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

前面馬上,黑豹子伍金彪喊著說:“江兄弟!眼前回就是巴略關,那地方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入。咱們非得過那關口不可,倘若在過關時這老家夥一喊……”

江小鶴不待他說完,就擺手說:“那咱們不怕他:只要過關時他敢叫喊,那咱們就先把他立時殺死,就走!”

鮑昆侖坐在馬上喘了喘氣,他就冷笑著說:“你們放心吧!我既然同你們來到此地,我就沒想逃。官人向我來盤問,我也只說咱們是一同行路的,決不能說你們想害我的性命。因為我鮑昆侖闖了一輩子江湖,向來是私仇私了,并不驚官。如今我垂死時,要再請官府幫助我,壞了我一輩子的名氣,我不幹。我鮑昆侖現在既落在你們的手裏,那就聽憑你們處置了!旁的話都不必說!”

黑豹子伍金彪聽了老拳師這番豪橫的話,氣得他又要掄鞭抽打。

江小鶴卻上前把他攔住,同時說:“現在已經将到陝南了,這裏處處都有他們昆侖派的人。我非得叫他們昆侖派的人個個心服口服,都知道他們的師父确有取死之道,并非我江小鶴作事太過,然後我才能對他下手。可是這樣一來,必又要有許多紛争。我自己是甚麽也不怕,可是伍大哥你,倘若偶一不慎,就難免要跟我受累。不如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伍大哥你請回,我帶他到鎮巴把事辦完,我還要回阆中,與阆中俠敘敘故舊。那時我們兄弟再為盤桓,伍大哥你想怎樣?”

黑豹子伍金彪卻不住搖頭,執拗地說:“不行,不行!告訴你,江兄弟!我雖然跟鮑振飛沒仇,可是一聽人提到他們昆侖派,一聽名字有個志字的,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現在,除非你立時将這老家夥結果了,我才能走,不然,我也要到鎮巴,到漢中,幫助你多殺幾個昆侖派!”

江小鶴見伍金彪不願意與自己分手,便只好說:“那麽就往前走吧!”

當下仍由伍金彪的馬在前,老拳師的馬在後,江小鶴在最後監視著鮑振飛,一同緩緩地往前走。

越走地勢越是坎坷不平,可是往來的行人車馬卻很多,并且有起镖車,都是川北甚麽镖店的。保镖的人并不認識鮑昆侖和江小鶴,卻都與伍金彪打招呼。

伍金彪并與那幾個镖頭說了幾句江湖上的“黑話”,江小鶴一句也沒有聽懂。老拳師聽了,起先他是生氣,仿佛要跳下馬去與伍金彪拼命争打的樣子,但後來又唉聲嘆氣,低著頭,一聲不語地就走出了巴略關。

來到關外,伍金彪就用黑話誇贊老拳師,那意思是說:“野種!你這老家夥不枉在江湖闖了一輩子!果然有點兒橫勁,比你那些徒弟強得多!”

鮑老拳師臉色紫沉沉的,向伍金彪兇惡地一笑,就不再說話。

江小鶴見老拳師此時的态度倒比以前從容鎮定了,心中倒不禁很懷疑。

這時他們兩匹馬三個人,越往北走,就覺地勢越來越高,路徑越來越窄,仿佛是伍金彪故意給領這樣的路。又走了兩三裏地,只見四圍都是山峰,處處怪石憐峋,荒石亂草,遮沒了途徑。原來已走進了米倉山中。

江小鶴就有些生氣,向伍金彪說:“你為甚麽要走這裏?”

伍金彪卻下了坐騎,過來拉了江小鶴一拉,悄聲說:“剛才你沒聽見巴略關口我跟那幾個保镖的說的話嗎?他們告訴我現在昆侖派的镖車十多輛在前面不遠,押車的有七八個人,他們只認得其中一個魯志中。魯志中那家夥你必曉得,他是這老頭子最得意的徒弟。其實咱們并不怕他,只是萬一他們人多,把這老頭子搶了去,咱們豈不是白白辛苦了一趟,并且放虎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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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鶴一聽魯志中已來到了附近,就不禁想起當年魯志中對于自己的恩義,以及那時鮑振飛對自己的逼迫,就不禁憤怒湧起,要趁這山中空寂無人之時,就結果了老拳師的性命。同時伍金彪又在旁,用手比刀切之狀,說:“叉了他吧!留著這老寶貝還能賣錢嗎!”

