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
你們無論是遇著了誰,也別說出我往哪裏去了!”說著轉身,負著傷又要往別處走去。
靜玄和尚卻追上幾步來問說:“你現在是要往哪裏去?”
阿鸾哭泣著說:“你們不用管我往哪裏去:我自有去處。”
靜玄把她攔住,說:“不行!我師父剛才囑咐過我了,要叫我把你送到一個地方。你別看我師父是個粗人,他那根鐵棍不知打死過多少人;可是他卻心慈,行俠仗義,向來救人救到底。”
阿鸾不禁有點發怔,問說:“你們要把我送到甚麽地方去?”
靜玄說:“是個好地方,米倉山雲栖嶺九仙觀,那是一座道姑庵。觀中的老道姑道澄是我師父的師姊,她的劍法高強,不在江小鶴之下。我師父剛才囑咐我,叫我把你送到那裏去住,順便請道澄來秦嶺,幫助他尋到江小鶴,将江小鶴制服。然後你鮑家沒有仇人,他就将你送回家去了。”
阿鸾卻搖頭說:“我不回家去!”又急急地問說:“你們為甚麽要這樣跟江小鶴作對呢?我不信你們是真要幫助昆侖派!因為我爺爺鮑振飛和鐵杖僧并沒有交情!”
靜玄卻說:“我師父的脾氣很怪,他便是不能使江湖上有比他本領還強的人。阆中俠、李鳳傑、紀廣傑那些人,他全都看不起。只是聽說江小鶴的武藝是個老書生傳授出來的,那老書生早先還有個啞巴徒弟,那兩人卻是我師父的死對頭。
三十年來我師父在他們手下不知吃過多少大虧,鐵杖僧他那麽大的本領只能在川北、陝南闖蕩,連川南跟潼關外都不敢去。現在那老先生又教出了個江小鶴來此橫行。我師父決不能夠容忍。他打算先殺死江小鶴,然後再尋那老書生和啞巴去報仇!”
阿鸾一聽,倒覺著對江小鶴很是不放心,同時又感慨江湖人彼此仇仇無已,實在是沒個了結,實在令人害怕,所以心中越發灰冷了。就想:那雲栖嶺九仙觀一定是個很幽靜的所在,并且有個武藝高強的女道士保護著,亦不至為歹人所騷擾。自己正好往那山裏修行,以解除這一切煩惱。
于是,她便向靜玄說:“到道姑庵裏去修行,我亦是很願意,你可以指告我路徑,我自己前去。”
靜玄卻說:“那地方太僻靜,你決尋不到。道澄道姑又是個脾氣古怪的人,你去了她亦不能收容你。現在你可跟随我走出西山口,我給你雇一輛車,你坐著車走,我在暗中跟随你。準保一路無事,送你直到雲栖嶺。”
阿鸾見這瘦小的和尚把自己的事情想得這樣周到,不免倒有些疑慮起來,怔怔地不說一句話。
那靜玄似乎看出她的心理,便正色說:“你別疑心,我們出家人是決沒有胡亂想頭的,我們只想救你這條命。因為你是個女人家,又負了傷,留在這山中是有危險。我知你都是為你那祖父所累,他不該叫你一個女人家去敵江小鶴。”
阿鸾拭淨了淚,便一切都答應了,随著靜玄和尚走出了山口,到了一處市鎮。
靜玄和尚與阿鸾離開了山後,便給他雇了一輛騾車,并給了阿鸾二十幾兩銀子,作為路費。然後,他又同趕車的人囑咐了一番,他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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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鸾心中十分感激鐵杖僧師徒。可是又想:他這師徒二一人,師父是使那沉重的鐵棍,徒弟又會用點穴法;他這師徒若與江小鶴交手相鬥起來,江小鶴縱使武藝高強,恐怕亦不是他師徒的對手。因此又不禁十分傷心。
