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男不女
南邊宅子的院落總是多而窄,兩道刷白的牆,牆頭幾片溜光的黑瓦,圈起來就是天井一小方。青磚地板打掃得幹幹淨淨,那月牙門下的魚缸旁立着一道清俊身影,着一襲湖藍地雲紋綢裳,墨發梳得一絲不茍垂在肩後,曉風把他衣炔吹起,周遭無人,那孤影看過去安靜且冷寂。
指尖方從女人的紅唇上拭過,染下來一抹胭脂,原不過是調侃利用,人一走,心卻又厭惡起來。把手融進魚缸裏,看胭脂便化作縷縷紅絲,幾只魚兒咕嚕嚕游過來,頃刻便把那紅吞了進去。
傻魚兒,扔進水裏的便以為都是食物,騙它一百次,下一次還是被騙過來,每一回都游得那般惬意。可惜人不是魚,騙一回心就記了恨。
梅孝廷精削的下颌勾起冷冽笑弧,見一條玉頂蝶尾游到手邊輕舔,紅紅魚尾輕盈搖擺,好似那女人在橋上搖走的胯兒,驀地便把魚頭掐住,指尖徐徐加大了力氣。
“撲通撲通——”魚被掐得吐不出泡泡,拼命甩着尾巴在缸中掙紮,青磚地上濺起來一片水花。
“爺,那琴兒怎生嘴腫了,臉兒臊得……”榮貴乍一跨進門,看見少爺絕色容顏上的狠戾,愣了一愣沒敢說話。
“哼。”梅孝廷驀地把手松開,那金魚咚一聲沉到水底,死了,他便勾起嘴角幽幽然笑道:“你去叫父親先走。我知道她來了,晨間推開門便聞見她的味道,我在這裏等她……莫以為見不到便能叫我忘記,我偏要叫誰人都曉得,連一絲氣味我也與她心靈相犀。”
她?……原來說的是秀荷奶奶。
自從那日在商會樓下偶遇,少爺最近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忽而一雙鳳眸滞滞地凝着琴兒,半日笑而不語;忽而又把閣樓上輪椅灰塵拂開,迷迷沉沉地坐在裏頭空望。
榮貴看着那缸裏緩緩浮上水面的死魚,打了個寒顫,聲音低下來:“爺……人都嫁了,你也娶了,過不久少奶奶便要給你生小少爺,她早晚也會懷上庚家的種子,不如就把過去的放了吧。”
“放?哼,怎麽放……你不懂,你不需要每日被一張厭惡的臉捆綁,也不須與不愛的女人孕育骨肉,你沒有資格與我這般說話。”梅孝廷陰愠地睇了榮貴一眼,素長指尖掠過水面,将那一尾死魚扔去了牆角:
“倘若方才沉下去的是她該有多美妙……她若是死了,我反倒很願意陪她同去,也好過看着她在別人懷中承寵,這樣煎熬。”
他說到末了忽而又涼涼地笑起來,那側顏清俊,窄挺的鼻梁下一抹薄唇勾出的都是萋絕。只看得秀荷腳步将将一滞,怕梅孝廷忽然調轉過頭,連忙悄無聲地拐去了後宅偏門。
那一根執拗筋骨彎他不得,從來縱他由他,百般勸也不聽,不如幹脆躲避。
繡坊裏好生熱鬧。前陣子梅家祠堂的頂梁大柱着了蟲嗜,外頭紛紛謠言梅家的富貴怕是要到了頭,忽而宮中卻下來一筆大單,太後要把今歲的冬衣都交與梅家繡坊。老太太一高興,幹脆新招了一批繡女進來,偏把規模做大,給嚼舌根的碎嘴們打打臉兒。
“嗤嗤~瞧幾句話把你臉紅的,你不說,大家又不是看不出來。”已嫁的媳婦們都在調侃美娟,美娟心眼兒實在,幾句話就被人把新媳婦的羞兒套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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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秀荷挎着籃兒走進,連忙揮着帕子求助:“哎呀秀荷你可來了,看她們一個個把我欺負的。”
新招來的繡女們尚未成家,一定是剛才聽多了,那一張張青澀的臉兒都染了紅暈。就像她初進繡坊時的模樣。秀荷把果兒花生分給姐妹們吃,如今成了親、是老繡工了,不好再與未嫁的姑娘們擠,便挑了個角落,在媳婦堆裏坐下來。
晚春不在,聽人遞回來消息說,她在南洋那邊過得叫個紙醉金迷,出門坐的馬車都是鑲黃金的,皮膚養得又白又潤。姐妹們羨慕之餘,倒反而松了一口氣,如今她不在,也不用刻意再與秀荷芥蒂。
