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3)
,将包袱便系在馬上,寶劍亦插進包袱,伸手由樹上去解缰繩,可是他突然又吃了一驚。原來是那匹馬并非自己掙斷了缰繩走的,因樹上還存著一段缰繩,還系著很安然的一個扣兒,卻明明是用劍或刀切斷的,被人騎走了。
江小鶴到此時完全明白了,便曉得昨天一定還有別人在暗處。那人把鐵杖僧殺死,便割斷了缰繩騎著馬走了。這人可真奇怪,武藝必定不弱。看他殺死了鐵杖僧,必是一位俠客。但我與鐵杖僧吃力拼鬥之時,他怎麽又沒幫助我?可見此人對我也像沒有甚麽友誼。卻不曉得是甚麽人?也許是一位神奇的俠士,他見鮑昆侖年老可憐,所以才将他救走,但此人也未免太對我輕視了!
當下江小鶴憤憤地騎著馬就向東走去。此時他所騎的是伍金彪的那匹馬,他原有的、白毛虎贈給他的那匹卻已丢失,連龍志起的人頭也拐走了。現在這匹馬是不大雄健,在這坎坷不平、荊棘叢生的山道裏,連打了兩個前失,很吃力的方才走上這股山道。但想要叫它快走,卻是不能。
此時,朝陽已經升高,眼前展開了一片曠野,秋禾無際。一股小道,蜿蜒如蛇一般,看見幾個稀稀往來的人。耳邊卻聽得嗡嗡的鐘聲,不太宏亮,仿佛離此很遠的他方有一座廟,廟裏的人此時大概是用早齋了。
江小鶴突然心裏一動,便想,鐵杖僧莫非有個駐處?便是這鳴鐘的廟嗎?他把鮑振飛救走,就安放在那廟裏了吧?駐馬靜聽著鐘聲,可惜鐘聲所發之處是離此太遠了,他無法從聲音中尋出方向,只得又順著小路催馬去走。
曲折地走了約有十裏地,便望見眼前有一片房屋,好像是座市鎮。江小鶴便心想:且找個地方把飯吃了,把馬喂了,然後再說。于是他又催馬緊走,少時便到了眼前這座市鎮。朝陽照在市街上,有不少的人挑擔荷籃,來來往往。
江小鶴找了一家挂著面旗子的店門前,就下了馬,系馬在門外。他走進店去,便見竈上熱氣騰騰,掌櫃的正在那裏下面,旁邊有許多都像賣力氣的人在等著吃。
江小鶴就說:“掌櫃的!也給我下一碗!”他随就找個板凳兒坐下,打了個呵欠,旁邊就有人問他是從哪裏來,江小鶴卻說:“才從鎮巴城來。”
這時那掌櫃已撈出了幾碗面,都送給那些先來的人去吃,叫江小鶴暫等一等。
江小鶴搖頭說:“我倒是不忙。只是你們這鎮上哪邊有草料鋪?”
掌櫃的說:“草料鋪倒沒有,北邊路東有一家車店,過往的人都在那裏去喂馬。”
江小鶴站起身說:“好了,我先把我的馬去喂喂,回來再吃。”于是他出了店門,解下馬來牽著,向北邊尋到了那家車店。
進裏一看,見那院中停了幾輛車,棚下拴著十幾只騾子和馬。江小鶴便将馬交給這裏的人,說是自己回頭就來取。他提著包袱和劍又出了車店,見有幾家鋪戶的匾額都寫著「文鎮”甚麽甚麽的店名,江小鶴便曉得這裏就是黑豹子所說的那“瘟神鎮”了,不禁心中一陣難過。
便想:黑豹子雖然作過強盜,後來也盜性未改,但他昨夜完全是為我的事而慘死。想起十年前與他相交之時,未免感嘆。
他邁步往南跑去,打算到那店裏去吃面。可是走了不到十幾步,卻見有個道士在一家店門前化緣,手裏敲著個鐘兒叮叮的響,口中也細細念著經咒。
驀一看,是長袍大袖,頭梳道髻,與一般道士無異,但細一看便知是個女的,年約有四旬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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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鶴又不禁想起昨日在山中聽伍金彪說,他十五年前曾往瘟神鎮吃過女道士的虧。江小鶴不由便注意地向那女道士看了看,見店裏給了女道士錢,女道士又往另一家店鋪前募化去了。
江小鶴心中尋思著,回到那賣面的店裏,那掌櫃便給了他一雙筷子,一碗熱騰騰的湯面。
江小鶴拿筷子挑起面條,便說:“我生在鎮巴城,離你們這裏不算遠。可是今天我頭一次來到瘟神鎮,看你們這裏很特別,連化緣的道士都有娘兒們。”
旁邊便有另一個吃面的人說:“你別混說!那是道姑,都是雲栖嶺九仙觀的。人家不是見著鋪戶便化緣,非得是大買賣、闊宅院,人家才化緣呢!”
