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放滿潭

橋頭橋尾擺了一百多桌,年輕的媳婦們負責倒酒,秀荷着一襲淡橘繡花邊琵琶襟褂子,下搭蓮色褶子長裙,花兒蝶兒似的忙碌。她是年紀最輕的,雖着身份不清,自己倒也不自艾,反而把發髻紮得新鮮,不似那婦人們整個兒圓滿地绾起來,也不似姑娘家家留一縷長辮垂在頸後胸前,風情別樣。

喝酒的弟兄們眼睛頻頻往她那邊看,問庚武:“那丫頭性子倔,先頭一看見你就躲,是怎麽把她降服的?”

小黑撇嘴:“哪裏用降?早就喜歡上庚武了,不喜歡她躲什麽!”

弟兄們邊喝邊笑,誰都曉得那天晚上庚武把秀荷扛去橋底下辦了,女人一痛,再倔也軟了。沖秀荷的背影道:“嘿,庚武家的,過來給你家相公倒酒哇!”

庚武眼角餘光向後一瞥,那不纏足的女人裙兒搖曳,胯兒像一張月亮盤子,不走遠,又不過來,偏隔着三兩桌的距離晃。

嘴角便勾出笑弧,持杯抿了口酒道:“怕是心裏舍不得,正自別扭呢,哪裏肯過來,不要理她。”

秀荷兩手抱着小酒甕,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庚武正背對自己而坐,那寬肩窄腰,馬步坐姿,潇灑凜凜的,把周遭一片兒姑娘的眼神頻頻勾去。只看得她心裏又氣又念。

誰舍不得他了。

不理就不理。

轉而去到另一邊。

晚春坐在姨娘桌上磕着瓜子兒,聽娜雅說梅家在南洋那邊的生意,心裏頭癢癢得恨不得立刻就去。乍一見庚武眉目含情把秀荷跟随,便向一個姐妹遞了眼神。

那姐妹喊一聲:“秀荷,那邊桌你去照應下。”

秀荷心思未回,見角落一桌獨自冷清,便抱着酒甕走過去。到了卻一愣——病了半個月,怎生俊秀的臉龐瘦了那許多,側面看去眼神幽森而冷冽,下颌竟不似從前光滑,竟也冒出來青茬。

變了,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從前看他依舊是少年,如今不論眼神,亦或是身型,怎卻平生出許多男人的味道。

來了又走,倒顯得對他猶有餘悸。秀荷給梅孝廷倒酒,平平淡淡。

梅孝廷眉眼不擡地坐着,手上竹骨小扇一開一合,冷蔑而倨傲。看秀荷腕上一只木镯子在目下輕晃,那指尖柔白細膩,一點點拿針線的薄繭。驀地想起當日拜堂之下牽住的那雙手,鳳眸便又浮出恨痛——喜歡了這麽多年,什麽都沒給過她好的。如今反而把先前留給她的,全都給了一個不相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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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荷倒完了酒就走。

她一點兒也不再對他笑,一點兒也不再對他怒,梅孝廷眼角餘光凝着那娓娓離去的蓮裙,他的心便被刀剜痛了。一痛就忍不住叫她也一起痛。

“啪——”

梅孝廷冷悠悠把酒潑在地上:“再給爺倒一杯~”

背對着秀荷,周身的氣場陰森可怖。

秀荷腳步一頓,見附近兩桌似乎頃刻安靜,一雙雙眼睛暗掃過來。便緊了緊酒甕,末了又回去給他倒半碗:“只剩這些,再潑了就讓美娟過來給你續。”

怎樣都激怒不了她……認真看爺一眼你會死麽!