江小鶴咬牙,用眼瞪著老拳師,老拳師此時也看出他們的神色,便不由面現出一陣悲慘,嘆道:“完了!完了!”

不想江小鶴卻沒下手,又向伍金彪努努嘴說:“走!”

伍金彪卻老大的不耐煩,說:“江兄弟我看你的武藝高了,身材也大了,可是還不如小時候那麽有種。叉了他,咱們馬上加鞭,闖江湖去。跟這名屍首窮膩甚麽!你既想報仇,可不敢下手,我要替你下手,你又不許。這還算甚麽英雄?簡直像個娘兒們啦!我想這老家夥都許比你會殺人!”

江小鶴一聽到了這話,心中就更生氣,更傷悲。

此時鮑振飛在馬上忽然墜下幾點眼淚,淚都灑在胡子上,像絲線挂著珠子。他回過頭來,悲凄著說:“小鶴,江英雄!我鮑振飛的嘴下向不服軟,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江小鶴瞪著眼道:“你說吧!”

鮑振飛就灑淚說:“我的孫女鮑阿鸾你是知道的,她的年歲與你差不多。當年雪夜之下,你第一次去找我報仇,那時你的武藝還不成,年歲也太小。我本可以殺死你,但我又不忍!在當時,我那孫女替我生氣,她見我把你放走,她還追将出去,就在我門外的雪地上,你們兩人比起武來。那時我看了,十分歡喜,我還稱贊你們兩人是兩位小英雄!”

江小鶴心中極為難過,但又瞪眼說:“你不要再提舊事向我來乞憐!”

老拳師點頭說:“我并不是向你乞憐,我是叫你想想我那孫女。我雖對你不好,但我那孫女卻與你無仇。她是我最疼愛的,武藝都傳授了她,并把她配給紀廣傑。紀廣傑你必也曉得,據他說他在武當山曾與你交過手。他們小夫婦倆成親的第二日,就被我遣走。我命他們到長安去迎戰你,不知你見了他們夫妻沒有?”

江小鶴點頭說:“見過了!”

鮑振飛又說:“既然見過了,我知道他們夫婦的武藝都不如你,不知他們是否都已在你的手下死傷了?”江小鶴面色凄慘,冷笑道:“當初我父親是被你和龍家兄弟殺死的,旁人與我何仇?再說他們又沒作過甚麽壞事,就是他們尋我去作對,我也不能動手就殺他們!”

鮑振飛一聽這話,知道自己的孫女尚在人世,就放了心,但心中卻更為悲戚,就哭泣著說:“那麽江英雄!我求你容許我跟孫女見上一面,你再殺我如何?”

江小鶴呆了半晌,就慨然地點點頭。

旁邊伍金彪卻覺得十分奇怪,他就說:“老江!你是怎麽啦?莫非你還要叫老家夥的孫女當你的媳婦嗎?兄弟你可千萬用上這老家夥的當!這老家夥想要拿他孫女給他贖命,兄弟你要想娶媳婦,江湖上可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想娶秦小仙那樣的媳婦都容易找去,可千萬別中他的美人計!再說他的孫女又是個結了婚的,娶了可一定倒楣!”

江小鶴擺手,皺著眉說:“你不要胡說,走吧!”