江小鶴便趕緊問說:“九仙觀在哪裏?”
那人說:“便在西北山嶺上,那是一座大廟,廟裏的道姑有二十多人。”
江小鶴一沉思,便又問說:“那廟裏只是道姑嗎?沒有和尚嗎?”
那人便說:“胡說:道姑廟哪能許和尚進去?別說和尚,便是你這樣兒的拿著香去,人家也不開山門。非得是官眷,或是真正拜佛燒香的善士,人家才許進廟。”
這人說著,另外卻有個人突然問說:“掌櫃的!這兩天那大和尚沒來嗎?”
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轉頭去聽。便見那掌櫃的皺著眉說:“這兩天怎麽沒有來。前天是在陳家鋪子吃的,昨天大概是在福源店吃的,今天許輪到我這兒了。我真怕他來,一來怕他那根鐵棍,足有二三百斤沉:二來怕他的飯量,這面他能夠吃十碗。”
江小鶴問說:“吃完後,他不給錢嗎?”
掌櫃的說:“他還給甚麽錢?這和尚來到這兒快有一個月了,他也住在雲栖嶺上,可不知是那座廟。聽說因為他的飯量太大,那廟裏只能管他一頓飯,早飯他得在各處化。他是惡化,進門來連個問訊都不打,便把鐵棍在門前一放,堵住門,誰敢得罪他?”這掌櫃的和旁邊的人這樣說著。
江小鶴聽了卻極為興奮,就想:鮑振飛必然是昨夜被鐵杖僧救走,藏在甚麽廟裏。那殺死鐵杖僧的,一定是鐵杖僧的一個仇家,昨夜他也在山上潛伏著,趁鐵杖僧在山上澗中跌個半死之時,他使下手報了仇,然後盜了我的馬走了。
那人倒許與他振飛的逃命無關。看這地方四周皆山,又是川陝的交界,一定藏著許多怪人。我今天倒要把那座山,搜查個清楚。他匆匆地吃了一碗面,雖還沒有飽,可是不耐煩再吃了,扔下了錢就走。
到車店中取了那匹喂得很有精神的馬匹,上馬便走。往南出了瘟神鎮,順著來時的路徑,一霎時使到了山下。
在山麓繞了半天,也沒找著一股往上去的道路,倒是遠遠的有兩三戶人家。
江小鶴便撥馬奔過去,便見那裏是一座小村,有婦人在門前推磨子,壯漢在場院打麥,小孩在淺溪牧豬。江小鶴都走近那幾個小孩的面前,問說:“你們知道往山上去,到九仙觀燒香去應走哪條路?”
小孩子部搖頭,說:“不知道。”
江小鶴便把馬匹系在樹上說:“小孩們,給我看著這匹馬。”他又走到那兩個人家的牆後場院裏,過去向幾個打麥的男子問說:“借光,要到雲栖嶺九仙觀去燒香,是由哪邊上山?”
那幾個男子都把眼睛向江小鶴直盯著,盯了半天,都搖頭說:“不知道!”
