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人歸來
一場秋雨綿綿,下了半日天忽然便冷下來,青山綠水隐在霧氣迷蒙之中,遠看去就好似一副水墨古畫。
庭院裏空寂寥,人們都窩在屋裏活動。黑瓦屋檐下落雨嘀嗒嘀嗒,穎兒站在門檻前,四歲的身子小小的,巴巴地等三叔回來。可是從傍晚等到了天黑,那個清颀如風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
他怕他不回來,以後院子裏就沒有“爺兒們”可以說話了,又不肯讓自己太過沮喪,便端着瓷碗接漏水玩。
福城人破規矩多,那屋檐下的滲水冰涼,乍一落到腦門會使人變笨,倘若正滴到你行走的血脈點兒,他日還要生一場大病。
二嫂福惠正在堂屋裏描眉,見鏡中打照出兒子傾斜的身子,皺起眉頭道:“小搗蛋兒,你哪日可以給我安生呆一會。”
手卻空不出來,妝容還沒畫好。
秀荷便把筷子一擱,出去牽穎兒進來。
穎兒回頭看了眼空空的門檻,失落地仰着小腦袋:“三叔又不要我們了,不要小嬸嬸了。”
秀荷亦回頭看了眼空空的門檻,刮了刮穎兒粉嫩的小臉蛋:“不要就不要,等他回來呀,我們不理他。”
适才歸家途中,一路從金織橋頭走到橋尾,未到橋頭時以為到了橋頭能看到他,走到橋頭沒有,又只當他壞,會不會故意藏在橋尾逗她驚喜。仍然還是不見。不曉得他路上到底怎樣耽擱,連個口信兒也無。恨也擔心。掩藏起眼中一抹失落,替穎兒拭淨手心的濕涼。
穎兒卯着小嘴兒撒嬌:“可我想,我想聽三叔講武松打虎。”
“等他回來啊,你又怕他管你了,回回都這樣。”福惠回頭笑嗔了一眼。二少爺去得早,當初若不是懷着穎兒,她險些烈性子剎不住緊跟着他去了。如今穎兒就是她的命根子。
“我喜歡三叔管我。”穎兒沒骨頭的說。
福惠懶得理他,叫秀荷幫着看看眉毛畫得怎麽樣。
本就活潑熱鬧,生得也圓潤讨喜,不過才二十二上下的年紀,打扮起來還是一朵花。秀荷笑盈盈的說好看。
大嫂雲英佯作嗔怪的語氣:“就咱們家這一院子的女人,天黑了你還打扮給誰看呀?憑白浪費胭脂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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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惠撫着花,不服氣:“不興得寡婦打扮吶,自己看不行?非要灰頭土臉的出去,讓別人看到越發覺得我們庚家不好了,秀荷你說是與不是?”
秀荷正給穎兒夾菜,今日被琴兒耽誤,繡莊裏多趕了半個時辰的工,回來誤了吃飯時間。聞言笑道:“二嫂說的對,打扮得精神了,自己看着也舒服。回頭咱們也給大嫂打扮打扮。”
雲英是個謹守本分的性子,瞬時局促起來:“兩個盡取笑人,我可不與你們胡鬧。”
福惠端着鏡子看皮膚:“還別說,最近呀三叔不在,我這接連睡了幾天好覺,皮膚上的油光又出來了……”
穎兒不明所以的接過話茬:“三叔不和小嬸嬸鋸床嗯嗯,我娘半夜就睡不醒。”