伍金彪笑了笑,說:“我說的話你可都要記住了!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又上了馬在前面走。

此時鮑振飛悲戚了一陣之後,倒把心穩定了,又抖起了精神。雖然他負傷被辱,像囚犯似的跟江小鶴走了幾百裏路,他的衣服都已破舊泥污的不成樣子,稀稀的白發已卷為氈子一般,胡須沾了許多煙塵已成了灰色,但他此時卻極為振奮,催著馬緊緊跟著伍金彪在山路上走。心中只急于回到鎮巴,找到孫女見上一面。明知紀廣傑、阿鸾都集在一起,也決不是江小鶴一人的對手,但生死之事自己已無暇顧及了。只是要對孫女言明:這次自己到川北,除了誤傷秦小雄之外,并沒作甚麽惡事,即一般人所傳的龍志起的惡行,那也全靠不住,那全是一般嫉恨昆侖派的人誣賴他。心裏這樣想著,随伍金彪口中怎樣嘟嚷,他也不理。

這時江小鶴雖然步行,但卻沒有落後,并且江小鶴也永遠是雙眉緊皺,面色沉得像山石一般,一句話也不說。

曲折地往下走了二十多裏,并沒遇見一個人,也還沒走出山口。這時天色已不早了,山裏已見不著了陽光,伍金彪就在前收住了馬。他回首叫說:“江兄弟!現在可要走出山口了。出了山口可就是一片平地,離漢中府不過六十來裏地。”

江小鶴在後面發怒說:“誰叫你往漢中去?我在路上說過多少次,說咱們是往鎮巴。”

伍金彪笑著說:“老兄,你總還是忘不了回家娶媳婦。既然這樣,咱們可白走了二裏多地,還得撥馬回去。後邊有三個岔口,剛才走過時,你沒看見嗎?往西是一股死路,往東,別瞧這路窄,可是越走越覺寬。出了那東出口就是文勝鎮,外號叫瘟神鎮。偏北走,八十多裏就是鎮巴!”

江小鶴說:“那麽就往回走,走到瘟神鎮!”

那黑豹子撥過馬來,又笑著說:“瘟神鎮我可不去!十五年前我在那裏遭過瘟。那時我跟孫癞子幫作綠林買賣,在那裏見過一個女老道。咳!可惜現在那女老道至少也有四十歲了,不然在十五年前她和你這年歲倒相等,你可以娶她。”一面說笑著,一面撥馬往回走去。

江小鶴也不理他,只是心中思索,回到鎮巴,對這個老拳師怎樣處置?

往回又走了約有二裏,果然看見一股路。剛才江小鶴并沒注意,現在卻見這股山路極窄,只能容一匹馬行走,并且地下石塊重疊,坎坷不平,還有沒胫的高草、滑溜的青苔。野鳥成百千,被驚飛起來,撲撲喇喇地如被狂風卷起滿天的風沙。

江小鶴又重問伍金彪,說:“你可準認得這條路?”

伍金彪點頭說:“我準認得!早先我常在山路裏趴著過夜,一點兒不錯,除非這幾年來,山又改了模樣。”

他說著便策馬向前走去,老镖師和小鶴在後跟随。因為路徑難行,馬匹更不能快,同時,最後步行的江小鶴雖一點也不覺疲倦,可是兩匹馬都像是累極了。

走了不幾步,老镖師的馬匹就打了個前失,雖沒将老镖師給摔下馬來,可是馬上綁捆的江小鶴的包裹卻都掉在地上,包裹也撒開了。

黑豹子回身揮鞭就向老镖師抽打,并要擡起劍來就地結果了老镖沛的性命。

江小鶴又擺手把他攔住,彎下腰去,草草将包裹系好,将劍取起來,并将馬扶起,就發怒說:“快走吧!”黑豹子又抽了老镖師一鞭子,他又忿忿地在前走去。

老镖師小心仔細地再跟著走,又不禁長長地嘆氣。因為此時他心中是難過極了:第一,想著黑豹子伍金豹這山賊,一路上抽打自己不下七八十鞭,将自己的臉、臂,全都抽腫了,就因有江小鶴随在後面,自己竟不敢向他還手。

第二,是自己真傷心。走了一世江湖,稱了一世好漢,昆侖刀自然無敵,而且現年雖老,可是力氣并不弱,但是一遇到了江小鶴,自己竟如鼠見貓、如羊見虎,一點武藝也展不開。這真叫生冤家,活對頭!