江小鶴很為驚疑,又拱手問說:“我還打聽一個人,諸位住在這座山的附近,可曾看見一個身材很高的白胡子老頭兒和一個拿著鐵棍的大和尚嗎?”
那幾個人又把眼睛盯了江小鶴一下,依然說:“沒有。”
并有一個笑著說:“哪兒來的老頭兒和大和尚?我們這地方僻靜,一年到頭也沒個外鄉人來。”
江小鶴怔了一怔,卻覺得這幾個人都很為可疑,又走過去問那幾個牧豬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都像是被誰囑咐過了,無論江小鶴問他們甚麽話他們也是說:“不知道”。
江小鶴便微微冷笑著,解下馬來,騎上便走,心說:“那鮑振飛若是不在這村裏藏避著,便一定是在那九仙觀裏了,反正他們一定全都知情。今天我若再放走了那老頭子,我江小鶴便不算英雄好漢。”
想著,他策馬到了山麓下,尋了一個幽僻的、有樹木的所在,江小鶴便将馬系上,包袱解下來搭在背後,手提著寶劍向樹林裏走去。
雖然這裏只是些岖峻崎峭的岩石,沒有一點人工鑿出來的道路,可是江小鶴扳登跳躍,毫不費力地很快便爬上了這座山峰。
山峰上連樹木都很少,也沒有廟宇,往下一看,卻是一片蒼綠,都是些榆、柏、松、桧,好像曾經樵采過的。江小鶴便曉得這些樹便都必有主人,那主人也離此不遠。
他随又跳躍著往下走去,樹梢都刺痛他的腳底板。他走了幾步便驚起來許多山鳥,都撲撲地出山腳下向上飛,并吱喳的亂叫著。往下走了四五十步,便看見地下有一級級坎坷不平的道路。
江小鶴便心中甚喜,暗想:好了,有了路徑我哪會尋不到那九仙觀?他使腳下加快,又往下走了不遠,突見地下一根很長很粗的麻繩,像一條蛇似的盤在石頭上。江小鶴認得這便是伍金彪拿它捆綁鮑昆侖之物,似被人解開的,不是用刀割斷的。
江小鶴看見了這東西,反倒把腳步放輕了。手提寶劍,腳下不作出聲音,頭上也躲開樹枝,惟恐驚起來飛鳥。他便如一個獵人,要搜尋野獸的巢穴似的,伏著身,迂回地又走下三四十級。便見前面草木更多,石縫草間,并有許多紅色黃色的秋天野花。
他正在向前面走著,便聽得嘩地一聲,草木亂動,群島驚飛,有一只大椅角的梅花鹿向他奔來。
江小鶴趕緊跳到旁邊一塊山石上,但這頭鹿卻伸著脖子來回地不住轉頭,像在尋覓那驚跑了它們同伴的東西。
原來那是一個人,白發亂動,銀鬓亂飄,兩只驚慌的眼睛向四下張望,仿佛比那兩頭鹿還要害怕。
江小鶴卻傲笑道:“鮑振飛!你藏到這裏,與鹿在一起,以為我便捉不著你了嗎?”說著他跳下了山石,像一只鷹似地向下撲去。
鮑振飛卻如驚弓之鳥,轉身便逃,那兩頭鹿也驚慌著跑了。
江小鶴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而下,但不遠之處,又遇見一個轉彎,及至江小鶴轉過來,向前去看,便見鮑振飛已然沒有了蹤影。
江小鶴憤憤地大喊道:“你還想往哪裏去跑?”提劍縱步,又向前追趕。
這時,面前卻露出了一抹紅牆。江小鶴因為是站在高處;所以便覺得這所寺院是在他腳底下似的。
他站住低著眼去看,便見這座寺院不小,一共有三層殿,是依山勢蓋成。院裏松柏茂盛,煙雲飄浮,紅牆也刷得很新。
那三頭鹿都跳到一起,依著牆角,兩頭雌的卧下,一頭長著椅角的,不住張著小眼睛向江小鶴看,嘴也動著。江小鶴便覺得這裏真是一座洞天福地,自己不可冒失。無論如何,今天鮑振飛是逃不掉了。
他随即往下走,尋到了廟門,便見山門緊閉,有一方橫額寫著「敕建九仙觀”。
江小鶴心說:這一定是那座女道士的廟了。可是如何會允許鮑振飛在這裏躲藏呢?随即上前叩打門環。起先還輕輕敲著,但敲了幾下,裏面并無人應聲,江小鶴便憤怒了,遂用力急促地敲打,門環亂響,藉著山聲,真令人驚心動魄。
