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雲中花月
小院內清涼寂靜,只聞窗外鳥啼聲聲,老大夫半閉着眼睛,那蒼老指尖摁在脈搏上凝思,好半天了都不見動靜。
“大夫……”阿綠便有些緊張。
張錦熙撫了撫肚子,叫阿綠不要打斷。
“啾啾、啾啾——”
“姐夫養得是什麽鳥兒,叫起來好生清脆?”
“你說是甚麽鳥兒,它就是甚麽鳥兒。”
“琴兒不敢。”
隔着一扇半開的窗棱,那清晨的灰白天井之下,一黝一杏兩道身影在花壇邊玩着捉迷藏。
梅孝廷着一襲黝青團雲袍搭月白對襟短褂,正立在鳥籠下逗着鳥兒。他養的鳥兒都名貴,挂得亦高,那精削下颌微仰,俊秀面容在枝頭下好生惹人貪看。偏他眼神卻又飄忽,好像是在看鳥,好像又是在看人。
十五歲的琴兒在花壇邊澆水,那噴頭上的水珠便頻頻灑落出界限。這邊廂的都澆了個濕透,才發現那邊廂的一滴也無。想要過去,路卻擠呀,要過去得擦過他身邊。他卻把她路一堵,她往左,他一襲清逸身影便在左邊一移,她往右亦往右。那衣裳上一股沉香沁馨幽雅,說他是故意,他卻又做得那般自然而然;看他的俊顏,卻分明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可惡啦,怎麽能這樣逗人。
“二少爺。”沒人的時候叫他少爺,叫一聲臉就紅了。
愛看這臉紅,可惜人卻不是她。
梅孝廷鳳眸微挑,一柄玉骨小扇在鳥籠框上輕劃:“姑娘家家,大清早的,這般惶急趕去做什麽?”
“表姐叫琴兒跟了師傅學刺繡,繡坊裏的活兒忙,大家都在趕。”琴兒立在梅孝廷胸膛下,眉眼欲擡又不敢擡。她才從鄉下來,不曉得如何與這樣忽冷忽熱若即若離的少爺交道。
梅孝廷把她心思盡收眼底,卻偏挑眉做訝然狀:“哦~,你還會刺繡?跟的是甚麽師傅,如今繡莊可是你姐夫我在當家,晚去了我替你說一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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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兒便覺得自己的分量在他心上重了,心跳怦怦然的:“是秀荷師傅,繡工可厲害,花樣兒比別的繡女都出彩,老太太特地叫我與她學。”
“秀荷?……呵,她這般快就出師了麽?”梅孝廷默了一默,複又幽幽勾起嘴角。
琴兒不曉得他意思,只傾羨地點點頭:“嗯。可不是,師傅才比我大一歲就帶上了徒弟,人也生得可好看。聽她們說這個月中才嫁人,相公把她捧在手心裏疼,琴兒羨慕來不及。”
捧在手心裏疼麽?哼……從前他也把她捧在心窩裏疼。
梅孝廷傾覆下腰,薄唇貼近琴兒的面頰:“你自己不好麽?做什麽要去羨慕她?”
那男子容顏絕色,明明在笑怎生莫名陰冷,琴兒又羞又怕,退後一步道:“琴兒一個鄉下來的卑微丫頭,哪裏能和師傅比……也不會有人真喜歡。對了,聽姐夫的口氣,好像認識師傅?”
“怎會無人喜歡?那麽你卻是看不到我的心了……爺可沒送過屋裏那個耳環。”梅孝廷抵在琴兒的耳畔,見她耳際一串玲珑翠玉耳環晃蕩,便不擦痕跡地叼了一口:“她關秀荷又算甚麽身份?不過一個三教九流的戲子所生,還是我梅孝廷不要掉的女人。你當她嫁的是誰人?一個大營裏放出來的牢犯,不過在那運河上吃着糙飯罷,有甚麽值得你羨慕。”
牢犯?