車行了一日,晚間宿在一家店房裏。她就拿出銀兩托付店掌櫃的妻子,給他買了一身半新的衣褲和鞋襪。穿上身雖然不大合體,但她心想:到了雲栖嶺我更換上道士的裝束了,這身衣服我還能穿得幾時呢?所以也不在意。
次日又往下走,路徑逶迤,她對路也不太熟,只聽憑趕車的人去走。一連走了兩天半,在大道上見鐵杖僧同靜玄迎面而來,由他們領著車,穿著山走去,在一處松林郁郁的山嶺下将車停住了。
因為山路太難上,阿鸾身上的傷受了幾日路上的颠簸,愈見嚴重,下了車幾乎連邁步都困難。
鐵杖僧又命靜玄背負著她,便上了山,到了那所幽靜如同天上一般的九仙觀內。她來時道澄道姑沒在觀中,鐵杖僧就将阿鸾交給了觀中的道姑,為她單找出一間房子叫她居住養傷。鐵杖僧同著靜玄是到這鎮上一家店中去投宿。
過了兩天,道澄道姑就回到九仙觀內。阿鸾一見這個老道姑相貌很是兇,尖嘴圓眼,如同一只老雕似的。可是她對阿鸾倒是非常之好,囑咐阿鸾在此放心養傷,傷好之後她必收阿鸾作為徒弟。并且說:“你家的仇人江小鶴現在紫陽縣殺死了龍志起,他逃跑了,大概是往川北去了。你放心吧!早晚我們必要替你昆侖派報仇!”
阿鸾聽了,只得點頭答應,心中不禁替江小鶴憂慮。
鐵杖僧又到這庵裏來過幾次,那靜玄卻沒有再來。每次鐵杖僧來時,必要與道澄道姑談說江小鶴的事,他們說話的地點總是在外屋那呂祖神寵之旁,阿鸾就在裏屋養傷。
久之,她對于鐵杖僧那麽難懂的口音也能夠聽得清楚了。因此便知道那靜玄和尚,是被他師父遣往川北,打探江小鶴的事情去了,回來過一兩趟,又走了。所得來的消息就是江小鶴在螺蛳嶺打劫官眷、殺傷官人之事。
那道澄和鐵杖僧對這些無稽的消息極為相信,他們忿忿地,全都恨不得立時就抓住江小鶴置之于死地。仿佛有了這些理由,他們更不能容許比他們名頭還高的江小鶴在江湖上走了。
但阿鸾在東屋聽了是決不相信,因為江小鶴的人品是自己所深知的,他決不是那樣狂暴淫兇的人。聽說所說的黑胖子大腦袋,手使鋼刀,倒有幾分像自己的師叔龍志起。這些事鎮日在她心中繞著,庵中的環境雖然清靜,她的心境卻不能安寧。
忽然這幾日,沒有見道澄和鐵杖僧之面,這時阿鸾因為天天躺著休養,傷勢就已漸愈。在此一連住了約近一個月。
這天的晚間,忽然鐵杖僧帶著他的徒弟靜玄又來到了,并同來一個須發如雪的老人,原來正是阿鸾的祖父鮑振飛。
阿鸾便哭泣著,與她的祖父相見,并陳述自己因為屢經憂慮,對世上的事已經灰心,情願在此作女道姑;不願再回家,也不願再去見紀廣傑的話。并說:“爺爺!你老人家在這山上隐藏幾日,就也找個別的去處,念佛燒香去吧!我在這裏你放心,這幾日道澄師父一回來,我就更換道衣。從此你老人家也不要來找我,可別把我在這裏的話,對別人去說!”
她涕泣著,這樣地說著,但她的祖父卻像癡了一般,一聲也不言語。
她祖父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胡須亂蓬蓬地如同一團白羊毛的氈子,身上有幾處血跡。當年的紫黑色的臉現在已成了蒼白,并且橫一條豎一道地,幾處血痕。
阿鸾又傷心地拉著她祖父的手,哭泣著問說:“爺爺!你老人家是怎麽啦?在外面見過了甚麽事?現在是從哪裏來呀?”
