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織花嫁

姑娘出嫁要起早,四更天一過,梳頭婆便在門上輕叩,叩兩聲:“起早啦,人勤家底富”。再把香花、石榴枝葉熬成湯兒沐浴,從發梢洗到腳趾,換上一身早已備好的白衣白褲。北邊人成親,新娘子得通身穿紅;福城這一帶古早的舊禮多,外頭雖穿大紅,裏頭包着的卻是一溜兒白,暗示姑娘家的貞潔,以及嫁後的從一而終。

秀荷從木桶裏站起來,背過去擦拭身子,胸脯用手兜着,怕紅姨笑她那裏長了紅痣。

紅姨眼睛瞄來瞄去,哪裏會不曉得。也懶得說她,綿白的斜襟褂子遞過去,偏把秀荷的手拉下。那一朵紅便随着墜墜的胸脯搖晃,秀荷的臉刷地就紅了。

紅姨好不得意,斜瞟着眼睛:“咋長得,恁個又尖又翹的,獨這個不學你娘,她可是平的。”保養得宜的手從秀荷腰谷繞過去,嘴上吃吃地笑着,風騷又妩媚。

暗示她今晚上有得人疼。

“幹娘再取笑人,不要你幫忙了。”秀荷最受不了就是紅姨這樣的眼神,連忙把衣帶拽過來自己系。

紅姨順勢松開手,叮囑道:“新娘子這頭一身白可得保管好,回頭老了死了,還得再把它換上,不然可入不了他梅家的棺。”

一邊說,一邊叫喜婆把秀荷穿好了扶出去。

喜婆唱一聲:“請出廳,做人好名聲——”把秀荷望堂廳裏一面倒置的米鬥上坐好;再唱一句:“坐依正,新娘得人疼——”年長的婆子便走過來為秀荷挽面梳頭。

那唱腔渾沉冗長、悠遠古怪,明明喜慶,怎生卻似那橋下行巫的女瞎子在念法事,迷迷沉沉,似昏似醒。

一面鏡子把人影映射,頭發先梳,姑娘的抓髻不紮了,绾成一朵連環曲婉地盤在腦後,插一支金簪把花戴上;待臉面開全,打上胭脂,紅唇兒再把口脂輕抿,那鏡子裏頭一張新鮮嬌俏的臉兒便現了出來……明眸善睐,春水泛波,楚楚動人,婆子們啧啧誇贊。

秀荷稍稍把釵子往斜裏一移,少時一想到要嫁入梅家就又憧憬又羞怕,臨了臨了,怎麽心裏頭反而靜靜的,竟然靜得出奇。

紅姨沒嫁過人,從來就把子青的閨女當做親生的疼,秀荷沒哭,她看着秀荷出嫁,自己眼淚倒一把一把地掉:“去了別人家,這犟脾氣可得好好改改,做人媳婦可不比當閨女,要吃得了委屈、咽得下苦……咽不下去也是你該。總勸你你也不肯聽,那庚三少爺多好,生得俊、又能幹,還護你,結果現在被你害得……”

許是想到了甚麽不該說,連忙又把話頭将将繞過:“梅二小子好是好,到底是個少爺脾氣,不曉得照顧人,你一個人在深宅大院裏,誰幫你?”

又聽到那人的名字……秀荷指尖微微一觸,那次金織橋上打過他兩掌,後來都沒有再在她的面前出現過,她也沒有在梅家祠堂看到他,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一般。倒是有幾回在街上看到庚夫人抓藥,隔老遠的便對她笑笑,那笑眼溫和,總像是有內容欲言又止,秀荷心裏莫名不安妥,又不好意思走過去問。

罷了,看鏡子裏頭長發已被绾成了髻,以後姑娘家的心事也該藏起來,和從前做個了斷。

Advertisement

秀荷說:“既是光明正大的嫁娶,又不是賣身,他日幹娘想秀荷了,就進來看看,快別哭了。”

“快打住,大喜的日子又說什麽喪氣話!”關長河着一身簇新禮服從大門外邁進,乍一眼看見绾了發飾了妝的妹子,眼神鈍鈍地一愣。想想這些年朝夕相處,看她從生下來一個拳頭點點大,變作如今的嬌美新婦送出門,心裏頭真有點不是滋味。