耳環被那一叼,忽而燒起一片紅,琴兒訝然睜大眼睛——自古牢裏頭關着的莫非殺人越貨的惡匪,跑船的亦是那粗蠻赤膊的糙漢——“可惜了她那樣好看……二少爺為何不要她?師傅手藝好,娶了她,日後還可以給繡莊當家呢,老太太可寶貝她那雙手。”
娶了她……呵。
梅孝廷勾了勾嘴角,用扇尾微彈琴兒的下巴:“傻瓜,你不是該幫那張姓的女人說話,倒可憐起她來了。”
那鳳眸中鍍上絕涼,琴兒看了莫名心疼,卯着唇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琴兒,該去上工了。老太太那般看重你,不要總誤了時間。”屋子裏張錦熙眼神黯下來,和顏笑着催促道。
“诶,姐姐。”琴兒隔窗看她一眼,瞅見她眼中親親疏疏笑得莫名,便有些局促,對梅孝廷福了一福:“姐夫我走了。”
“二少爺,您的帖子,是獨眼黑山掌櫃來的,說有一樁生意特特找您。”榮貴拿着門貼跑進來。
“哼,他一個破土匪,能有甚麽好生意~”梅孝廷接過帖子,涼薄地掠過窗內張錦熙欲言又止的眼眸,冷蔑地拂袖離去。
她越渴望他,越把他身邊親近的都遣走,他便越不會與她好臉色……越不去看她所懷的骨肉。
老大夫松開手,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錦熙心口一緊,嗓音涼涼的:“魏伯……怎樣了?”
“怕是不妥了,應是當初二少爺帶着病體所懷,脈相實在微弱……少奶奶做好準備吧。”
張錦熙五指并緊在少腹上,一瞬間眼眶頓地通紅,嗓音雖刻意壓制,卻仍聽出哽咽:“如此也是沒緣分了……拜托魏伯暫且不要與人說道,我怕老太太她一時承受不來。”
“二少奶奶吩咐的,老夫照做便是。”老大夫啓好藥方,淨了手背起醫箱。
張錦熙連忙叫阿綠遞上豐厚謝儀,見阿綠送出門去,一個人便望着空空院落發呆。那貝齒在下唇上輕磨,慢慢地咬緊起來。
……
梅家繡坊擴大成了繡莊,寬敞的繡房內滿桌面疊着花樣、布匹和針線,放眼過去一片兒花紅柳綠姹紫嫣紅。眼看就是九月了,空氣中的涼意漸甚,北面的冬天比南方來得早,時而十月初便要下第一場雪,宮中的娘娘們可耐不住寒,今歲的冬衣半月內便要往京中送。
繡娘繡女們都在埋頭幹活,偌大的屋堂下只聞見針線布匹的西索碎響。一連坐了一個多時辰難免腰骨發酸,說幾句話兒來調調氣氛。
十九歲的繡娘阿珍懷孕了,四個月大,肚子就已經小西瓜一樣鼓出來。
“喲,瞧瞧,該不是裏頭懷着兩個?”姐妹們看着那隆起的衣裳,啧啧笑着誇贊。
阿珍低頭愛寵地撫着肚子:“猜不來。叫隔壁接生的婆子看了,說是小子貪吃,一個人噌噌地長肉兒呢。”
“一個也好呀,你婆婆念了快四年有吧?多容易才被你懷上。如今可會動了?”
“還不常,時而會小小動一下,可乖。”想起婆婆近來颠覆往昔的熱情,阿珍眼中有幸福有欣慰。
秀荷好奇地咬着針線頭:“還沒生吶,就能看得出來生男生女有幾個,真那樣神?”
“可不,你懷了我也叫婆子幫你看。庚三少爺那副硬身板,一叫你懷上保準就是兩個。”姐妹們笑着看過來。
秀荷低頭理繡樣,羞嗔道:“我可不與他懷,狼一樣的,整天板着張臉,生下來小東西他也不會喜歡。”
“不然。面冷心熱的男人疼起媳婦來才要人命,他要疼你呀,就盼着你給他生。”
“是極。你不想與他懷,難不成還與別人懷?單憑他蒙眼射靶心那氣魄,哪個男人還敢在他眼皮底下動你,不要命了。”姐妹們你一言她一語,新媳婦臉皮薄,調侃起來最逗趣。
秀荷走了神,三月雨水天遇見庚武,那時他才從大營裏放回來,怡春院樓下找自己讨要衣裳。都快摔倒了,不小心扶上他手臂,他都一動也不動地,冷着一張狼臉任由她栽進他胸膛。哪裏想到後來竟會那般纏她,一忽而一忽而地把她堵在橋上,屋檐下……煽他耳光他都不管不顧。