第三,眼前已快到鎮巴。這樣狼狙樣子回到我的故鄉,縱使江小鶴還不殺我,但我還有甚麽面目再見我的鄉人?這樣想著,自己就不願再生,想著還是自盡,或是先把伍金彪打死,然後随江小鶴将自己殺害。

正在猶豫未決之時,忽見前面的伍金彪仰著臉著,大聲說:“啊哈!這裏有住人家的!”

江小鶴也仰臉,只見有一股炊煙散漫在天空,那天空的晚霞卻已發暗了。

伍金彪就說:“天都這麽晚了,難道咱們真要趕到瘟神鎮去過夜嗎?”

江小鶴這時雖不疲倦,但心中十分不痛快;而且也饑餓,随也就說:“你找一找,只要有住戶,能投宿,咱們就住了。明天一早趕到鎮巴,事便能辦完了。”

伍金彪一面走,一面揚著頭向兩面去看。走了不遠,便見左邊的山石上有幾層石階,是人工鑿成的。他随先下馬,然後也把老镖師推下馬,就勢抽繩捆上,口裏說:“捆上你,還老實些!”

老镖師躺在地上喘著氣。江小鶴把手提著的包裹和寶劍都放在地下,他就将兩匹馬,系在道旁的一棵樹上。此時伍金彪登著石階走上去了。

這裏江小鶴便蹲著,想要把剛才未系好的包裹再系緊,可是他忽然覺察裏面少了一件東西,便是從秦嶺山澗中擡起來的那只繡鞋。江小鶴便抖開包裹亂翻,可是連影兒也看不見。他十分急躁。

這時,伍金彪已把那住戶的人叫來,都站在山坡上。伍金彪便說:“江兄弟!你快把那老家夥扶上來吧,這位大哥是本山的獵戶,他肯留咱們在此歇住一宵。他家裏燒得有好黃米飯!”

江小鶴說:“你下來!把人和包袱都搬上去。我失了一件東西,不要緊,天晚了,山裏決沒人來,明天天亮了不好找。”

伍金彪又說:“失個十兩八兩銀子,不要它就是了,作為給山神送了禮。黑摸咕咚的你還瞎找甚麽?”

江小鶴卻不肯罷休,就說:“你先歇著去吧!我回去再找找,少時即來。”

說著他提著寶劍又順著來時的道路去找,上面的伍金彪忍不住哈哈大笑,說:“我這兄弟,真是古怪脾氣!也不知他丢了甚麽心肝寶貝!”又同那獵戶說:“來!大哥你先幫我把那地下躺著的擡上去。這是我們弟兄打來的野物,是一頭白領虎!”

此時江小鶴提著寶劍往西走去,他低著頭彎著腰,瞪著眼睛在地上細細地找。可是這時天色太黑了,地上的草根石塊又太多,他走出了很遠,腰都彎得酸了,也是沒有找到那只紅繡鞋。他的心中十分急躁,就站住,直起腰來,心中忿忿的,仿佛要找個對頭大戰一陣才能痛快。

自己和自己生了半天的氣,忽然又覺得自己是太愚傻了,太優柔寡斷了。我父親死在他的手內,當我年幼時他有幾次都幾乎害死我的性命。他又作惡多端,欺壓鄉裏,縱任兇暴的徒弟,并在川省殘殺未滿十五歲的秦小雄。這樣的老匹夫,理當人人得而誅之,但我卻總不忍下手,我還配稱甚麽英雄!