秀荷才給穎兒喂湯,動作稍稍一頓,耳根子紅了。
老二家的說話就是容易跑風,看把新媳婦拘的。雲英連忙輕輕扯福惠袖子:“你自己白天犯瞌睡,晚上睡不着了,哪裏還怪到別人頭上。”一邊說一邊眨眼睛。
福惠吐吐舌頭,趕緊躲去外頭接水。
秀荷裝傻不得,心裏頭羞極,嘴上也只能佯作嗔惱道:“是呢,半夜睡不好,翻來覆去總吵到人。頂好就在外頭賺錢好了,都不要回來……”
“西索——”尾音未落,忽聽門邊腳步聲輕頓,有冷風缱着濕氣撲進門來。秀荷一擡頭,适才看到庚武着一襲竹布箭袖長袍站在門檻旁,寬肩上搭着去時包袱,腰間束一抹臧青革帶。應是一路攜雨疾行,腳下一雙墨黑長靴上濺滿了雨滴,凜凜風塵煞他不住。
回來了。
那清隽面龐上都是潋滟柔情,只看得秀荷的心怦怦一跳,卻又羞他怎樣恰恰好出現在這般尴尬時候,扭過頭,後半句聲音低下來:“回來也沒有人歡迎他。”
可惡,枉自己一路抹黑緊趕,一進門就聽她撩狠話。哪有女人這樣對自己丈夫。
那堂屋裏黃燈袅袅,女人着一襲水粉荷葉袖斜襟褂子,下搭緋紅的褶子裙兒,應是才在水中沐浴,一縷半幹的秀發軟軟垂于削肩,眉眼隐在留海下,嬌嬌惹人疼。
幾日不與她親近,再見他又是躲閃。就不能離開她太久。
庚武斂起眸中缱绻,一雙銳利狼眸睇着秀荷:“沒人歡迎,那我可就回船上,賺錢給你穿金戴銀去了。”單手挎起包袱,背過清寬身影要走。
“你敢走,走了就別回來。”身後聲音低低柔柔,似嬌嗔,不知他腳步根本并未邁出半步。
庚武魁偉身軀一頓,眼角餘光看到秀荷又把下颌擡起,那眸中分明氣怨不舍。他嘴角便悄然挂起了笑……小女人,嘴硬心軟,有心作弄她一作弄。
“三叔~~是三叔回來了!”穎兒一下子退離飯桌,沖過來抱住庚武的腿。他自出生家裏頭便只剩下女人,從來未曾見過爹長甚麽樣子,三叔一回來就被他黏着不放。
庚夫人和兩個嫂嫂聞見動靜迎出來:“呀,才說着你怎還不回來,這就無聲無息到了。看把這小淘氣寶兒興奮的,一下午就坐在門檻上等你了。”
把包袱接過,又拿來雞毛撣子拍庚武身上的落雨,整個院子都因着這唯一男人的出現而瞬間熱鬧起來。
婆子颠着小腳,手裏拎一提油紙包裹,笑問道:“三少爺,這些個行李要拿去哪裏?”
“不用,給嫂嫂和孩子們路上帶了點東西,自去分了便是。”庚武精致薄唇噙着笑,特意不提某人的名字,只對庚夫人解釋道:“堇州府碼頭被漕幫一夥土棍耽擱,又在清江浦滞留了兩天,與幾家新鋪子談成了生意,饒得母親擔心。”
女人們每人一匹料子,穎兒和兩個姐姐的是零嘴與玩具,連婆子都有一份。多少年沒有感受過男人出遠門回來給自己帶禮物的欣喜了,嫂嫂和孩子們都很高興,說快看看,給秀荷帶了什麽。
秀荷擰着面巾,岚兒過來拽她:“小嬸嬸快過去,我三叔給你買禮物了。”
秀荷剜了庚武一眼,見他果然一雙長眸隔空笑凝,便走過去:“路上累了,擦擦。”
那柔荑纖白,指甲兒粉瑩瑩的,庚武接過去,兩個人的手背驀然輕觸,他的是寒夜薄涼,她的卻是柔暖。恨不得把她裹在懷裏頭疼,瞥見那水眸中隐隐有憧憬,曉得女人就愛那些有的沒的,卻偏把她掌心一握,清潤嗓音缱着笑:“才成親,也沒問過你喜歡甚麽,這次便獨獨沒有給你買。”
獨獨……什麽話呀?
