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漕幫大廟
靠碼頭邊的一個廢棄倉庫外,粗壯的喽啰把庚武二人在門前一搡:“進去!”
仄逼的破舊窄門打開,撲面而來一股混合着魚腥味兒的潮濕黴氣。四周光線晦暗,角落牆角裏麻袋堆砌成小山,石頭大柱上燃着火把,十幾個高矮胖瘦不齊的赤膊漢子森然而立,見人進來,手上的彎刀晃來晃去吓人。
庚武微蹙眉頭,看到正中間小矮桌旁歪坐着一名粗犷漢子,三十來歲,絡腮胡,左臉上一條凸起的可怖刀疤從眉間橫至下颌,正一條腿搭在椅面上,粗短的手指剔着寒光凜冽的刀背,半眯眼睛……原來果是熟人面孔。
便冷睨了喽啰一眼,兀自泰然走上前去。
喽啰沖莽漢抱了一拳:“幫頭,人帶來了。”
“嗤呵呵~~還真有膽前來送死~”那幫頭剔着刀柄頭也不擡,陰森森笑着看向阿曉:“說什麽來着,不稀罕我疤臉這幫宵、宵……”
“呃,宵小騙吃之輩!”阿曉連忙颠至疤臉跟前,見他面色一冷,又趕緊指着庚武義憤填膺道:“不是小的說的!是這群土鼈,說甚麽不管疤臉不疤臉,誰也不放在他眼裏,小的替幫頭分辨幾句,就挨他卸了一條胳膊。”
把脖子上的繃帶在疤臉面前晃了晃,做一副苦大仇深模樣。
疤臉不耐煩地瞄了一眼,隐約看到那破衣爛衫裏頭微微晃動的兩座小山,便不動聲色地咧嘴發狠話道:“敢不拿我疤臉當回事,這個碼頭他是不想混了,先飽揍一頓再說!”
吹了吹刀背上的落灰,沖一衆弟兄揮揮手。
十幾個赤膊漢子圍攏過來,紅布褲腰上油漬抹黑,一張張肚皮亮堂堂。
“大哥,幹脆和他們拼了!”見逃不出去,小黑舞了舞手上的粗木長棍。
庚武伸手一攔,狹長雙眸冷冷地睇着那疤臉,勾起嘴角淡笑:“竟不知年初一別,禽老扒這般迅速便在堇州起了山頭,此番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這疤臉早先曾是市井一霸,因着奸殺縣太爺小姨太被送進大營關了多年,然而老毛病不改。那荒山密林裏可沒甚麽女人,長得俊秀瘦小些的年輕牢犯沒少被他扒褲子,故而得了“禽老扒”之名。庚武自成一派,與他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若非那日大雪漫山,恰撞見他把“小個子”軋在樹杆上“欺負”,末了也不會與他打上交道。
禽老扒……
這綽號除卻牢裏頭那幫家夥,外面可沒人曉得。熟悉的清潤嗓音,聽得疤臉擡起頭來,見對面立着的男子二十一二年紀,一身清隽傲然,不由蹙起眉頭:“是你……姓庚的,我說誰人竟敢觸犯到老子頭上,原來卻是老死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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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武打了一拱,眉間微展笑顏,不急不緩道:“卻是一場誤會,本非無意冒犯,奈何這二個小人頻頻誣蔑。如今既曉得是老扒兄的場子,那麽這個廟頭庚某卻是不能不拜了。”
那笑容雖淺淡,配在他冷肅的隽容上卻仿若冰釋雲開,只看得阿曉傻了一傻,抹得黑髒的臉蛋又微紅。
疤臉皺起眉頭,這小子當年一入大營便被自己盯上,奈何書讀得多,又通曉武藝,平日心思藏得深,時而出手仗義時而又狠,把一衆牢犯收攏得服服帖帖,自己對他也是三分怒,三分畏,三分揣測。
當下便揮揮手叫兄弟們退下,命給庚武看座。
怎麽能看座?!
阿曉左看右看,連忙上前急道:“幫頭,這賊人可是剛剛才罵過你,就這麽把他輕巧饒過去了?”