江小鶴一手打門,一手持著寶劍,雄赳赳、氣憤憤地喊道:“開門!開門!”叫了幾聲裏面地無人答應,無人開門。
江小鶴便憤怒極了,罵道:“這裏的道姑一定不是好人,我還跟她們講甚麽客氣?”随便一聳身跳上了紅牆,手提寶劍向下去看。
只見院中岑寂,杳無一人。在裏院的門邊卻見有一條影子,這人往外院走來了,似乎是特為來開門的。
這人倒是一個女子,可不是道姑,卻穿著青衣紅褲,頭梳長辮。她是低著頭,一只手拿著塊帕子掩著臉,一面哭著,一面往外走。
江小鶴倒不禁吃了一驚,也不敢細看,便趕緊又跳下牆來,站在廟門旁,便驚疑地想道:這又是怎麽回事?道姑廟裏怎麽會有俗家的女子?此時門裏有幾下響聲,山門開了半扇,那女子走出來了。
此時她的手已不再掩著臉,清清楚楚地現出她瑩然帶淚的一雙俊俏的眼睛,以及清瘦美麗的一副含怨帶恨的面孔。
江小鶴一看,,倒不禁怔住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疑惑自己也許是在做夢。他直著眼睛向這女子看了半天,便說:“阿鸾……你怎會來到這裏?……”出來的女子正是在秦嶺失蹤的鮑阿鸾。
她先前還是悲痛著,但一聽江小鶴這話,她便瞪起眼睛來,說:“是你逼我到此的!你有本領,你一定要報仇……但你何必一定殺我的爺爺?他那麽年老的人了!你便來殺死我好了!”
說時她奔了過來,伸雙手将江小鶴提著劍的那只胳臂揪住。
江小鶴這時心中十分悲痛,胳臂也像沒有了力氣,他便嘆息著,擺手說:“阿鸾!你不要急噪。既然今天咱們又見了面,那你便平心靜氣聽我細說,話是太長了!”
阿鸾卻仍又急又怒地雙手緊揪著江小鶴提劍的胳臂。她渾身亂顫,雙淚直流,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十年來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的志願也不過是想殺死一個姓鮑的,那好辦,今天我便叫你把姓鮑的殺死。可是,死也只能死一個,不能叫鮑家的……全家都給你的爹抵命。”說著,她雙手一用力,竟把江小鶴的寶劍奪了過去。
江小鶴大驚,趕緊伸左手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阿鸾兩手緊緊握住劍柄,仍不肯放松。江小鶴也急急問道:“阿鸾?你要作甚麽?”
阿鸾不語,只是哭泣,說:“反正……我對得起你……也對得起我爺爺……也對得起紀廣……”她的“傑”字還沒有說出來,她就将身子驀然向劍鋒去碰。
江小鶴疾忙用力奪劍,劍倒是奪到手中了,他高高地舉起,可是阿鸾的身子也随之倒下。
江小鶴當啷将劍抛開,趕緊彎腰用雙手将阿鸾抱起,卻見阿鸾面色如紙,明眸半閉,急促悲慘地呻吟。她那前胸已被劍鋒割破,流出來一片鮮血,染了青衣,染了紅褲。
江小鶴急得踹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鸾卻呻吟著說:“你甘心了吧……這你還不出氣嗎?快再刺我一劍,別叫我受罪!……小鶴,你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雖嫁了紀廣傑,可并沒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時候答應嫁你,我……我并沒忘呀!……”江小鶴不由跺腳放聲大哭。
這時廟門的那半扇也開了,鮑老拳師從廟裏走出。
此時鮑老拳師卻不似剛才那樣的畏縮,他面如柴肝,銀胡亂動,怒斥說:“江小鶴,你快把我的孫女放下!許你殺她,可不許你抱她。江小鶴放下她!我再跟你一決雌雄!”