嫂嫂們倒比秀荷還要先愣怔:“這小子,怎麽自個親親的媳婦倒給忘了,瞧這不懂事。”要把料子分與秀荷。
才心疼他辛苦,一說出口的話卻氣人,白心疼。秀荷暗自用力,涼涼地掙出手心:“成親前才剛置了幾身新衣裳,暫時也不缺什麽,三郎買不買都可以的。”偏笑得溫柔可人,體貼又淑娴。
庚夫人看到了,曉得小夫妻倆兒相思道不盡,只作不明了,問庚武:“吃過了沒有?不曉得把新娘子擔心的,這下回來就好好歇幾天再走,多陪陪人家。”
庚武應吃過了,三天後就走。見婆子已備好熱水,便站起身來去後院,一矗清颀身影掠過秀荷身旁,垂下的掌心悄把她一握,頃刻已滾燙滾燙。
三天。這樣快,一個月才見兩回面。這下更不想理他了。
穎兒巴巴地跟出去,今晚要與三叔睡,聽三叔講故事。二嫂打他屁股,叱他不懂事,吵三嬸休息。秀荷便把穎兒抱起來:“好呀,正好給你三叔解悶兒,省得他讨人嫌。”
對面耳房裏潑水的聲音淅淅瀝瀝,一場秋雨把天氣乍涼,那井裏的水不曉得有多冷,他也往身上澆,野狼一條。想不聽那動靜,如何偏偏一點不錯的都入了耳。
“秀荷。秀荷。”
聽他連叫了幾聲,聽見了就是不想搭理。也曉得禮物不重要,但哪怕只是街邊撿個石頭回來,哄哄她也高興呀。就是沒有心。第一回給自己買镯子送了晚春,第二回買緞子叫紅姨代替,第三回,直接沒有了。叫他繼續晾着吧,叫她過去幹嘛,反正他也不怕冷。
“秀荷呀,叫你呢,去看看。”婆婆在前院催。也不曉得是哪日約定俗稱的規矩,但凡庚武一在家,嫂嫂們和婆婆都盡量不來後院了。
秀荷臉兒燒紅,這感覺像什麽,好像所有人都默默為她把環境鋪設好,好讓她和他幹嘛幹嘛……幹嘛幹嘛呀,今夜一定輕易不給他得逞。還是美娟說得對,男人可惡了就該掐。
“叫我做什麽?”秀荷探出身子,看見對面庚武打開門隙,明明曉得她生氣,那隽朗眉目竟帶着一絲痞笑,大男人樣的吩咐。看了就沒好氣。
“幫我拿身幹淨衣裳過來。”庚武肅着狼臉。剛才還在人前裝大度賢惠,一對着自己就變成小氣鬼了,偏不哄她,一會兒叫她好好疼。
“給你,要沖涼不曉得自己帶衣裳。”秀荷把衣裳塞進門縫。
庚武修長臂膀伸出來:“生氣了?在屋裏等着撕我?”把她手一拽,那門內赤果的健朗身軀便叫她看見,雖高瘦颀長,卻寬肩窄腹好生健朗。滴滴水珠沿着麥色肌膚往下滑,竟又看到那墨林深處杵起來的一只大東西。青龍盤旋,龍騰虎躍,耀武揚威。
“撕你做什麽,我不認識你。”秀荷臉兒刷地嫣紅,把衣裳甩給庚武就走。
“犟丫頭脾氣。”庚武也不哄她,自淨了衣裳随後走出來。
幾天不在,窄小的卧房內便四處充盈着她的味道。那紅床柔軟,人卧在其中,一身疲憊的筋骨便自舒散。
“一只眼睛上翹,額頭白色的老虎朝武松撲了過來,武松急忙舉起哨棒,運足力氣,只聽‘咔嚓’一聲,哨棒打在樹枝上……”
“然後呢?”
庚武躺在床上,穎兒纏着他講故事,卻講甚麽故事好呢?心都在她身上。見她背對着自己,一晚上不是疊衣裳,就是拭桌子。側着曲婉的腰谷,胸脯翹翹尖尖兒的,月盤一般的胯兒搖來晃去,就是不理人。心中好笑,捺不住想欺負她。
“後來那母老虎發威,不理她相公了。”庚武随口應道。
“原來是只母老虎!”沉浸在英雄俠義中的穎兒恍悟,又眨巴着眼睛問:“三叔,那母老虎為何不理她相公?”
庚武揩了他小臉蛋一把,隔空睇着秀荷微顫的眼簾,曉得她一直在聽,嘴角便噙一縷戲谑:“問你小嬸嬸,你小嬸嬸她生氣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