鮑老拳師卻有聲無力地嘆了口氣,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
此時鐵杖僧先走出屋去了,靜玄拉了老拳師一把,他們也到了外面。就見他們走到院中,阿鸾側耳向外靜聽,只聽見鐵杖僧的粗暴聲音問說:“江小鶴為甚麽把你捉住了卻又不肯殺你?”
老拳師嘆著氣說:“看他那樣子是要帶著我到鎮巴,在當年我殺死他父親那個地方,他再殺我。也許那樣他才能夠消恨!”
又聽鐵杖僧問說:“螺蛳嶺那案是誰作的?”
老拳師卻答道:“我不知!可是我敢拿我這條老命作保,決不是龍志起所為!”
接著是聽靜玄的聲音問說:“秦小雄那孩子當真是被你殺死的嗎?”
老拳師長嘆了一聲,并未回答。
鐵杖僧卻似挾著些氣,問道:“俺聽俺徒弟說,你在川北殺死了十幾歲的孩子,俺也想你不是個英雄漢子。今天,若不是見你被江小鶴他們押著太是可憐,俺也就不救你了。你快告訴俺,那江小鶴的武藝比俺鐵杖僧如何?”
鮑老拳師又沉重地嘆了口氣,說:“江小鶴的武藝确實高強。我鮑振飛一生剛強,但我對他卻不得不認輸。師父你的威名,三十年來我都久仰。若你遇見了他,可一定也……”
鐵杖僧卻狠狠地頓了一下腳,這一腳震得窗門都亂響。又聽鐵杖僧大聲吩咐說:“靜玄!你去到鎮巴,找他的徒弟來,把他接去。”
又對老拳師道:“俺救了你孫女的性命,看你以後怎樣報答俺們。現在俺再去找江小鶴,明天領你到山下看看被俺打死的江小鶴的死屍!”說畢,足步咚咚的響,好像全都走了。
阿鸾在屋中又掩面暗泣,哭泣了一會;便聽窗外又有人長嘆之聲,便是她祖父的聲音。她不禁悲痛著說:“爺爺!你好狠呀!你在川北作了甚麽事?螺蛳嶺的案子一定是龍志起作的,你還袒護著他。江小鶴不殺你是因為他不忍,你現在還刺激鐵杖僧去殺江小鶴,你好狠呀!我…”
她本想說:我的一生,不是也被你給害了嗎?你為甚麽當初要逼我去嫁紀廣傑呢?這話沒有說出來,卻聽窗外她的祖父狠狠地一頓足,便也往外院走去了。
阿鸾在屋裏倒不由收住了淚,心中很詫異,就想,我爺爺的脾氣怎麽變了呢?他年輕時是怎樣我雖不知,但後來他也有過一個時期,是很良善的呀?現在怎麽走了一趟江湖,受幾番危難,竟這樣兇暴起來了呢,莫非他是老糊塗了?……
老拳師走後,阿鸾又非常不放心,惟恐她爺爺一時心窄頓萌死念;又怕她的爺爺負氣又往山下去了,又走去幫助鐵杖僧與江小鶴戰鬥。
于是她就走出屋來,在幾個院落中和殿前殿後,連鹿圃中都走遍了,但也不見她爺爺的蹤影。
這時,黑夜沉沉,加之山中樹木叢生,連顆星光也看不見。松濤亂響。她的眼淚也亂落著,回到裏面,一夜也沒睡著。
這一夜,原來鮑振飛也是在山上徘徊,雖然曉得鐵杖僧已跟江小鶴去相鬥,但還不知他是否是江小鶴的敵手,又加懊悔在川北誤殺小孩那件事和剛才孫女隔窗向自己責備,那種種傷心,更想道:“鐵杖僧那個徒弟明日若把張志才、馬志賢叫來,我可有甚麽臉面與他們相見呢?即使被他們接下山回到家裏,但只要江小鶴不死,他仍然是不能與我善罷幹休的呀!”