阿鸾此時胸前的血仍然直流,都流在江小鶴的臂上和手上。她疼得全身抽搐,頭眼發暈,但她還能夠呻吟說出來幾句話,她說:“爺爺!你也想一想吧!你在四川作的想事我也都知道!爺爺你也太狠了!……我十歲時就愛小鶴。你那時要明白點,大家都不至有今日!……你,你為甚麽要逼著我嫁紀廣傑呢!……小鶴!你別松手吧!抱著我叫我死吧!”
鮑昆侖一聽孫女這話,氣得就咬牙,瞪著兇眼。但見江小鶴這時也是淚流滿面,他那英俊的身材、相貌,确實堪與孫女相配,而且他長得又真像他父親江志升。自己把江志升殺得也确實太慘,把他家害得也太慘了。
因此,眼裏的惡光也漸漸減退,反倒長嘆了一口氣,說:“由你們去吧!我再也不認她是我的孫女。江小鶴,我知道你的武藝高強,我鮑昆侖決不是你的對手。你要殺我,現在我決不還手。可是我告訴你,當年你的父親雖死得甚慘,但他也确有自取之過。他死後身邊搜出來幾兩銀子,我都還給了你家。我曾有幾次都想殺你,想要斬草除根,但我都不忍得。我鮑振飛也并非沒有慈心,現在咱們甚麽話也不必說了。我走了,阿鸾是生是死都交給你了,我去尋紀廣傑退婚!”說畢,鮑老拳師就憤恨著,懊喪著,邁開大步向山下走去。
這裏江小鶴也顧不得回答鮑振飛的話,他只流著淚,望著托在他雙臂上的凄慘嬌豔的阿鸾。
阿鸾此時只是呻吟,已不能夠說話了,兩眼還挂著淚,微睜開瞧著江小鶴。
江小鶴就托著阿鸾這半死的身子走進廟門裏。
這廟中還是非常的清靜,廟門外開了半天,仿佛裏面的人全都不知道,并且還像這廟裏根本沒有人似的。江小鶴連同問了幾聲:“有人嗎?有人嗎?”全都無人答應。直走到第三進院落裏,才見有兩個小道姑在地下揀松子。
她們一見江小鶴是個高大身材的少年男子,雙臂托著阿鸾,阿鸾且渾身是血,她們就都吓得驚叫了一聲,跑進配殿去了。
配殿中走出來一個年歲很老的女道姑,一見這種情形,她也非常的驚異,就問說:“為甚麽她受了傷?”江小鶴就說:“你們快給尋一個地方,我先把她放下,再對你們細說!”
那老道姑說:“她本來是住在外院!”随著就帶江小鶴,出了這座院子,到了那第二重院落內,開了東配殿的門,江小鶴就抱著阿鸾進去。
這東配殿中很黑,外屋供著佛,屋裏有一張木榻,榻上有一床被褥和枕頭。
江小鶴求道姑将被掀開,他把阿鸾平平放在榻上,墊上枕頭,并拉過被褥給她蓋上。
旁邊老道姑就說:“這鮑姑娘是鐵杖僧給送來的,在這裏住了有一個多月了。我們這廟中本來不容留閑人,就因為鐵杖僧與我們的道澄師姑相識,這次他來了,又十分兇狠,威吓著我們,叫我們收留下她。我們又聽說她是被一個強盜逼得無路可奔的婦人,來的時候她的肩膀、腳上又都受了傷;我們出家人是以慈悲為本,不便不收留她。”
江小鶴嘆著氣,就指著阿鸾向道姑說:“她真可憐!我們是同鄉,從小時我們就在一起,如同兄妹一般。她的祖父卻是個壞人,把她害了!”詳細的話,江小鶴似不能和道姑說。
道姑就說:“看她倒不致于死,她的家在哪裏!?你趕快想法把她送回家去調養吧!”