蠢貨。疤臉不耐煩地啪她一臉:“哪裏來的小混子?不想被割舌頭就給老子閉嘴,先站一邊等着。”
阿曉吃痛,捂着紅腫的臉頰退去一邊,怒瞪了庚武一眼。
疤臉順勢一瞥,默了一默,對庚武酸溜溜咧嘴冷笑:“呵,庚老弟倒是回回都招‘小個子’。那寒天雪地裏被你把後頸一砸,如今老子的脖子都還在疼。聽說過完年那‘小個子’就随你走了,如今幹柴烈火的過得可還滋潤?”
一邊說,一邊扭了扭粗壯的脖子,有女人的紅花從他蓬亂的發叢中飛下來,看來依舊本性未改。
說的“小個子”,乃是去年初冬被送進大營的一個十六七歲小子,白淨瘦小的,穿一身東北面的毛茬茬大襖,戴一頂狗皮氈帽,把臉蛋遮得只剩下一個三角下巴。聽說原來是個官家顯貴,家裏頭的女眷都被罰去做了營妓,平日裏細皮嫩肉的甚麽活也幹不了,漢子們都對他虎視眈眈。
也不知是不是看穿庚武懶得侵犯他,平日裏走到哪兒便緊随到哪兒。那日庚武惱怒他煩,冷冰冰吼了他幾句,唬得他瑟瑟發抖,自去了另一邊山頭砍伐。不想竟着了那禽老扒的道,若非庚武莫名心亂尋了過去,差一步他的褲子就要被那禽獸扒下。後來雖依舊嫌棄他煩,也就由着他吃喝住行都随在自己身旁。
庚武微蹙了一瞬眉頭,冷然道:“本不過萍水相逢的落難兄弟,出來後各走各的,燕沽頭一別後就不曾再遇……那樹叢後貓着一只黑熊,若非當日在下及時阻止,老扒兄只怕此刻早已經進了熊肚子。少一場花柳風月,換回一條命也算是值了。”
疤臉不置可否,把身子坐正,拖着下巴嗤笑道:“同吃同住搭夥了三個月,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大夥喝散夥酒的那天半夜,我可見她貓進你鋪蓋裏,把你摟得可緊。那‘小個子’平日裏雖包得看不見皮肉,但兩眼水汪汪的勾人……說不帶走就不帶走了?你也舍得趕她?”
當日皇上大赦的消息傳來,衆兄弟喝酒慶新生,本以為此生将永不見天日,那一夜自己亦喝得酩酊大醉。依稀記得有人鑽進被褥,抵在耳畔說過一番話,醒來卻全然不計。一路同行,雖對“小個子”身份有諸多疑惑,然見他眼神欲言又止,便也沒有多留,一個去往京城,一個順水南下,至今連姓名都不曉得。
庚武道:“各人有各人的路,關在一起是兄弟,出了大營是天涯。庚某對分桃之風不無興趣,既是無緣人又何必相聚?”
疤臉拿來兩個空杯,命手下弟兄倒滿紅酒:“分桃?呵,老子也是後來才曉得,那是被抄家的鎮西王府女人。早知庚老弟你對她無意,又何必妨礙老子弄她。那般白白淨淨一塊小鮮肉,你把她趕了,讓她一個人在這世道上怎麽活?羊入虎口,生吞活剝。”一邊說,一邊隔空敬了庚武一杯。
腦海中那舊時畫面一晃而過,那“小個子”寧被打死也不把帽摘下,寧用冰碴子化了洗身也不肯與衆漢子下澡池,爺兒們對她一吼便汪着眼睛瑟瑟發抖……卻原來竟是女兒身。
庚武勾了勾嘴角,修長手指撚着酒盞,只不動聲色道:“那過去之事又何必再提?如今擺在眼前的船運生意,還望老扒兄看在生死一場,給兄弟網開一條活路。”
正說着,門外一名兄弟進來禀報:“大哥,貨到了!”