在山中徘徊終夜,後來就在松樹之下睡眠。醒來,天色已然不早了,由地上揀了幾個松子,剝著吃了。又見有三頭鹿過來嗅他,仿佛是對他很熟。
老拳師此時百般無聊,便拔了些草喂給鹿吃,又摸一摸鹿角。他跟這三頭鹿玩了半天,卻不見鐵杖僧回來,也不見靜玄把自己的徒弟們帶來,心中就很疑惑。
就想:莫非鐵杖僧與江小鶴争鬥到現在尚未決出勝負?或是鐵杖僧也敗在江小鶴的手中,他也無面再回到這裏來了?我那幾個離此不遠的徒弟魯志中、馬志賢、張志才,他們也都不認我為師了?不肯前來接我了!心中種種憂疑、感嘆兼雜著氣憤和恐懼,同時腹中又饑餓了,可又不願回到道姑殿中去和孫女乞食。
在此際,江小鶴便來了。老拳師一看江小鶴的影子,他被吓得魂飛膽碎,慌忙著逃往九仙觀內。
到呂祖殿中見了孫女阿鸾,說:“江小鶴追來了!你快救我!”
老拳師顫顫地拉住孫女的手,阿鸾悲憤交集,暗想:江小鶴你也太心狹了。我爺爺逃到這山上已然與世無忡,與人無争,你何必一定要斬盡殺絕呢?
于是江小鶴在外面敲門,阿鸾慨然出去。見了江小鶴,她因情愛與怨恨交纏,血淚并死念齊湧,便驀然奪了江小鶴的寶劍想要自殺。
不料被江小鶴急忙攔住,寶劍方未割了她的咽喉,可是已然劃傷了她的酥胸。此時她的爺爺又從裏面走出,阿鸾負傷流血,直承認她自己與江小鶴從小相愛之事,希望她的祖父有所反悔,卻不料她祖父反倒一怒揚長走去。
她被江小鶴救到廟中,江小鶴加意的服侍,她一邊呻吟著,一邊訴說了肺俯之事。
江小鶴的話也句句都使她感動。此時忽然那道澄道姑亦回到廟中,來與江小鶴作對。江小鶴折了道澄的鋼刀,毀了道澄的鐵彈弓,然後方縱道姑走去。
晚間江小鶴又到了阿鸾的榻前,直言将要娶阿鸾為妻,重溫兒時情愛,并言他這次下山到瘟神鎮去覓車,明天就來接阿鸾往川北去,将傷養好,即成夫婦。
阿鸾被江小鶴那渾厚的語聲、真摯的感情、爽快的言語所動,就像給撕去了靈魂,又消除了些痛苦,就一切全都答應了。
江小鶴歡歡喜喜地走了。阿鸾在榻上肉體負著傷痛,心靈卻是悲感與喜慰交集,想起了往事,又猜測著将來。
如已死枯木的一顆心,忽然又複活了,騰起來熱愛的火焰,展開了燦爛的希望。并且她纖悔地想:當初的事誰也沒有錯,都是我的錯。我心裏既喜歡江小鶴,就該直說出來,不該聽從我爺爺之意嫁紀廣傑。假若那時我不跟昆侖派這些人攪在一塊兒,有點兒決心,一人去找江小鶴,找著了他,就嫁了他,他大概也不至于再逼追我的爺爺了。咳!當初我只怎不這樣作呢?……
此時江小鶴已走去多時,寺中雖無更鼓,可是那一些道姑都已誦經完畢,各自睡眠。惟有松籁如海潮一般地響,夜枭子撲撲地飛,吱吱地叫。服侍阿鸾的那個道姑,大概已睡熟。阿鸾的傷處還時時地疼痛,心波還層層地起伏。
在這時,不料那道澄道姑忽然又回來了。道澄本是鐵杖僧的師姊,她跟鐵杖僧是一樣,身負奇技,行蹤不定,在江湖上雖無淫邪之行,但偷盜及殺人之事卻是免不了的。他們曾作過許多惡事,可也偶然作過幾件好事。
只是有一件,他們決不許江湖上有比他們武藝更高的人存在。當年蜀中龍便是巴中、岷水一帶的奇俠,在壯年時鐵杖僧與道澄尚未出世;可是一到蜀中龍年老,他們便去逼迫,逼得蜀中龍不得不往外省出家隐遁。
只是有一個人,那便是那位行蹤镖紗、武藝絕倫的老先生。他們師姊弟全都在那老先生的手中吃過大虧,被折服得頭耳貼地。
但那位老先生并無殺害他們之心,曾向他們囑戒過,說:“你們雖然橫行江湖,殺過不少的人,但我知道有時你們也作過一些善舉,所以叫你們的功罪相抵,饒你們的性命。可是以後你們應當各自入山修行,不準再在江湖行走!”