秀荷臉一紅:“太早了,過二年再說。一個他就夠受的,再要生兩個,一窩子大狼小狼,口糧都不夠吃。”
是不夠吃了。
說話的姐妹瞄了一眼她滿嬌的胸脯,暧昧捂嘴笑:“這可由不得你說了算,男人們都狡猾,真要叫你懷呀,多的是法子叫你防不住。”
法子。秀荷指尖一頓,悄然支起耳朵。
那姐妹曉得她想知道,偏等着她豁出膽兒來問。不問。又不免不盡興,轉而去對阿珍低聲細語:“先前你怎樣都懷不上,後來可是聽了我的,改坐上了。”
阿珍打她:“吓,你還說,就你這妖精……快沒被他羞死了,可疼。”兩個人臉挨着臉,後面的話說得越來越小聲。
秀荷驀地想起回門那天早上,庚武忽然托起她的胯盤兒,把她摁坐上那裏的深與張痛。手指頭不覺被細針一刺,一絲殷紅滲出來,連忙放在唇邊輕含。
那媳婦卻哪裏放過她泛紅的耳根,互相對看了一眼,抿嘴笑起來。曉得她面皮薄,也就不再繼續逗她了。
管事的走進來:“都認真幹活了啊,別總是聚堆兒攀講,走錯了針可要重做。”
姐妹們聳聳肩,屋堂內忽而安靜下來。
美娟湊近前悄聲問:“秀荷,你說都十一天了,怎麽還沒回來?真怕路上出什麽事兒了,聽說官府對民船打壓得可狠。”
秀荷動作微滞,沒意識到自己在安慰自己:“安啦,不會有事兒的,先前去捕鯊,都沒能把那群‘活土匪’怎麽樣。”
美娟噓了口氣:“可惡,還說七天就回來,一定是被碼頭上的姐兒迷了眼,這下回來我不理他。”
秀荷嗔她一眼:“想他了?”
美娟臉紅:“你不想?你不想他剛才怎麽被刺了手?”
哪裏曉得美娟眼兒恁尖,秀荷悄悄擰她一把:“我才不。他不回來倒更清淨,省得一晚上都睡不好。”
都是新媳婦,說起話兒來雖委婉卻貼心,美娟訝然:“原來庚三少爺也這樣……小黑也是,一宿都不肯落下,我沒少掐他。”
“嗯。這下他回來我也掐。”
一個新來的繡女欲言又止地看這邊,怕是有甚麽不懂的要問,秀荷便把針線一放,踅步走了過去。
成完親事回來,老太太給自己派了六個徒弟,美娟帶四個。琴兒是十個繡女裏頭最靈俏的,其餘幾個年紀小些,尚平庸。
琴兒看着師傅嬌嬌婉柔的身段,啊呀,當真好看,越看越想不通二少爺為何不要她,越看越覺得她配了牢犯被糟蹋。
暗暗拽旁邊姐妹的袖子,低聲道:“嘿,你聽說了嗎?她男人是個牢犯,你見過那男人長啥樣?”
旁的繡女可沒東家後臺撐腰,哪裏敢說師傅閑話:“我不曉得,我才剛來。”
琴兒凝着師傅一抹盈盈腰谷兒,意猶未盡嘆氣道:“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被糟蹋了,我聽說那北邊大營裏出來的一個個都是三頭六臂,不曉得師傅夜裏頭怎樣受罪……唉,二少爺幹嘛不要她?”
美娟隐約聽見,不悅地咳咳嗓子:“都好好做自己的事啊,少胡說些有的沒的。”
秀荷正在教小徒弟針法,聞言擡起頭:“琴兒可是有什麽問題,稍等我過去教你。”
沒惹到那點兒上,秀荷對人的脾氣都是好。美娟替秀荷剜了琴兒一眼:“亂嚼舌根,被我打住了。”
琴兒連忙吐吐舌頭:“沒有呢,徒弟剛才聽師傅們聊天,說師傅的相公多好多好,心裏頭可羨慕得緊。”
秀荷并未聽到方才嘀咕,好笑嗔她:“有什麽好羨慕的,将來你嫁了人,也會有人疼。”
琴兒紅着臉,略惆悵起來:“我喜歡的那個他……怕是不會娶我呢,忽近忽遠的,哪兒像師傅這樣福氣。”
那細白耳垂上兩珠翠玉耳環一晃一晃,在光影下打着水潤光澤——
“耳環也是,我以前頂頂喜歡這種顏色,他爹也總說我戴着好看,沒想到去了你這裏,戴着也很不錯……蔣媽媽,你瞅瞅她戴着好看不啦?”