阿鸾她對我還有甚麽情義?連早先的那棵柳樹她都恨,她都砍:她那麽一只紅繡鞋我就那麽戀戀不舍,豈有此理!我也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因此他就決心不再找那只繡鞋,提劍走回來。

又費了半天工夫,才找著那處石階,找著那匹馬,又見包袱還扔在地下,并沒被伍金彪拿上去。

江小鶴心說:伍金彪這個人,也太疏忽,大概他只顧到獵戶家去吃黃米飯,甚麽事他全都不管了。他的強盜脾氣也很深,跟他在一起,以後難免要惹出些別的禍事,不如我趁早把鮑老頭子的性命結果了,贈他一些銀兩就與他分手。一面想著,就蹲在地上把那包裹系好,一手提著包裏,一手提劍,嗖的一聲就蹿上了山坡。

卻見這山下有一間窯洞,窯洞之前安設著窗子,窗上浮著淡淡的燈光。

江小鶴就走到窗前,向裏叫道:“伍大哥!”裏面卻沒有人應聲。

江小鶴便将門拉開,見牆上挂著一只黑碗,黑碗裏有燈油燃燒著紙燃。這只燈光所及之處,卻令江小鶴大吃一驚!卻見血光慘黯,屍體縱橫。原來伍金彪和剛才自己看見的那個獵戶全都死了。靠牆還卧著一個人,頭發很長。江小鶴急忙走近前,一腳踢開這具屍身,細一看,原來是個婦人,大約是那個獵戶之妻,腦漿已然流出,似被鐵物所擊而死。

四下去看,卻再也找不著鮑振飛的影子,只有竈上還咕嚕咕嚕的熬著一鍋黃米飯,溢出來饞人的香味。江小鶴咚的把腳一頓罵聲:“好個兇惡的老賊!”他把包裹扔了,手提寶劍,出了窯洞去找。

但見天黑如墨,山風凄緊,林水蕭蕭,夜嗚悲啼,四下茫茫,竟無一人蹤影。

江小鶴又跳下山坡,見兩匹馬全都沒動,就曉得那鮑昆侖殺死人之後,必然逃走不遠。他便持劍往各處去搜索,比剛才他尋找繡花鞋之時還走得遠,還搜得細。可惜這時天色太黑了,山中崎岖宛轉的路徑,峻嶺奇峭的山石和那些黑暗的樹木,處處可以隐藏得人,實在令他無法去尋。

江小鶴便一面搜找著,一面用寶劍敲擊山石,砰砰地崩著火星。他便發怒大罵,喊道:“鮑振飛,你這老狗!趁我沒在,你害死了我的朋友,并殺死了無辜的獵戶。你這老狗,你以為你能逃得開嗎?江太爺若叫你再活三天,就不是好漢。滾出來,別在窟穴裏藏著!”

他怒罵了一陣,竟沒聽見有人應聲。他攀樹登石,幾乎把山全都搜遍了。到處都是漆黑,到處都是寂靜,竟不能猜出那鮑振飛的擁腫之軀,到底藏匿在何處?

江小鶴又自責,暗想:還是怪我!我若不去找那只紅繡鞋,看守著老狗,他就是想逃也必不敢走。我一疏神,他大概就掙紮斷了繩索,取了甚麽東西,把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打死。黑豹子伍金彪本是強盜,他死了并不足惜,只是那獵戶夫妻,他們獨處在這荒山之中,想必極為窮困。如今無辜被那老狗所殺,也太可憐。明著是那老狗殺害他們的,其實也可以說就是我殺了他們。我若不那麽兒女情長,不忍殺那老狗,哪至于又放那老狗作這惡事!

此時山間的晚風越吹越緊,撼得樹木嘩啦嘩啦地響,如同起了潮水一般。江小鶴的心中燃燒著一把烈火,他恨極,也後悔極了!罵著,搜找著。又有好大半天,就望見下面有一片淺淺的燈光。

江小鶴從高處一躍而下,起先他還以為這是山中的另一住戶,及至跳下來一看,卻見剛才出事的那間窯洞,門是敞開著,因為剛才江小鶴沒有給帶上,黃米的香味卻消散了,燈光也愈發凄慘。

江小鶴咬著牙,忍著氣,走進屋去。低頭細看,地下是一汪一汪鮮血,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全都是腦漿迸裂,死的情形極為可慘。

江小鶴站立著,不禁嘆息;便蹲下身将自己的包裏拿起來,背在背後。正想要離開這裏,走出山去,到旁處再去搜拿鮑振飛,這時忽聽身後一陣風聲,江小鶴趕緊一閃身。只聽咚的一聲巨響,震得牆上的石屑籁籁落下,屋中的盆碟亂響。原來是他身後邊,來了一個高大的和尚。