梅孝廷兀地把秀荷手腕擒住,攥着酒杯的五指青筋收緊:“都是我娘的錯,但你不能就這樣把我甩了……我在大榕街置了一間宅子,他沒娶你,你去住。”

他的言語低沉,有隐忍着痛的顫音,連聲音都似與從前不同。

那少年已然全部不見,蛻變成一個染了紅塵清濁的男人。

他在求她,叫她做他“養在外頭的姨”,然後大院子裏住着他的少奶奶。

隔着一張桌子,葉氏正給張錦熙盛湯:“近日好像胖了些,也不曉得是不是有了,這樣快,回頭該叫個大夫好好瞧一瞧。”

葉氏很得意,曉得自個兒子心裏雖嫌惡,夜裏卻忍不住,沒缺勤。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火氣正旺,嘗了那滋味哪裏還能放得下?只要媳婦盡早生了大孫子,這個家他大房就翻不了身。

張錦熙接過碗勺,心思卻在男人對面,一勺一勺舀得心不在焉:“阿綠,你過去。”

聲音很低卻執着,葉氏并沒有注意。

阿綠走過來:“姑爺,小姐叫你少喝點,回頭吐在床上又要她洗半天。”

秀荷看着梅孝廷絕冷的側顏,怎麽忽然覺得這樣陌生,用力掙開手:“二少爺多慮,等他回來我就過門。那宅子你空着,以後不缺人住。”

拍盡裙上的酒水離開。

梅孝廷握了握空去的手心,那裏有熟悉的花草清香,但是已經很遠了。憎惡地睇了阿綠一眼,話從齒縫裏冷飕飕地磨出來:“滾,叫她安生點,不該她得的別枉費心思。”

“叮——”不遠處的張錦熙勺子将将一抖,緊了緊帕子,又忍下來。

酒菜不多,應個場面,快中午的時候便散席了。秀荷把空酒甕放回板車上,見老關福還在撚打哥哥,心裏也覺得哥哥該打,便自己推着車子先回家。

“秀荷姐姐。”兩步外忽然傳來女童的清脆叫喚,轉過頭去一看,看見庚夫人牽着岚兒立在橋頭,身旁還站着一名不相識的二十二三少婦。這必然是庚武的嫂嫂了,秀荷不由臉頰一紅:“庚夫人,少奶奶安好。”

自從曉得庚武在自己定親成親期間昏迷不醒,秀荷便一直不好意思再見庚夫人。

“不興叫得這樣生分,等小叔子回來,你得改口叫我嫂嫂。”二嫂福惠性子活絡,上下把秀荷打量,見她身段盈盈嬌嬌,皮膚白細乖乖巧巧的,眼裏頭便鍍了色彩——難怪小叔子總在夜半沖涼,這小子,倒是會選人。

“少奶奶取笑秀荷了。”秀荷不曉得怎麽應,只是紅着臉兒。

庚夫人睿慧涵養,一眼就猜透姑娘家在躲什麽,便笑着把秀荷的手牽起來:“事兒我都聽說了,怪我們庚武,去了幾年大營,學回來一身野性,憑白讓你姑娘家家的受牽累。他自小不與女孩兒交道,直來直去,平日裏若是欺負了你,你只管記着,回頭成親了好與他算帳。”

一句話把那暗夜下的責任推脫給庚武,這便是認了秀荷做媳婦。

“你叫秀荷?我三叔每天晚上都叫你名字,秀荷——秀荷——”四歲的穎兒學着庚武的嗓音。

“娘胡說些什麽,我哪裏欺負她。”庚武在兩步外聽見,隽毅面龐上便泛起紅潮。口中說話,一雙深邃長眸卻滞滞地凝着秀荷。

那清颀長裳在風中凜凜,肩上挂一把短劍,要出遠門了,秀荷扭頭不肯看。

“呀,擋着路了。”二嫂調皮地對孩子們眨眨眼睛,催促着快走。

只這一對視間,庚夫人便曉得如今姑娘的心已在自個兒子的身上,她亦是喜歡這個性子柔軟的兒媳婦,便佯作叱着庚武道:“沒欺負,沒欺負你看姑娘家不理你。”又叫秀荷別慣着他,回頭得空了來家裏玩。

