢翻了桌子,踢開了板凳。二人相戰三四回合,忽聽“當”!接著又是“哎喲”的一聲慘叫。原來鮑老拳師的昆侖刀被江小鶴的寶劍磕飛,不料正飛在花太歲頭上,花太歲蔣成登時傷倒在地。阆中俠由兒子手中接過寶劍來攔江小鶴,老拳師卻趁勢驚慌著向樓梯走去。
不料江小鶴又從後面一腳,正踹在老拳師的腰上,那老拳師的身體就像是塊百十來斤的大石頭,咕嚕咕嚕滾下去了。
江小鶴随之一躍而下,阆中俠在後喊叫道:“小鶴!不可在這裏殺人!”
江小鶴下樓将老拳師挾起,樓下的夥計都亂跑亂叫起來。江小鶴已挾著老拳師出門上馬。他就将老拳師抱住放在馬上,寶劍貼在老拳師的面上,縱馬飛馳。出了這街道一直往東,在昏黑的夜色之中,走下約十裏地。此時路旁有一人就在那裏等待,見馬來了他就打一呼哨。
江小鶴将老拳師扔下馬去,老拳師将要翻身掙紮,那人卻舉起一塊大石頭,向老拳師腦後打了一下,随之很敏捷地用粗繩綁上了老拳師的手腳。
江小鶴在馬上吩咐說:“不要傷他的命!帶他到那裏去,我再去辦那件事!”
說時江小鶴撥馬過去,用劍柄敲打馬胯,蹄聲得得,又像一支箭似的沖開了黑茫茫的暮色,直往西北。
此時老拳師已被石打昏了過去,那人就背著他,離開大道,走了半天,就到了一座破廟中。這破廟裏沒有僧道,只有幾個乞丐,拿著亂草燃起火來,熱他們讨來的那些殘粥剩飯。忽見這個背著老拳師的人來了,他們就叫著說:“伍大爺!把那老家夥捉來了吧?”
這人便是黑豹子伍金彪,他咕咚一聲就把老拳師摔在院中,哼哼地喘氣,說:“這老家夥真沉!”
有個乞丐點了一枝柴棍,近前來向老拳師的臉上照了照。只見老拳師已瞪起兩只兇彪彪的大眼睛,像霹靂似的喊道:“你們照甚麽?殺死我就是!叫江小鶴來,我臨死也得跟他說幾句話!”
被他一喊,幾個乞丐全都吓得紛紛後退。
伍金彪踹了老拳師一腳,說:“鮑振飛!現在這可不是你發威的地方了。十幾年來,你縱著那幾個徒弟到處橫行,你還護庇著他們。現在,你這老家夥該替你這些徒弟遭遭惡報!”
老拳師雖被綁著手腳,但他卻還不住往起來掙,并像一只被困的猛獸似的,怒吼道:“強盜!你們罵我可以,但不許罵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中除了被我殺死的江志升,沒有一個像你們這樣的壞痞!”
這時破牆外一陣雜沓的馬蹄聲,伍金彪趕緊迎出去,有個乞丐也跟著跑出去,手裏拿著燃著了的柴棒去照,就見回來的是江小鶴。
江小鶴下了馬,另一只手還牽著一匹馬,把兩匹馬全都交給那乞丐。江小鶴就一手抽出來寶劍,一手提著油布包裹。那包裹鼓鼓襄裏的,似乎包著可怕的東西,他就交給了伍金彪,說:“這是龍志起的首級,把它藏在我的行李內。我要拿它回鎮巴北山祭我的父親!”
伍金彪接過那雙包裹。江小鶴遂進廟內,叫乞丐點火,向老拳師的臉上照著看了看。
老拳師這時也睜開眼睛,看了看江小鶴,見他雖然長得很高大,可是眉目仍如幼年之時,是那麽英俊健強,十年前的舊事不禁又在鮑振飛的腦中一閃。他見江小鶴的劍光閃閃,目光灼灼,就知道自己的死時頃刻之間便要來臨。他抖顫著,喘息著,搖了搖頭,說:“我沒甚麽話說了,只是我想見我那兩個兒子,一個孫女。咳!不見也罷了。你就告訴我吧!他們是否都已死在你的劍下?”
此時江小鶴已狠狠地舉起劍來,但一聽老镖頭提到了阿鸾,他的心中又一陣發軟,便彎腰,咬著牙,用寶劍将老镖頭身上的綁繩割斷,并扶老镖頭坐起。
老镖頭倒不禁非常驚訝,問說:“怎麽,江小鶴你又不殺我了?”