這和尚黑臉巨眼,胡子在腮下生得如刺猾一般,手中握著一根有房椽子那般粗、一丈多長的鐵棍。鐵棍發著黑亮的光,如同一條怪蟒。他從江小鶴的身後進來,一棍打在地下,江小鶴閃開,同時擺手掄劍,要去削這大和尚的下額。

大和尚卻擡起棍來一磕,當的一聲響亮,便用棍壓著江小鶴的寶劍,發著雷一般地吼聲,說:“江小鶴,你以為天下英雄就是你一個嗎?你欺負年老的鮑老镖頭,你在螺蛳嶺打劫官眷,你這強盜今天俺要捉你了!”

江小鶴卻扔下寶劍,兩手握著對方的鐵棍,瞪著眼說:“和尚,不準你罵人。我江小鶴是英雄,是好漢!鮑振飛是我家的仇人,在川北我便已捉獲了他,把他解到這裏來,是我不忍殺他。螺蛳嶺那件事是他的徒弟龍志起冒充我的姓名……”

那大和尚哼哼冷笑,兩只蒲扇大的生著黑毛的手緊握著棍,用力去奪;江小鶴也将鐵棍的這一端握的很緊,不容大和尚将棍奪去。同時他又道:“我問你是否鐵杖僧?你若是鐵杖僧,那我就知你也是江湖上一位俠義。十年前我在阆中俠家中,曾見你放在他家裏的三根鐵棍,我的好友袁敬元也是你的徒弟。我們不必互相争雄,不必決甚麽生死!”

鐵杖僧仍然盡力去奪鐵棍,把牙咬得吱吱亂響,狠狠地說:“你怕死嗎?要怕死,早就不該來到江湖稱雄!”

江小鶴也冷笑道:“真若講起拼命來,還不知是誰生誰死?只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我願把我與鮑家的是非曲直向你說明。說明白了之後再拼鬥!”

鐵杖僧卻大喊,便像在這窯洞裏擂著大鼓,響著霹靂,震得江小鶴的耳朵全嗡嗡地。他用腳踹地,把地下的石頭都要踹碎了,他大喊道:“俺早知道你的兇惡,俺早聽人對俺說了。俺要替江湖除害,打爛你這壞種!”

說時,這莽和尚使出他那移山力,身子向後拉著。江小鶴的兩只手就松了,一撒手,咕咚一聲,像山倒了似的,那鐵杖僧便摔了個大仰額。江小鶴急忙由地下抄劍,卻不料鐵杖僧身雖巨大,但腰腿卻極敏捷。他一翻身爬起來,低著頭,提棍就出了窯洞。他到了外面,依然大吼著:“出來!”吧的一棍,先将窗戶打碎,然後叮叮當當地掄著鐵棍擂那石壁,吼道:“出來!出來!……”

江小鶴先把壁上那碗燈做镖似的飛了出去,然後提劍一躍而出。到了外面,那鐵杖僧迎面就是一棍。

江小鶴不敢以劍去迎,只是閃轉身軀,躲開了鐵棍,再用劍去刺鐵杖僧的腹部。當的一聲,卻被鐵杖僧的棍将劍撥開,立時呼的一聲,鐵棍抖起來,橫掃江小鶴的腹部。江小鶴卻一聳身早蹿到一塊巨石之上,鐵杖僧又從後面舞棍來擊。又是一聲巨響,這一棍正擊在江小鶴站立的那塊石頭上,把石頭擊得粉碎,可是江小鶴又早已跳到了別處。

鐵杖僧雙手持著鐵棍,喘籲籲地,又大罵道:“江小鶴!你跑了嗎?怕了俺,逃了命,那還算是甚麽英雄?滾過來!”