江小鶴點頭答應。道姑轉身出屋去了。 這裏阿鸾又微微睜開眼晴,說:“你也走吧!”
江小鶴皺眉說:“你傷成這樣,我如何能走?無論怎樣我也得看你的傷勢痊愈了,送你回家,我才能走。”阿鸾卻哭著說:“我不回家,你快走吧!你不要再來,以後我誰也不認識了。我爺爺來,我也不再見他,你愛殺他就殺他吧!”
說著,又嗚嗚痛哭,加以呻吟的慘痛,屋中又黑,血色又刺眼,江小鶴真是胸痛如絞,皺了眉呆呆立了半天,就想:現在手上又沒有刀劍藥,她這傷勢如何能愈?我若出去買藥,她在這裏又無人服侍。
猶豫了半天,見阿鸾又微微睜開了眼睛,江小鶴就走近榻前,低聲問說:“阿鸾,你不口渴嗎?”
阿鸾呻吟著說了聲:“不!”
江小鶴就說:“那麽你在這裏等候一會,我騎著馬趕到瘟神鎮給你買點刀劍藥。不用藥,你這傷勢怎能夠好?”
阿鸾沒有聲,又呻吟著,輕輕把眼開上。
江小鶴搖頭暗嘆,慢慢地退步走出這屋。站在門首,他又望著阿鸾發愁了半天,随後就一踏腳走到院中。他急急地往外走去,見山門仍然開著。
江小鶴走出去把門帶好,低頭一看,地下仍存著許多滴鮮紅的血跡,江小鶴心中又是一陣疼痛,再去找剛才丢在地上的那口寶劍,卻沒有了。他也無心去細找,便踏著石級,穿著林木,又向山下走去。就見有一頭鹿在他前面很悠閑地低了頭吃草,一見他來,又驚慌著走了。山鳥撲撲地飛到遠處的樹上,似宛轉地鳴著哀婉的曲子。
半天,江小鶴才下了山。他辨明了方向,就沿著山路去尋自己剛才系在這裏的那匹馬。可是遍尋無著,只在那原地方遺下了一堆馬糞。
幸虧包袱是系在自己的背後,不然亦被拐走了。江小鶴往四下看去,只見樹木蕭蕭,鳥聲噪噪,看不見一個人,連剛才那個村舍在這裏也是看不到了。江小鶴心裏明白,那馬一定是被鮑昆侖給騎走了,便憤慣地說:“好!鮑昆侖!這兩次都叫你死裏逃生,只因我江小鶴的手軟心慈。叫你再活些日,咱們見面時再說吧!”他因挂記著在山上負傷的阿鸾,便顧不得一切。雖然馬已丢失了,但他走得很快,并且連走帶奔,不多時就又到了瘟神鎮。
這時已将至正午,瘟神鎮上反倒不似早晨那麽多人了。他又到了早上吃面的那個店裏,就見面鍋亦端下來了,屋內冷冷清清,掌櫃的正坐在竈旁打盹。
江小鶴就高聲叫一聲:“掌櫃的!”
那個掌櫃的吓得打了一個冷戰,才由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江小鶴就急急地問說:“掌櫃的,你們這裏可有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沒有?哪家賣好的刀劍藥?因為我有個同伴在山上跌傷,傷得很重!”
那掌櫃的就說:“外科大夫這鎮上可沒有,北邊車店裏倒有個出名的獸醫。你若買藥得往東,小胡同裏有一家藥鋪。”
江小鶴趕快跑出,找著那小胡同,果見一個住戶的牆上畫著膏藥,寫著甚麽“祖傳八寶追風丹,秘制金鎖固精丸”,門前也挂著個藥葫蘆。
江小鶴行進門去,院中就有個老頭子,問說:“買藥嗎?”