“春天是誰說的,将來哪個女人有那般福氣,能被庚三少爺好好疼一回。如今那受了好的,可不興自個藏着掖着啊。”新媳婦一坐下,可不許被輕巧放過。從前她未成親,大家遮遮掩掩,如今可是光明正大。
姐妹們都想起美娟先前說過的話——“真不曉得他清風玉貌的一爺兒,脫了衣裳竟是那樣硬朗。腹肌上一塊一塊兒的,彎下去又站起來,那汗就順着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聲,落去了腰後谷。”——庚家的男人們都文武雙全,三少爺更是清隽蕭冷,打小姑娘們就對他傾慕而不敢靠近。如今秀荷嫁了他,都想聽一聽那冷面男人到底把女人如何寵愛,他那麽冷,他也曉得疼女人麽,怎麽個疼法兒?想要把底細探出來。
秀荷可不上當,猜都曉得她們要問什麽,見桌上疊着一疊花樣,便把繡盤兒打開:“哪裏有甚麽福氣,坐完花轎就送他去出船,急匆匆的。瞧,一回來又有這樣多活兒要趕。”
“喲,新婚燕爾的,也不叫你多歇兩天再上工。”姐妹們擠眉弄眼,偏把話頭望那邊引。
“也不是。他也累,都沒怎麽睡過好覺。”秀荷翻着針線随口應着,明明說得是貨船的事,尾音才落,周遭卻忽然安靜下來。擡頭看到姐妹們一雙雙詭秘的潋滟笑眸,便曉得又被這群狡黠的妖精們套了話。
臉一紅,這下堅決什麽也不說了。怪自己早先不仔細,用過一百回的把戲也被她們把話掏出來。
後來便只是坐在一旁聽,暗裏把聽來的與庚武相比較,漸漸便曉得腹胯悍實的男人那裏都生得雄偉,曉得庚武的确實與別人不太一樣,樹兒大,時辰長,又愛弄花樣……原來并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就沒有哪個女人經得住他這樣受。
……
夜裏收工就寝,那浴盆中的水泛着氤氲霧氣,紅紅白白在水中輕蕩,又想起他對她的缱绻纏綿。庚武說:“自從曉得了這味道,哪日你不在我身旁,怕不知如何入睡。”他在的時候怕天黑與他無隙相偎,他一走,那枕邊空開一片清寂,卻又一整夜總覺得哪裏空空的,好像是心,又好像是不知道什麽地方。連自己都羞于承認那惦念。
大魏朝南北交通二百年來慣以漕運為主,那北上的運河一路官船開道,鹽船、銅船、運漕糧的,箭一般橫沖直闖。民間貨船遇到官府得第一時間避讓,倘若讓得慢了,那官船把你當場撞沉,也是你活該倒黴。到了各個碼頭除了繳稅,還得給幫會地頭蛇們孝敬銀子,一趟跑下來不曉得被幾番盤剝,命能保得住就算是先賺了一筆。
庚武這是拿命養家呢,秀荷便又想他,也不曉得他此刻到達了哪裏,盼他快點兒回來。
……
天快亮了,堇州府碼頭光影忽明忽寐。一艘朝廷運銅的官船開過去,所有貨船都得擠在兩旁讓道,排了好半日還沒輪到靠岸,庚武倚在艙內的小板床上,抱着胳膊阖眼假寐。幾夜未曾休息,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冒出青茬,薄唇勾着冷漠,一襲墨黑長袍襯出凜凜風塵。
小黑在身旁數着手指頭,忍了忍,沒忍住:“大哥……咳,嫂子她,對你還好吧?”
庚武深邃長眸啓開一線,冷冰冰地睇了小黑一眼:“想家了?她那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好不好不都那樣。”
啧,好像你不想了,你不想昨兒夜半夢中怎把柱子叫秀荷?
小黑經不住扛,又作死道:“嗨,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意思……弟兄們從前都喜歡秀荷,如今人被大哥得去了,大夥兒別的沒有,就想知道她可心不可心。”
“我不說,你回來我再告訴你……”
又想起橋頭離行前女人的溫軟叮咛,每一回被自己寵在懷中,都好似那海上翻湧的柔軟扁舟,他要她去到哪兒,她便随了他去哪兒。醒來卻又嬌憨,怕與他眼神對視,愛卻不肯承認。
叫他怎生不惱不愛?