“是夫人您的寶貝矜貴,怎樣的人戴着都擡身份。”
秀荷便了悟琴兒說的“那個他”是誰,忽而愠惱起他的不長進,拿母親的物件送給自己,被她退了回去,也學不到乖,下一回依舊拿出來送旁人。他既是娶了媳婦,她也對他斷了心,他若肯與那張家小姐好好過,她起碼還能在心裏高看他一點,偏又學不會擔當,這樣快就與丫鬟們拈花惹草。
秀荷的語氣便生分起來,問琴兒繡得怎樣了。
琴兒把袖面兒舉起來:“瞧,每日繡這個重複來重複去也是無聊,我把這個大紅線改成了桃粉兒,師傅可覺得更有味道?”
老太太把最重要的禮服交給自己,那後宮娘娘們的地位森嚴,即便只是一截袖子,是大紅就是大紅,是淺綠就該淺綠,一絲兒顏色也錯不得,哪裏能随人喜好亂來。
秀荷簡單略過那袖面,又放回去,柔聲道:“繡得是不錯,但要重新再繡,誰人叫你亂改顏色了。”
琴兒還以為能得到誇獎呢,沾沾悄喜的容色驀然一怔。師傅不過也只比自己大一歲而已,并且自己在家裏也早就繡過許多年,也不是生手了。
沮喪地低下頭來:“既是繡得不錯,師傅為何還要琴兒返工?師傅自己不也常說,繡活兒也講究個随心感念麽,怎生得你自己可以,我們做徒弟的就是錯了?”
姑娘家家的受委屈了,耳環兒一晃一晃的。
哦呀~這耳環叫那負心的薄情人看見,可真是妙……不是自己不要麽?如今送給了別人,為何卻又存心刁難。
梅孝廷一把玉骨小扇輕搖,攜黝色袍擺悠悠然跨進屋堂,素長手指将袖面兒掂過:“喲~,早半個月還是繡女呢,這才沒升幾天師傅,就虐起來手下的新人?我們梅家繡莊可不教人公報私仇,你這可是在與本少爺生氣?”
一股淡淡檀香撲面,秀荷擡起頭看到梅孝廷一張似笑非笑的雅俊之顏,蹙起眉頭道:“二東家說得哪裏話。宮中娘娘們的禮服,配什麽樣的色,绲幾層的邊,搭什麽樣的花,是鳳凰就不能是錦雞,那都是有嚴格規定的。姐妹們頭一回做,也都是按着那書譜上的一點點謹慎小心,不敢出一點兒差錯。”
她說着話,寸步不讓,眼睛也不看他。
梅孝廷睇着秀荷微顫的眼睫兒,卻以為她在看那對耳環,噙着嘴角笑得潋滟:“傻瓜,我喜歡你的時候你不在乎,我把它送給了別人,你卻又醋起。倘若怨我,且與我發作就是。她不過一個鄉下來的懵懂丫頭,你與她置什麽氣?看這可憐。”
說着把琴兒攥緊的袖面拿起來端看。
二少爺真是個心軟的男兒,都不要了還這樣念舊情。
琴兒委屈地紅了眼眶:“徒弟愚笨,但師傅說過什麽,卻一直是記在心裏的。明明沒有錯,顏色不過偏差了一點兒。師傅可是不喜二少爺送我這副耳環?……那琴兒今後不戴就是了。”想要把耳環摘下來,梨花帶雨,依依不舍。
梅孝廷悠然把琴兒手背一扶:“不要理她,爺看上的女人還由不得她支使。”那眉間流情,偏把從前執念化作滿目缱绻,賦予身旁新人,叫那舊人看。
秀荷都不想與他說話了,默了一默,後來便搭腕兒做了一禮:“二東家要是不說起這耳環,我還沒有多在意。那偷來之物戴在身上,不曉得多少傷人,如今還回去,不僅半分不惦記,反而還落得個身家幹淨。活是老太太交予秀荷做的,秀荷盡了義務提醒。若是東家執意不改,他日出了什麽差池,當着管事和姐妹們的面,秀荷也概不負責。”
“嗚嗚……”琴兒眼眶一紅,晶瑩盈了滿眶。
一衆繡女們都曉得二少爺把秀荷當冤家,不免悄聲上前勸解。把一摟袖面拿過去,叫別的姐妹拆線。
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梅二微蹙眉頭:“偷來之物……我母親她這樣說過你?”
秀荷卻已經轉過身去,忙碌自己的活兒。
那艾色纏枝兒小褂輕搖,冷冷淡淡并無舊情。琴兒又看不清到底是誰把誰不要了,“姐夫……”攥着衣角,怯懦委屈。
梅孝廷再看琴兒,眸色卻又冷:“拿回來,自己改。日後她若再說甚麽不高興聽的,自到後院來訴與爺聽,爺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