強收回眼神,問喜婆:“都收拾好了?收拾好了該出門了!”聲音悶悶的。

“急什麽,等一下,規矩還沒辦全吶!”紅姨拭拭眼睛,趕緊拿來一碗湯圓叫秀荷吃。秀荷吃了三個。說不行,得成雙,成雙了好生龍鳳胎。那梅二少爺天生桃花命,有了孩子才能栓得住男人。聽得秀荷臉頰羞紅,只得又吃了三個。哥哥彎腰把她兩手一托,托去了寬厚的脊背上。那盛湯圓的碗沾了口脂,紅紅一縷随着湯水在碗邊游移,像她此刻腳底下的空落,紅繡鞋兒蕩來蕩去。

哥哥又彎腰把她兩手一放,秀荷被背到了喜轎上。喜轎內空間仄逼,四面短窄,大紅的轎簾一放,秀荷聽到紅姨終于忍不住嘤嗚大哭。她把紅蓋頭掀開來看,看到躲了一上午的老關福站在屋檐下,吧嗒着煙鬥往這邊要看不看。瘸了以後的他迅速地老着,不像小時候那麽威武高大,秀荷又想起了她娘。

抿了抿嘴唇,那出嫁女的心酸這才生出來,眼眶通紅通紅的。

花轎沿福城繞了一整圈,又搖過金織橋,然後才往花厝裏一條弄擡進去。這條巷弄裏都是大戶人家,平日各個大門緊閉,今日有喜事,小姐少爺家生子們才被放出來看熱鬧。見喜轎兩擡一前一後,綁紅繩的腳夫步子一搭一搭,紅轎杆唱着吱呀吱呀,紛紛圍攏過來讨喜糖。

秀荷在轎子裏坐不穩,身子蕩來蕩去,連忙撐開手把左右扶住,心裏頭到底是怕了起來……那做人新娘的感覺,就好像案板上的一條鳳尾魚,誰人都可以戲殺。

梅家大院門前兩具石獅挂彩,恭喜聲、爆竹聲震耳欲聾。張家的轎子也恰恰好擡到,送嫁姆扶着秀荷下轎,秀荷透過紅蓋頭,看到對面一雙精精巧巧的三寸金蓮,便曉得那是張家的小姐張錦熙。

秀荷往上一階,張錦熙也稍慢往上一階,秀荷便曉得她也在偷看自己。這樣細膩敏銳的書香小姐,配大少爺也好,能夠把家掌起來。秀荷以後不和張錦熙争,她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夠堂堂正正叫自己娘就滿足。見張錦熙依舊稍慢于自己半步,曉得她分分鐘都在注意自己,便悄然把不曾纏過的腳藏進裙子裏頭。

圍觀的客人們都在啧啧贊嘆,這個比着袖子道:“少奶奶們都是百裏挑一,你看那身段一模一樣,步子也走得相似,就不曉得裏頭的臉有多俊?此番梅家也是做全了,兩個少爺誰也不偏袒。”

“可不是,連喜服也都在一塊兒做的。聽說料子是托連升布莊的掌櫃從京城裏特特買來,一人做了一身!”

有知事的聞言,連忙壓低聲音道:“吓,那是你們不曉得。外頭看着是差不多,其實差別可大了去,聽說一個不過老太太選出來的繡女罷……只不曉得是配給哪個少爺。我估摸着是那個半癱子大少爺。”

那聲音雖小,卻偏讓人聽見,秀荷的步子莫名一縮。

“姑娘小心腳下。”送嫁姆暗暗在她腕間一緊。

秀荷回神一看,這才發現張家的小姐在門檻邊慢了步子。奇怪,這一路總像是在等自己走前面。卻來不及思想,送嫁姆已經扶着她先一步跨進了門檻。

過了火盆,便把一對新娘分做兩側岔開,清白地磚上站着的少爺迎上來各自将新婦接走。秀荷低頭看着腳尖,那走過來的男子着黑色鑲金絲喜服,底下是一雙修長的緞面紅底鞋……沒有輪子,她的心才松了口氣。一娓紅綢遞至眸下,新郎官要牽她去拜堂了,隔着大紅喜結看不見他手,卻執着等待,秀荷稍一遲疑,然後接了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