卻不想叫旁人将她分享,庚武肅着隽顏,薄唇不察痕跡地掠過一抹笑弧:“不都是女人麽?怕羞。你家的美娟如何,她便大抵也是如何,有甚麽好打聽。”
但那眉間的寵溺卻分明藏掩不住,嘿,就說那犟丫頭成了親之後,果然還是被大哥馴服。
“我家的美娟可不怕羞,一入夜了她就自個膩過來。”小黑想起美娟臉兒羞紅欲拒還休的模樣,愈發熬不住了,指頭兒扳來扳去:“說好的七八日就回,如今五天了才到堇州,怕不是回家誤了時辰,要生氣。”
角落狼狽蜷縮的榔頭便接口道:“女人生氣了就該哄,哄着哄着就軟了,誤了時辰怕甚麽?回頭一并補回去,她不舍得打你。”
話音還未落,腦門就挨老頭兒砸下來一板栗:“好小子诶!家還沒成,你倒是很懂女人?老底都被你小子敗光了!”
一對老少叔侄又不剎不休的撕扯起來。
“打旗了,大哥,船可以靠岸了。”外頭弟兄呵着冷氣走進來。
“魂不守舍的,離不開女人跑甚麽河上生意?”庚武便拍拍小黑的肩膀,拂了衣擺探身出去。
卯時初至的碼頭已然十分擁擠,貨船颠颠蕩蕩總算是靠了岸。官差先收一筆稅錢,然後才給你指了卸貨的地方。
老頭兒從船板上跳下,憨胖的臉兒難得正經,對庚武抱拳做了一拱:“一路上多虧庚兄弟仗義相扶,此番南下老夫原有公務在身,這裏不便與你多說甚麽。他日庚兄弟若是遇到難處,只須去到崖石街老槐樹旁李府,老夫必當親自禮待!”
“不過順路一程,區區小事何足挂齒。兄臺慢行。”庚武坦蕩回了一禮,與二人這廂別過。
陸陸續續把貨搬完,掌櫃們還未來取,弟兄們便一起攜去岸上。幾日水路幹熬,通身筋骨都酸了,挑了個街邊小攤圍坐下來,各人要了碗熱馄饨湯面飽腹。
堇州碼頭是南來北往的一大樞紐,每日貨船進出不知道成百上千,男人們一多,那風花雪月的生意便也跟着繁榮。此刻不過天初曉時刻,岸邊花船上便已不時傳來婦人的慵懶嬌叫。那渾男濁女的嗤笑謾罵和着運河上的氤氲霧氣,醉得人雲裏霧裏不曉得來去歸處。
更有早起的紅姐兒,被龜公用披風包了頭從船板上背下。船老大們長途壓抑,伺候一晚上可沒剩下力氣走路,那三寸金蓮在龜公的腰側懶懶地一晃一晃,臉從披風下露出來,看見街邊小桌上端坐一名清隽公子,不由對他抛媚眼兒吃吃笑,想要勾引他去岸上玩,岸上的姐兒可比船上的貴。
這堇州,老板們兜裏裝的是錢,女人們一只只都變成狐貍精。人來了,就走不了了。好姑娘被煙花紙醉迷了心,堕了那紅塵舍不得走;男人被胭脂香粉花了腸,不知不覺把身家掏光。
小黑沒出過遠門,被那狐貍精勾得臉兒绛紅:“大哥,她問你要不要舒舒筋骨。你不說話,她不走。”
“甭理她。家裏的媳婦都疼不完,吃你自個的。”庚武冷飕飕睨了那姐兒一眼,自把空碗扣下。那姐兒貪他容貌也無奈,果然便讪笑着走了。
“哼,這般本分,必是新來的鄉下疙瘩無異。阿楓,走。”角落樹杆下,一對十六七歲的“大辮子”互相對看了一眼,擡手沖碼頭招了招。
“砰——”
“啪——”
不遠處忽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幾人擡頭看去,只見七八個衣着土紅土灰的半大少年正把才卸下的貨物推倒。狗日的狲猴子,貨裏頭可裝着瓷器呢,弟兄們正準備豁然站起。
“喲~~才混道上的吧?不交銀子就想走貨,老子們的生意都不要做了。”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清涼涼的戲谑,一個沾血的饅頭滾到了桌面上。
卻是一對十六七歲的小混子,個高的面黑健壯,個矮的臉髒清瘦,紮一根長辮子垂在胸前,那辮子上戴紅花,衣襟扣得扭扭歪歪,褲管一短一長,連鞋子也故意左右兩邊錯穿。這般不男不女作相,一看就是碼頭上混食兒的最低等土棍了。
“狗日的!半娘們的假小子,爺們敢在鯊魚嘴裏拔牙,你算哪個老子?”小黑一拍桌子站起來,在外人面前他可從不吃素。
“阿楓,給他點顏色。”矮個的阿曉對阿楓瞥了一眼。
阿楓正想把手裏的爛面條糊到小黑頭上,手腕卻忽然被一臂将将持住,頃刻動也動不得。
庚武輕飄飄把阿楓往後一搡,阿楓站不住,啪一聲歪坐在板凳上,那摻了肮髒的爛面條便糊了他胸前一片。
破饅頭上的血跡豔紅豔紅,滴滴答答沿着桌面往下淌,倘若不識得個中伎倆,倒讓人胃中作嘔。
“要來就來真格的,給個紅墨水算怎麽回事。”庚武用筷子挑起饅頭,扔去地上喂了狗,狹長雙眸悠然地睨着阿曉。
晨間的碼頭霧氣迷茫,那男子若刀削玉琢般的俊顏上噙着冷笑,着一襲墨黑長袍,分明是淩然倨傲的,卻又道不出的一股隽雅之氣。素來與粗犷的船老大們交道慣了,只看得阿曉臉頰微微一紅。
頃刻回神,卻又憤怒道:“管他嗎真血假血,你上了老子們的地盤,就得給老子交保護費!再不識趣,要你一群鄉下土狗好看!”