正在說著,忽覺耳畔一聲風響,鐵杖僧趕緊彎腰,江小鶴的劍就在他的頭上削過去。

江小鶴又從後一腳,把鐵杖僧踹得向前一栽。但他趕緊翻身舞棍,吧的一聲,棍又擊在山右上,打空了。江小鶴又沒有了蹤影。他就柱著棍,喘籲著,忿忿地說:“飛賊!鼠輩!給你師父丢名聲!”

連罵了幾句,沒人答言。他便邁著大步,提著鐵棍,往山上走去。才行了幾步,忽覺有人從身後将他的鐵棍的一端揪住。他吃了驚,将頭一回,劍光又逼上來。他趕緊彎腰抽身,躲開劍。

江小鶴的寶劍卻又斜劈下來,鐵杖僧驀的一擡腳,便踢在江小鶴的手腕,把江小鶴的劍踢飛。他剛要再掄棍,江小鶴從前胸一腳,把他踢得翻身栽倒,連人帶棍和巨大的石塊,都咕嚕嚕的滾下山去,他手中的鐵棍也撒手了。

他将要爬起身,卻不料江小鶴就如一只夜間飛行的貓頭鷹,從山坡上一躍而下,就把鐵杖僧那牡牛一般的身體接住,兵的一聲向他頭上打了一拳。

鐵杖僧覺得頭一陣昏暈,但同時他以奇技自救,掙紮出一只手來,就向江小鶴的胸間點去。江小鶴早知鐵杖僧會用點穴,趕緊蹿身躲開,同時由地上揀起他那杆鐵棍來,就順著山路向西跑去。

鐵杖僧握著兩只拳頭在後面追趕,追不了幾步,江小鶴卻站在路旁的一塊山石上,正在等著他。他一來到臨近,江小鶴就舉棍向他的頭頂擊去。

本來鐵杖僧已被江小鶴那一拳打得頭昏,他忿忿地追趕,也沒留心江小鶴是站在旁邊的高處;只可惜這根鐵棍的份量是太重了,江小鶴舉起時未免吃力,落下時也打得不準。鐵杖僧又耳敏手捷,聽了風聲,同時他的胳臂就已經伸起,托住了鐵棍。如此,這根鐵棍又成了二人角力的東西,一個人握著一端,用力的奪,奪了半天不分強弱。

江小鶴直往山坡上走去,卻不料鐵杖僧竟咕咚一聲坐下了。但他同時掄棍,挺身而起;當的一棍又擊在石頭上。江小鶴閃到一旁,一轉又蹿到鐵杖僧的身後;猛的一腳立時又将鐵杖僧踹得趴下了。

鐵杖僧還要翻身爬起來,但他的頭暈了,力盡了,後腰也像折斷了。他只能呼呼地喘息著,雙手仍緊緊握著鐵棍不放。江小鶴卻從側面又一腳,就把鐵杖僧連人帶棍踢得滾下了山坡,并有許多石塊随之滾下。

江小鶴還怕他不死,要下山再置他的死命,不料還沒跑下山坡,卻聽下面“哎呀”一聲慘叫,震得山谷皆響。

這聲音正是鐵杖僧喊出來的,江小鶴倒驚得站住了腳步。怔了一怔,再往下走,下了山坡到了山道上,卻聽得甚麽聲音也沒有,只是風聲蕭蕭。地下甚麽也看不見,鐵杖僧和那鐵棍都不知滾到哪裏去了。仰面只有天上的星光在閃爍,但這山中的天也仿佛很狹窄,所以星光也有限。

站立了良久,再也沒有別的動靜,心想:鐵杖僧一定是摔死了,這樣強有力而且兇悍狡黠之人,自己離師以來,還沒有見過,可以說是自己生平惟一對手。現在搏鬥的結果,雖是自己占了勝利,可是自己的兩臂亦發酸,此時若再來這麽一個,恐怕自己就要吃虧了。

他微微地喘息,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方向不大對。剛才是自己全都記識著路徑,後來和鐵杖僧決鬥,忽而踏上山坡,忽而又跳下山道,相鬥多時,便把路途走忘了。這狹窄的天空之上,星鬥也不全,看不出哪裏是南極,哪裏是北鬥。