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當時她跟鐵杖僧是滿口答應,但二人也都心中不服,還要設法将來報仇。可是那位老先生的行蹤也常在秦嶺與峨媚山各處出現,這二人不得不斂跡。他們還設法要收徒弟,以作膀臂。
十年以來,鐵杖僧收了個靜玄,再收了個張黑虎,他算是已經有了兩個膀臂。
道澄還一個也沒有收著,因為她若收徒弟,必須要收女子,而且還須學過武藝的。川陝南省,會武藝的女子只有一個阿鸾,一個秦小仙,再沒有第三個人,而且一個是昆侖派老拳師的孫女,一個還是阆中俠的兒媳。這二人就是跟她學好了武藝,也不能永遠跟随著她為她所用。
如今昆侖派勢敗,鮑阿鸾單身負傷為鐵杖僧救到這觀中,她倒是正想收阿鸾為徒,給他作個膀臂,或作個丫鬟。
不料江小鶴來到,江小鶴是那老先生的徒弟,這第一使她痛恨;昨天江小鶴将鐵杖僧打死,這是第二深仇;今日江小鶴再把她的弓毀刀折,點了她的穴,使她半天不能動轉,這是她第三奇辱。所以她懷恨在心,便沒有走遠,還藏在松樹之上。看見江小鶴下山去了,她就再回到觀中。
一進到阿鸾住的屋裏,阿鸾聽見了足聲,就呻吟著說:“你怎麽又回來這裏?你不必雇車去了,我覺得我的傷很重,我的舊傷也還不好,不能跟你走去。可是,你放心吧!現在我想過了!我不能再後悔,我一定作你的……妻子!”
道澄卻嗤地一聲怪笑,說:“前天你還說你要作女道姑,現在你又想嫁人,還是抛下了丈夫去改嫁,你這個無恥的蕩女!”
阿鸾吃了一驚。道澄手裏有個松香折子,一抖,火光烘然而起。
阿鸾看見火光中的那張老雕似的嘴臉,她就哭泣著說:“師姑!你不知道我跟江小鶴這十年來的事情!”道澄嗤嗤地笑著,找著了兩根繩子,熄了火折,她便過去用繩将阿鸾綁起。她的手很重,用繩在阿鸾受傷的身上,狠命地勒著。
阿鸾也無力掙紮,便疼痛地慘叫了一聲,就昏暈了過去。
那道澄一面系緊了扣兒,一面狠狠的說:“我帶著你走,叫你去嫁人:你嫁一個,我殺一個,叫你永遠有新女婿!”
她将阿鸾背在背後,離了觀往山下走。
阿鸾在昏暈之中,甚麽也不覺得。後來她漸漸地蘇醒了,可是仍然被綁得很緊,仍舊是背在道澄的身上。道澄只要一邁步,她的身上就一陣疼痛。可是道澄還總不歇息,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慌張。
忽然阿鸾聽見身後遠遠有一陣馬啼之聲,道澄就向道旁一跳。只聽噗通一聲,原來她跳在水裏了。水雖不深,可是她的兩只足也浸在水裏。
道澄背著阿鸾藏在一處橋下,并發著狠聲囑咐道:“不準哼哼!”