堇州人眼高,不曉得南邊多少富庶,從來只把其他地兒來的生意人叫鄉巴老。一邊說,一邊沖上來想要提起庚武的肩膀。
然而那清清小小的個子,站起來還不到他肩膀高,庚武只須把他手臂往後反轉,他便被箍得動彈不得:“放開我!你可知道老子是誰?老子的上頭可是疤臉!疤臉!”
連叫罵聲都這般娘娘腔,自不量力。
庚武掌心力道頓地把阿曉一緊:“聽着,你庚爺不管甚麽疤臉不疤臉。到一個地頭有一個地頭的規矩,廟頭我們拜,但是爺要拜的是大廟頭,不是你這等騙吃的宵小之輩!”
那精致下颌抵在耳畔,聞見他身上一股好聞的甘澀氣息,阿曉雙頰一瞬更紅,龇牙咧嘴地扭擰起來:“混蛋,登徒子,臭流氓!再動我要你死得好看……”
掙紮得太厲害,那又髒又破的褂子随着身子晃動,衣襟下隐約一抹小山晃動。庚武睇了一眼,驀地把手一松:“滾。”
曉得被他看穿了,阿曉臉蛋绛紅绛紅,揉着酸疼的肩膀,忿忿地咬着牙:“你……你給老子等着!疤臉是誰?疤臉就是這碼頭地界的漕幫老大,那可是條從大營裏爬出來的莽漢!你敢小瞧他,這地頭你別想再混了!阿楓,走!”
阿楓連忙上前将阿曉踉跄扶住,兩人把手一揮,那一群被弟兄們收拾住的半大少年連忙一窩蜂而散。
四周安靜下來。
“大哥,這娘娘腔該不會真找人回來尋事!”小黑擔心地看着庚武。
庚武向店家付了銀子:“那疤臉若果真是這地界的頭目,我倒還想見識見識他。”
眼看天色已漸亮,人來人往漸多,在周遭逛了幾圈,只見貨船擠擠攘攘,想要運貨的掌櫃也将碼頭堵塞,然而“雲熹”號的生意卻無人敢接。
沒有牌啊,再着急也不敢。
牌是甚麽?庚武蹙眉求教。
想要舶貨的掌櫃急得不行,卻無奈嘆氣:“您是不曉得,如今這碼頭漕幫當大,官府管的是稅,漕幫管的是路。進來的貨船要挂他的牌,給他們支保護費;我們也得給他們支銀子,叫他們給貨排船。你這甚麽都沒有的新船,把貨給了你,就是得罪了他們,小本生意擔不起風險。”
“我們兄弟連那吃人的大鯊都不怕,還怕甚麽莽匪?貨丢了管陪,前二回收你七成銀子,日後長久的生意好商量,路上不耽擱,往返比別家都快,你愛運不運。”小黑不耐的說。
那掌櫃的躊躇。
庚武拱手作了一禮:“聽聞這碼頭老大乃是從大營裏放出來的莽匪,掌櫃的可知他姓甚名誰?”
“這……”掌櫃的正要答話,幾步外忽傳來熟悉的娘娘腔——
“就是他們!侮蔑咱們老大,說甚麽不屑拜疤臉這座宵小廟頭,我兄弟二人與他分辨,還被他痛打一頓!”阿曉穿一身土灰土紅,脖子上挂着繃帶,怕被庚武再打,遠遠地把他一指。
“就是你?不想活命了。”兩名虎背熊腰的喽啰走過來,把庚武上下冷厲掃量,見他氣定神閑,并不以為懼,便森冷道:“随我們走一趟,我們老大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