江小鶴忿忿地說:“十年的大仇,我怎能不殺你?想起十年前你在麥田裏懷刀意圖害我和前兩天你在此殺死秦小雄之事,我就不能寬容你這兇狠的老賊的性命!”他喘了一口氣又說:“但我江小鶴是條漢子,你七十多歲了,又飄流在外,并無親人。我把你殺死在這裏,雖為人間除害,但又顯得我太過殘忍,不知內情的人一定要說我欺淩老弱。現在我要帶你回漢中,把你交給你那些兒子和門徒,然後咱們再決鬥。那時我把你殺死,我才能夠甘心!”
老镖頭坐在地上呆怔了半天,然後就沉重地嘆了一聲,說:“也好!當初我雖待你很壞,可是……咳!天知道!……都不用說了。你總也在我家裏吃過幾天飯,只要你容我回到家門看看,我就死也甘心!”
江小鶴點頭說:“好!那麽你就起來吧!咱們立時起程吧!”
可是,老镖頭沒有站起,仍然坐在地下,像全身也沒有氣力似的,低頭又嘆息。他就說:“只是有一樣,我有個徒弟龍志起……”
江小鶴一聽他說到了龍志起,他的眼睛又瞪起來。
老镖師卻凄凄地說道:“我那徒弟受我之累跟我受了諸般苦楚。現在他身受重傷,并且遭了不白之冤,現住在一個地方;我須先去看看他,然後我才能跟著你走!”
江小鶴忿忿地,高舉著寶劍說:“你休再提龍志起!龍志起被你驕縱,倚仗你的勢力,他作了多少壞事?鎮巴縣的鄉民聽說到你們師徒,無人不咬牙切齒。龍志起這次來到川北,在螺蛳嶺殺官人、劫官眷,在江口鎮逼得婦人懸了梁;各處橫行,槍殺奸淫,并且冒充我的名字。若不是官方有證人,我早就替他擔當了罪名,若不是在通江縣我被朋友的事情所累,我也就早到這裏來,不能容許你們活到現在。我知道龍志起在劉傑的家中,仗著劉傑的惡勢力,官人不敢去拿他。剛才我已經去了,已割下他的首級!”
老镖師一聽龍志起已死,立時氣得他又像一只老虎似的跳起,撲向江小鶴掄拳就打。
江小鶴卻一伸手就托住老镖頭的胳臂,反著一摔;下面用腳一踹,咕咚一聲,又把老镖頭給踹得臉朝下趴在地下。
江小鶴又叫伍金彪,說:“把繩子聯起來,再把他捆上!”
于是伍金彪又把剛才割斷的繩子結起。
老镖師此時竟一點也不掙紮了,只是嘆息,心中很難過地想:我鮑振飛走了一輩子江湖,從未遇見過敵手,如今這江小鶴,确實從他師父學來了真本領。由他去處置我吧,我不必瞎跟他抵抗了。于是老镖師就閉口不語。
江小鶴一只臂就将老镖頭挾起來,放在門外的馬上。江小鶴也就上了這匹馬,手提著缰繩,就向伍金彪說:“走吧!你在前面!”
當下由伍金彪在前騎馬領路,離了這座破廟,就認上大路一直往東。因為後面的那匹馬歇負過重,所以跑不很快,在茫茫的黑夜中走了一夜,直走到黎明時,方才走出六七十裏。
伍金彪趕緊領著走進了偏路。
到天亮時,江小鶴又把老镖頭的綁繩松開,叫老镖頭一人騎著馬,如此就走得更慢。
伍金彪的心裏很不耐煩,他就舉著手勢,悄聲向江小鶴說:“走到前山裏,把那老頭子結果了就算完啦!這有多麽麻煩!”