此時就聽得一陣馬蹄之聲,由石橋之上跑過。等到蹄聲去遠,道澄才背著阿鸾出了水,就上橋去,再跑。
阿鸾心中就暗暗想道:這一定是小鶴追趕過來了,道澄她是怕江小鶴。因為傷痛加上心痛,就不禁慘切地呻吟幾聲。
道澄就大怒,立時一松手将阿鸾摔在地上,并且踹了兩足。阿鸾慘叫了兩聲,就再昏暈了過去。昏了許多時,及至漸漸醒來,就見自己仍然背在道澄的背上,道澄仍然向前急急跑著。
此時天光已然發亮,路上尚沒有行人。忽然道澄止住了步,原來是路旁有一匹馬,也沒栓系著,只是在那裏卧著。
道澄再把阿鸾放下,她面上現出驚訝之色,站著發了半天怔,再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後她就上前揪住缰繩,将那匹馬揪起。她正要抱著阿鸾上馬去跑,不料由道旁的秋禾裏忽然跑出一個男子。
道澄趕緊再扔下了阿鸾,過去與那男子交手,并問道:“你是甚麽人?”
那男子也不還言,兩三個照面,那男子就将道澄打倒。
道澄将要爬起來,那男子再一腿踢去,将道澄踢得在地上一滾。
男子就趁勢由地上将阿鸾挾起,上馬飛馳而去。
此時阿鸾呻吟著,喘息著,問說:“你是甚麽人?是江小鶴叫你來救我的嗎?”
這男子連一聲也不語,他的胳臂是非常有力,但把阿鸾挾得很輕。馬馳如箭,得得的蹄聲如擊鼓一般,一霎時就跑出了三四十裏地,這男子挾著阿鸾的胳臂并沒換一換。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這男子便下了馬,把阿鸾輕輕放在地上。他由身邊取出個小刀子來,割斷了阿鸾身上的綁繩,并向阿鸾擺手,但沒說一句話。
阿鸾此時的神智倒還清醒,她見這男子年紀有四十多歲了,身材不高,面目也不怎麽清爽。頭上盤著辮子,身穿一件灰布短拾襖,是又破又髒,下面一條短褲,本來是黑色的,可是沾了許多泥土,也跟夾襖的顏色差不多了。光著兩只泥足,捆著草鞋,簡直像個鄉村中的窮人,不然就是野店裏燒火的小二。
這個人一句話也不說,便使阿鸾躺在地上歇了一會。因為遠處有車馬來了,這個人就把阿鸾再托起來,放在馬上。
阿鸾就如同個死人一般,側卧在馬上,她亦無力再說話,就一任這男子扶著她,慢慢去跑。再跑了幾裏地,就聽見了犬吠聲,原來是已跑進了一所大莊院之內。
莊裏仿佛有許多人迎上來,都驚訝著說:“這位大爺是怎麽回事?從哪裏背個娘兒們?”
這個男子只向那些莊丁笑了笑,他一句也不說,便把阿鸾托下馬,托到一間土屋裏,這像是個打更的人住的屋子。
屋子裏有一鋪土炕,炕上放一份被褥。這人将阿鸾平放被褥上,他就直著眼望著阿鸾。外面許多莊丁也都齊進屋來,擠滿了門。
阿鸾呻吟兩聲,就問說:“我知你是好人,但這是甚麽地方呢?”
這個人并不回答,只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再伸出大拇指,然後雙臂搖動著,再伸出一個小指。
阿鸾不禁十分驚異,旁邊的人都齊哈哈大笑,有個老年紀的壯丁便告訴阿鸾說:“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也不會聽。他作的手勢只有我們員外能明白。”
阿鸾更是驚訝,心說:怎麽來了個啞巴将我救了呢?那啞巴見阿鸾不明白他的手勢,他便十分著急;再連振著雙臂,仿佛學鳥飛的樣子,招得一些莊丁全都笑得閉不上嘴。此時已有人報告了他們的員外,這裏的員外便來到了。立時屋裏的莊丁們都不敢笑了,并且都跑出屋去。
那位員外進來,原是個柱著拐杖的有胡子的老人,穿青綢緞衣裳,相貌很和善。
啞巴一見了這位員外,他便再直著眼作手勢,再學了飛鳥的樣式,然後指指炕上的阿鸾再作出打鼓吹喇叭之狀。
老員外翻著眼睛想了想,就似乎明白了,笑著點頭,指著那啞巴向阿鸾說:“他是個啞巴,但他是一位俠客,武藝很好。二十年前我在外作官,我名叫顏伯,曾作過安徽省蕪湖道的道臺。這啞俠曾兩次救過我的性命,他實在是一位俠義。
最近他到我這裏來找我;按他的手勢來猜,他大概是有個師弟或是兄弟,名字叫甚麽鶴或是甚麽鷗。他來到陝南就是為訪查那人,我便留他住在這裏。他時常出去,也時常回來。
剛才我看他作出敲鼓和吹喇叭的樣子,大概他是告訴我,你就是他那個兄弟的妻子,所以他将你帶到這裏來。我猜的對與不對,請姑娘不要惱我才是!”