江小鶴點頭說:“買藥,我要買刀劍藥。”
那老頭子讓他進到一間屋內,屋內滿是些藥瓶子和藥罐子。
江小鶴就說:“有甚麽刀劍藥,快拿出來。”
那老頭子卻說:“面子藥可沒有,倒是有接骨膏。”
江小鶴著急說:“不是骨頭斷了,是……”他用手摸著前胸,說:“是這裏受了傷,受傷的并且是個女人。”
那老頭子趕快拉開抽鬥,又取出一包藥來。江小鶴一看上面寫的字,卻是治奶瘡的,氣得他真想掄拳打這個老頭子。又大聲地急急說:“是刀傷的!你聽明白沒有?”
那老頭子說:“治刀傷的呀!那最出名的是雲南白藥,得到省城裏去買,這小地方可沒有。我們這裏的人有了傷,都到我這兒買接骨膏,不然就上冰片散。”
江小鶴一聽,冰片是涼的,或者敷在傷處能夠止些傷疼,于是他就取出銀子來,買了幾兩冰片散,便趕快往外跑去。
出了瘟神鎮,順了路途,他又急急地向雲栖嶺那邊跑去。頭上滴著汗,氣籲籲著,心中非常悔恨。就想:春天時我為楊先泰求藥到嵩山,太無憚師的“金剛更生散”那是多麽馳名!
那時他氣憤憤地扯了藥方,把幾包藥都丢在地下,我那時為甚麽不多拿他兩包,留到今日?若有那藥,阿鸾的傷還用發愁嗎?因此又想起李鳳傑來,想李鳳傑這時一定已成立了家業,而自己卻在江湖漂泊,費了很大的力才見了阿鸾,但阿鴛已被她爺爺逼得嫁了別人。
現在,她倒已說出她确實對我好,可是一旦她的傷勢痊愈,我将她作妻,若被紀廣傑聞知了,尋來問我,我向他又有甚麽話可答?而且,殺我父親的鮑昆侖,就這樣放他逃跑了嗎?兩家的仇恨就這樣算完了嗎?
他懊惱地想著,及至來到山下,已經跑得接不上氣,就住腳慢慢地行。又費了半天的力,方才尋著那條隐在叢木亂草之中的石級。
江小鶴就挾著藥包,一邊抖氣,一邊向上行去,行了半天才又到了九仙觀的山門前。卻見地下的血跡已經掃除幹淨,可是那口寶劍仍然找不著。
江小鶴推了推山門,見從裏面頂得很嚴,他便一聳身從牆外跳到廟裏。雙足尚未踏到實地,突覺得有一物碰在他的左臂,疼痛難忍,不由得就咕咚一聲,坐在地下,把藥包也撒了手。那東西掉落在地下,“吧噠”一聲,原來是有杏核大的一顆鐵彈丸。江小鶴不由大吃了一驚!左臂雖被擊得不能再擡起,可是他趕緊腳下一用力,就站起身來。
此時那北面,第一層的正殿之中,又吧、吧、吧隔著窗簾聯珠似的打出來四五個鐵彈丸,全都被江小鶴疾快地躲開,就打在牆上,滾在地下亂轉。
江小鶴怒問一聲:“甚麽人?出來見我!”
此時北殿的雙門“呀”地一聲分開了,現出一個身材高大,年有五旬左右的老道姑,穿著道衣,左手提著一只鐵彈弓,右手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
江小鶴怔了怔,說:“道姑,你不要錯認了人,我是剛才由此去的。我買藥回來,我有個同鄉的妹子,受了傷現住你這廟裏。”
那老道姑的相貌真如一只老狼,又似一只枭鳥,她一聲獰笑,說:“你以為我不認識你江小鶴嗎?你在外面學會了武藝,回到陝南來橫行,欺辱鮑振飛年老無助,拆散紀廣傑、鮑阿鸾夫婦……”
江小鶴怨聲道:“你胡說!”
老道姑卻越發狠毒,咬著才說:“鐵杖僧是我的師弟,他從秦嶺山中将阿鸾救到此地,昨天并救了鮑昆侖,當晚并派了他的弟子靜玄,往鎮已去叫昆侖派的人。我師弟鐵杖僧是一位俠義,卻也被你殺死在山中。你還敢到我這廟中來?”