江小鶴卻搖頭不語。
老拳師雖然聽見他們在後面悄聲說話,并望見前面遠遠有一脈山,形勢非常險惡,心中也有些凜懼,可是依然堅忍著,不言語。伍金彪所領的路都是些幽僻的路徑,白天在荒村中買飯,黑夜尋廟歇息,并且只要天色一傍晚,伍金彪就拿繩将老拳師綁起,到次日早晨才能松開。老拳師此時不再像兇猛的老虎,卻似一只馴順的老羊,連哼一聲也不哼。因為他曉得哼也是沒用,江小鶴的武藝太高,伍金彪對路徑又特別熟。
走了四五天,他們沒碰見一個官人,沒遇見一輛镖車;也沒遇見一幫大批的客人,使老拳師都無法呼救,只得像個死囚似的,随著他們走去,滿心中懷著悲痛。他并非悲痛自身命在旦夕,以及幾十年聲勢的頹敗,卻悲痛的是徒弟龍志起的慘死和孫女的下落不明。
又走了一日,這天老拳師被押走,忽然見前面有一脈高山,山路中夾著一座很險要的關隘。老拳師忽然心中發出了一陣欣喜,這就像窮途之中得了援救,死裏有了逃生的希望。因為他認得,眼前就是巴略關,出了巴略關過米倉山,就是走漢中去的棧道了。若再住東,就是自己的家鄉鎮巴,這簡直是到了自己的家門口了。這幾天過了許多荒村僻裏,險惡的山嶺,伍金彪時常用一雙兇殘眼光盯住自己,并像打架似的悄聲跟江小鶴争論,可是江小鶴都未将自己殺掉。如今到了這裏,他更不能将自己害死了。
于是老拳師就在馬上長嘆了口氣,回首向馬後跟随的江小鶴說:“怎麽樣呢?現在可快要到了咱們的家鄉了。是先回家嗎?”
前面的伍金彪卻掄回來鞭子,向老拳師怒喝道:“這些日你都不哼一聲,如今到巴略關,看見這裏的人多了,你又開口了。你是想跑嗎?”說著「吧”的一聲,用皮鞭抽了鮑振飛一下,瞪著眼說:“只要你一跑,那我們可就立刻要你的命!老實一點兒,還能叫你多活幾天。你也不用問往哪裏去,反正早晚把你送到你的墳地裏!”
江小鶴卻在後面擺手,不叫伍金彪抽打鮑振飛,但忿忿地向鮑振飛說:“我已向你說過了,你的性命我是決不能饒!此時你若逃跑,我立時就抽劍要你的性命。你若趁我不備逃走,無論你走到哪裏,我也能将你捉到!現在我為甚麽不立時殺你?就是因為你的年歲太老,一人在外,很是孤單,而且你在外所作的歹事,漢中關中的人還都不知道。我須把你的罪惡普告衆人,然後我才能下手。因為我殺死你,不僅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世間除惡!我把你帶回鎮巴,問問鮑家材的三尺童子,叫他們說你該殺不該殺。随後我把你帶到北山,在當年你殺我父親之處,我再下手!”
鮑振飛一聽這話,就不禁面色慘變,秋風吹起他的胡須亂飄。他就又長嘆一聲說:“江小鶴你何必太狠,你為你的父親報仇,你殺我就是了,何必要給我捏造出許多罪名?就像你殺死我徒弟龍志起,說他本事不如你,該殺就是了,何必也要誣他是螺蛳嶺作案的強盜!”
伍金彪回身,又揮鞭向老拳師亂抽,并罵道:“你這名混蛋!到這時還庇護著你那露臉的徒弟。誰不知道你那徒弟是螺蛳嶺的正兇?他冒充江小鶴兄弟的名字,他死了你還護著他!”
老拳師咬著牙,瞪著眼說:“我決不信!這都是恨他的人冤屈他。因為昆侖派走了背運,所以無論甚麽壞事都推在我師徒的身上。咳!由你們去誣賴吧!至多我也随著我那徒弟被你們殺死,可是你們決不能滅絕我們昆侖派。只要給昆侖派留下一個人,那個人就能夠替我報仇!”
他坐在馬上把雙目閉上了,靜等著人來殺他。這時伍金彪又向江小鶴瞪眼,說:“江兄弟,你這人辦事怎麽沒有點痛快!管他是老是少,只要他不是個好東西,趁早結果了他,有多麽爽快!你這樣留著他,不但是個累贅,還是個後患!”
江小鶴皺著眉呆立了半天。其實對鮑昆侖這樣兇狠昏庸的人,殺了他并不算甚麽過錯。而且自己十年刻苦所為的是甚麽?不就是為殺死他替父報仇,叫母親消恨麽?自己的心中雖一點不轉意,仇恨也沒有消解,可是不知為了甚麽,仿佛那老人的雪白胡子一根一根都顫動著向自己乞憐。自己這二十來歲的強壯漢子,真真不忍得下手去殺他!
江小鶴正在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