再問說:“我看姑娘的身上有傷,不知是被甚麽人欺辱了?姑娘的家住在哪裏呢?”
阿鸾此時漸明白了,知道這啞巴必是江小鶴的師兄。她不禁一陣傷心,就哭了起來,并且呻吟著,半天,她才簡略地說了說。因為無力多說話,而且有許多話也不便對這位老員外說,她就爽然承認自己是江小鶴的妻子,因被一個女強盜給殺傷搶跑,半途再為這啞巴所教。自己也無家可歸,只願再見江小鶴一面。
顏老員外也惋惜著,感嘆著,就再問阿鸾曉得不曉得江小鶴現在哪裏?阿鸾就呻吟著說:“大概他是在雲栖嶺九仙觀裏。”
顏老員外對這個地名似手不大熟悉,而且也無法比出姿勢,令啞俠明白。他便也學了學飛的樣式,再伸手向空抓了抓。
啞俠也明白了,知道是叫他把江小鶴找來,他立時點了點頭高高興與地跑出屋去了。
顏老員外再命人到莊院中,叫出幾個仆婦專在屋中伺候。顏老夫人帶著孫女、兒媳也過來看這啞俠的弟婦,并囑咐阿鸾在這裏放心地休養。
阿鸾心中自十分感激,不過這時覺得傷勢較前更重,瞻前想後,不免淚落紛紛。
此時啞俠在外院吃了一頓早飯,莊丁們都向他伸大拇指,他也自己拍拍胸脯,表現出高興的樣子。然後,他出屋牽馬,離了村莊直順著大道向西飛馳而去。
這啞俠雖然不會說話,并且不認識字,但是在二十年前就跟随他師父闖過江湖,所以各省的地理,他非常的熟悉。哪個山上有幾間廟,哪個地方有幾塊石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本來自江小鶴辭師下山之後,那老先生猶恐江小鶴的武藝未精,或是在江湖作甚麽歹事,別人難以制服,所以在第二天,老先生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條清晰的路線,便命啞俠也下山去暗中追随江小鶴。
啞俠與江小鶴作了十幾年的師兄弟,可是他并不知道江小鶴的姓名。只是有一次在山上看見過幾只仙鶴,江小鶴指指他自己,告訴了啞俠,啞俠才曉得他叫仙鶴。
下了山,啞俠并不知江小鶴過了江買了馬,所以他按著路線用腿去跑。他雖腿快,可也趕不上馬匹,所以前半月方才到了城口縣顏道臺的家中。他向來是最崇拜顏道臺的,因為顏道臺是一位清官,而且最能明白他的手勢。
住了兩日,他再住鎮巴,鎮巴地方是他師父在路線上特別指定的地點,所以他一來到這裏,便不跑了。他遍處找尋江小鶴,把鮑家村、米倉山、雲栖嶺各處都尋遍了;雖然沒找著江小鶴,可是看見了鐵杖僧和道澄。
他原認得這兩人是江湖上的強暴。這兩人常在山上山下徘徊,有時到外省去化緣,有時再遠去,常常兩三日也不歸。所以,他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些事,于是白天在一個鎮上一家小店匿居,晚間便來到雲栖嶺上窺探。被他窺探出來在那九仙觀內藏著一個俗家婦人,他就越發生疑,天天不離開雲栖嶺,要想探出鐵杖僧他們的劣跡,他好下手除惡。