他站在黑茫茫的山路之中,就發了半天的呆,無論怎樣,也分不出來路徑和方向。心說:這可沒法子,只好在這裏等到天明了。随就拿腳試著,找了一塊石頭就坐下,猜測著:那鐵杖僧一定是早已得到了信息,曉得我押解著鮑昆侖,必要經過這座山,所以他就在此等候。他将鮑昆侖救走了,又将獵戶、伍金彪用鐵棍擊死。今天若不是我,恐怕也要命喪在他的手中。

因又忿忿地站起身來,說:“就這麽把鮑振飛放跑了嗎?十年來我為報仇所用的力氣,便全都白費了嗎?還不是!若再捉住他,我決不能饒他活命!”憤憤地想著,此時忽聽得一陣馬嘯之聲。

江小鶴趕緊側耳專心地去聽,又聽那匹馬在遠處,又嘶叫了兩下。江小鶴便由此聽出來方向,他就尋著馬嘶之處,慢慢地找了去。

半天,他終于把那匹馬找到了,可是又令他大吃一驚。因為剛才伍金彪等人已經死了,鮑昆侖他也逃走了,可是兩匹馬依然系在這棵樹上。現在卻少了一匹,莫不是鐵杖僧從山上滾下去沒有死,他又奪了馬匹逃去?不像!或者是那匹馬自己掙斷了缰索跑了?更不像!

江小鶴就悶悶的。不想再上山坡,到那窯洞裏待上一會,抓些黃米飯吃,但又曉得那間窩洞的燈已然滅了,而且那裏遍地是血,倘若沾在自己的衣裳上,明天出了山,就走路也不便。他便在這匹馬旁就地坐下,忍著餓,受著寒風。

過了許多時,天色漸漸地淡了,風卻更寒。他身旁的馬又渴又饑又畏冷,便不住地伸頸長嘶。

又少時,雜亂的鳥聲就鳴噪起來了,天光已大亮。江小鶴就上了山坡,到那窗戶斷折的窯洞之中一看,見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的屍身更為凄慘,流在地上的血也都凝住了。細查他們的致命傷處,确實是被鐵棍所擊,地下也是些石屑和深坑,全是鐵棍的痕跡。

江小鶴心中又不禁十分憤憤,走出窯洞尋找半天,卻看不見有一塊土地,可以刨個坑将那幾具屍身掩埋,倒是一塊大石的後面,尋著了昨日被鐵棍擊飛了的那口寶劍。

江小鶴就擡起來寶劍,踏著山石,攀著樹木,又在這山中各處搜找,還想要找鮑老頭子所藏匿之處。他走到一個山坡之上,忽然低頭下望,就見鐵杖僧的屍身仰卧在下面,頭貼在山石上,腳放在亂草間,身旁有一汪黑色的血跡,真如一只死熊一般。

江小鶴很快地跑下山坡。他對這名震江湖三十年的“怪俠”屍體倒全無悲憫,只是太驚人了!這鐵杖僧卻不是摔死的,在他那粗大的脖項上有一處傷痕,瘀著血,著那樣子是被刀劍等刃物所傷。

江小鶴不禁驚訝道:“這真奇怪!昨天我跟他拼鬥時,我手中并沒有寶劍,他滾下山時,只聽他是慘叫了一聲。莫非是有甚麽怪人,拿著刀劍正在山下,他一從山上滾下,那人就趁勢按住了他,将他殺死?”

因此江小鶴驚異著,又在四處詳細地尋求,只找著了鐵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鐵棍,他便給踢到了一旁。又在各處找了半天,走出了很遠,忽然在這蒼黃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間,看見一件顏色極其鮮豔的東西原來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沒有找著的那只紅繡鞋。

江小鶴現在看見了這個東西,倒不由心中發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揀,但心腸漸漸地轉變,漸漸地柔軟,咬著牙,皺著眉,又從身背後把包袱解下來,就将繡鞋塞進包袱裏。然後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寶劍,懊惱著,又找著路徑。

到了那系馬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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