“擡進來。”疤臉揚聲命令着,又把滿布刀疤的臉抵近庚武耳畔,壓低聲音道:“看到了吧,這些都是鹽。實不相瞞,我疤臉背後之人是漕臺他小舅子,這運河上的生意有門道,庚老弟若跟在我門下跑私鹽,幾趟下來就保你發家。”
杯中酒水輕蕩,渾渾濁濁不明。驀地想起一路上那榔頭叔侄影射不明的對話——
“那賣鹽的都富的流油……”
“找衙門讨路費,那這一路悄悄摸摸為哪般?”
“老夫公務纏身,這裏不便多言……”
庚武仰頭把酒一飲而盡,對疤臉亮了杯底:“多謝幫頭擡舉,然家中尚有高堂嬌妻要養,一幫兄弟亦愚拙,幹不了那有風險的買賣。還望老扒兄放條活路,恕庚某自生自滅,價錢甚麽的,好說。”
“呵,放着那個死心塌地跟你的小鮮肉不要,這般迅速便回去娶了媳婦,也不知到底怎樣的女人才能蓋得住她?”疤臉支着胳膊往後一靠,伸出四根手指頭:“挂老子牌,四成分紅,貨随你走。”
“三七。一船兄弟還要養家吃飯,實在經不起耗。但收貨走貨不從幫會排號,貨主庚某亦自己尋,老兄只須叫手下放路便可。”庚武為難地挑了挑眉,隽顏卻冷肅,不退不讓。
如今這碼頭已然被自己霸占,他一艘不挂牌的新船,不信誰人還敢把貨叫他運,這三成紅利乃是白拿。
“好說。我疤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既然誰都沒吃到,那過去的帳便化了。欠了你一條命,這生意我不為難你。”疤臉戚戚笑着地睇了庚武一眼,讓人把路放行。
“那在下這廂便謝過幫頭。”庚武拂開袍擺站起身來,對疤臉抱了一拳,大步缱風出了倉庫。
“就這麽放他走啦?幫頭,就這麽白白放他走啦?!”阿曉搓着指頭步步尾随,暗搓搓地叫阿楓快跟自己跑。
疤臉睇了一眼,叫人把門攔住:“聽了這麽多不該聽的,想入幫的就站住,不想入的挖眼割舌~~”
……
堇州是個大城,甚麽南南北北西洋貨,琳琅滿目亂花人眼眸。正是晌午時分,大街上人來人往,那勾欄粉頭花枝招展,滿街市胭脂飄香,見兩個陌生俊逸公子從身畔走過,紛紛捂帕邀搭,欲拒還迎。
庚武冷顏不睬,見前方一家玉器店與一衣莊緊挨,只将方步直行。
小黑跟在後邊,不解咕哝道:“大哥,方才那個刀疤說的什麽‘小個子’、‘鎮西王’的又是誰人,好像與大哥很是相熟?”
他問得委婉,然而那黑眼珠子提溜提溜,分明早已把個中內容聽清。
庚武冷飕飕睇了小黑一眼,沉着嗓音道:“一同吃過牢犯罷,連名字都不曾曉得。那過去之事莫要胡亂揣測,回去叫她知道了多想。”
她?嘿嘿,是嫂子吧,女人們天生一口醋缸子,怕嫂子知道了不放他進房才是。
“哦,”小黑撇撇嘴,偏又道:“那燕沽頭還去是不去了?美娟那妞擰起胳膊來可疼,她若拷問起我路中所聞,我可不曉得怎麽答她。”
小子,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一路上不曉得把手指頭扳數過幾回。
庚武腳步一頓:“不想答不上她,那就随我來。”
“幹、幹嘛。”一道墨黑長袍蕭蕭拂過,小黑打了個顫……天爺,再北上要死翹翹了。
“拖了數日才返航,不買點東西你好回去見她?”前方清寬身影卻不回頭,精致嘴角微微上浮,隽顏上略過一絲寵溺。
那丫頭愛嬌,這一路上耽擱,回去又不知要與他怎樣躲貓兒……忍了這許多天,他還怕她對自己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