不料在這天,江小鶴便押解鮑振飛至此。江小鶴回去尋覓東西,鐵杖僧打死了伍金彪及獵戶夫婦,救跑了鮑昆侖,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江小鶴和鐵杖僧毆鬥之時,他也在暗處。他很佩服江小鶴武藝高強。當江小鶴把鐵杖僧打下山去之時,他就趁勢将鐵杖僧殺死,然後他拐了一匹馬,就跑去了。
但他并沒去遠,将馬上帶著的那龍志起的人頭抛在山澗裏,馬則藏在山中僻靜之處。他依然在暗中看著江小鶴的一舉一動。
江小鶴在山路中拾著繡花鞋,在阿鸾的屋中對著阿鸾受傷的身體發愁,他全都偷偷看見了。他就猜著阿鸾一定是江小鶴的媳婦,他在暗中不住的笑。可是有一件事是使他非常的生氣,是江小鶴用點穴法點倒了道澄,這是違背了師父的囑咐,便要出頭把江小鶴打一頓。
但又見那道澄被江小鶴解救之後,出了廟便藏在樹上并沒跑,他就覺得其中一定還有事。他要看著江小鶴能否敵得過那道澄,所以他便藏在暗處要“坐山觀虎鬥”。不料到底是江小鶴疏神,晚間他反而下山去了。道澄趁江小鶴走後,她再返回廟中,将阿鸾搶跑。
道澄道姑的雙腿比啞俠更快,而且對附近路徑比啞俠更熟,所以啞俠立時追截沒有截住。他趕緊跑回山中将馬取來,騎馬再追,終于被他施用巧計将阿鸾奪到了手中。
本來他是想将道澄殺死的,可是因為道澄是個女的,所以他亦不屑于下手,就把道澄放了。如今他把阿鸾在顏道臺家中安置好了,他再去找江小鶴。
心想:找著了江小鶴,我先打他幾個耳光,揪著他去見師父,叫師父問他為甚麽不聽囑咐,濫用點穴法。罰完了他,才能叫他回來見他的媳婦呢!
啞俠的騎藝精絕,一口氣兒,跑上了雲栖嶺。
到了嶺上一看,見這裏是車,是馬,是人!真是十分熱鬧。啞俠覺得詫異,下了馬,将馬交給一個人。
那人張著口問他幾句話,他一句也沒有聽見,拍拍自己的馬,再摸摸那人的腦袋,他直往山上跑去。跑到九仙觀內,見裏面有幾個人正在跟道姑們頓足張嘴。
啞俠又攙在裏面,振著雙臂,跳幾跳,表示是問說:“仙鶴在甚麽地方啦?”
此時這幾個人是:馬志賢、魯志中和紀廣傑。
紀廣傑的傷已養好,幾日前随魯志中來到鎮巴。
因為靜玄和尚給鮑家村去送信,叫他們派人往雲栖嶺去接鮑老拳師,可是鮑家村中自張志才受傷之後,鮑志霖再搬到他妻子的娘家去躲藏,大門關鎖,裏面連一個人也沒有。去問附近的人,有知道昆侖派人在哪裏居住的沒有?別人就都搖頭。
因此,靜玄就無處去找鮑老拳師的徒弟。他在鎮巴城內徘徊一天,晚間到一家酒鋪裏吃飯,這才遇見一個帶著寶劍的人在那裏喝酒。向他問一問,才知道這人是紀廣傑,紀廣傑聽靜玄說明來意,鮑老拳師在不在雲栖嶺,他卻是不大關心,只是聽說了阿鸾的下落,他是又喜又急,趕緊帶著靜玄去找馬志賢和魯志中。
因為當天已經關城,紀廣傑忍住一夜的急躁,到今日才來到此一看,不料“鳳去樓空”!鮑老拳師跟阿鸾全都沒有蹤影。
紀廣傑把道姑尋著去問,道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他只有跟著他們感到驚異。紀廣傑跟靜玄又往山中各處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