橋頭空卻下來,秀荷推着板車要走,庚武大步缱風無言相随。走到前方荷潭,見周遭無人,驀地将車把手一擒:“不說話?……還是舍不得我走?我去是為了讓你過好日子。”

他的身型清高,陰影罩下來秀荷便躲不開。秀荷凝着庚武執着的雙眸,眼眶紅紅地打他:“這麽多天不露面,他們都說你把我弄了,就不要了。”

靠得太近,這般肢體貼摩間,庚武觸到秀荷衣襟下的嬌滿,只覺得嗓子一瞬灼渴,忽然俯下腰身将秀荷攔腰抱起:“誰說的我不要你?我是怕你攔我,要不要你他們說了不算!”

六月荷花綻開,那荷潭邊無人,除卻清風拂過葉子的淅瀝聲響,便只剩下年輕人兒氤氲旖旎的口唇交纏。

“唔……”狼野的氣息太炙熱,只吻得秀荷都快要窒息。方才将她的紅唇放開,修長手指又往她胸前弄去,想要親她的紅。

秀荷不肯給他弄,他一弄完便要漲許多天,路過怡春院門口總要被紅姨笑。抵着庚武的下颌連連喘息:“我不要你去,那十五人裏有個南洋的船夫,我怕梅家他又……”

“祠堂裏有一艘舊船,老族長一直愁着無人租,一年只須七百兩銀子。我與小黑去捕這一趟,半年的租金便有了。你不做少奶奶跟了我,我總要讓你過得比別人好。”庚武把秀荷抵在懷中,指尖勾弄着她一顆顆玲珑的盤扣。

少年時他冷傲,從來對着自己都是一副冷冰冰高高在上,怎生得一交心卻變得這樣饞。秀荷握住庚武的手,不允他再繼續往下:“跑船?海上多悍匪,你們庚家就因吃海上飯而遭了災,你非要繼續做什麽……太久也見不到人。”

“跑內航,從這到津港,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天來回一趟,不耽誤事兒。”那胸脯随着女人的呼吸一起一伏,眼看就要分開近一月,庚武哪裏舍得再放開,驀地将秀荷衣襟拆解,傾覆下薄唇:“哪裏痛了,我看看,上一回分明見你喜歡得緊……”

說看,哪裏是真看,看一眼,嬌紅便逃他不開。兔子遇到一只學會柔情的狼,便注定沒入他的陷阱,那吃吃弄弄,又怕他,又想他,一忽而便軟了心腸。

……

夏風把青蔥蘆葦吹拂,那荷潭邊立着的男子隽武清逸,女人墊着腳尖為他整理肩膀,嬌秀的臉兒都是羞紅。他便把她一抱,明明才與她糾纏過良久,卻又把她不舍擁攬。

要上路了。

“……記住,我要叫他死。”一道陰霾的嗓音說。

轱辘轱辘,是木輪子推移的聲響。

捕鯊隊一走,鎮子裏每日便多了一道新鮮,忽而是那人遞回消息:大鯊把誰誰一條腿連根咬斷;忽而又是擔架把誰誰奄奄一息地擡回來。

繡坊裏的姑娘們每天都在議論,她們總能從街巷裏打聽到時新的消息,每一回都沒有庚武的,但每一回都用或憐憫或擔憂的眼神看向秀荷。

那海邊狂風大浪,大船并着小船在浪濤中若扁舟翻滾,他們把死畜的屍首釘在帶刺的大鐵網中,想要先将惡鯊誘進埋伏。倘若船一翻,稍稍一遲疑,命便沒有了。南洋的船夫想悄悄用鈎子絆住庚武,卻看錯了背影,把哥哥關長河勾住。關長河是秀荷的哥哥,庚武不能坐視不管,那染血的紅紅海水驚濤駭浪,庚武把關長河救出來,才想奮臂而逃,卻忽然一張血盆大口在他背後打開——

啊!

秀荷猛地從昨夜噩夢中驚吓,手上的針走了偏,指尖被刺出來一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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