江小鶴就也冷笑著說:“鐵杖僧既是俠義,為甚麽昨晚他将山中住的那獵戶夫婦也用鐵棍打死?他若不打死那夫婦,我也決不能傷害他的性命。”
老道姑卻說:“那獵戶本是山中的強盜,有我跟我師弟在這裏,他們便規矩,便裝作獵人。我們有時一離開這裏,他便在山中劫人害人,死并不屈。”
江小鶴說:“那麽,這是我弄錯了!可是我跟鮑家的事,一時也講不清。你們只曉得鮑振飛年老可憐,卻不曉得他為人的惡狠。現在我也不願意在這三清淨地來吵鬧,我只是來救治阿鸾,等她的傷好些,我布施些錢,我便行!”說著他使彎腰仲右手由地下去擡那包藥,卻不料那道姑又拉開了鐵彈弓一彈打來。
幸虧江小鶴躲得快,彈丸從耳邊飛過去了,不然江小鶴立時使得腦裂身死。
此時江小鶴已忍無可忍,連藥也不揀了,嗖的一個箭步蹿上去。
那老道姑卻棄了彈弓,掄刀向他來砍。江小鶴徒手去迎,要奪她的刀,可是老道姑的身手極為靈便,刀法卻更狠毒,是另一路。
江小鶴無法奪刀,便蹿聳跳躍,躲避她的刀,并趁空由地下揀起來那只鐵彈弓,于是這彈弓就成了江小鶴的兵刃。他舞起來,按著劍法,抵擋老道姑的刀。
老道姑的刀法實在高強,真令江小鶴驚訝,覺得她的武藝真在鮑振飛、紀廣傑等人之上,而力氣似不弱于鐵杖僧。
江小鶴此時的左臂既不能用力,身體又疲憊,而且又挂念著阿鸾的傷勢,實在不願戀戰。但老道姑卻精神矍锲,一刀緊一刀地逼來。江小鶴至此,便把全身的武藝都施展開了。
往來又二十餘合,他就避實就虛,以彈弓把子代替手指,焉然向老道姑的肋下去戳。那老道姑就像突然中了暗器,立時扔刀摔倒在地。江小鶴用的這是點穴,他将老道姑點倒在地,就再也不管了。
他扔了鐵弓,從地下揀起藥包來向裏院就跑。
老道姑躺在地下說:“江小鶴!你除非永遠叫我躺在這裏,只要我能起來,我就不能許你活命,我就得給我師弟報仇!”
江小鶴卻一聲不語。跑進第二重院落,就到了阿鸾住的屋內,見阿鸾胸前仍然血色模糊,開眼躺著,如同死了一般。
江小鶴喘息著,眉頭又緊皺著,跑過來就見阿鸾在微微地呼吸,微微地呻吟。江小鶴将藥包打開,取出冰片散,隔著衣裳,就給阿為胸前那創傷之處,多多地灑了一些。然後他眼睛注意著阿鸾敷藥之後的動靜,手中卻将藥包好。
這時,第一次與江小鶴見面的那個老道姑又來了。她向江小鶴打稽首,說道:“道澄師姑怎麽得罪了施主?她現在外院躺著不能動轉。她說施主你用的是點穴法,你能點便一定會解。她叫我來求施主,只要施主把她解開,她立時就跑,決不再與施主為難了!”
江小鶴回過身來,問說:“你們這廟裏怎會有這樣的一個師姑?她的手段太為惡狠,今天若不是我,就有五六個人也都被她的鐵弓給打死了。我放了她,她一定還去作惡!”
這名道姑卻說:“她不會再出去作惡,她的彈弓也輕易不打人。她年歲雖比我輕,可是她的輩數卻比我大。我們觀中二百年來沒有不守清規的,只是她因為當年出去化緣,遇著一個會武藝的人,傳授了她一身武藝。她會使刀,會打彈弓,因此她便在觀中待不住。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