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少年事

綿綿秋雨雖駐,然而空氣中的濕寒尤甚,庭院裏濕漉漉的,青磚縫隙探出的小草被細雨刷洗得翠油油。北面的秋天忽而就見不到綠,南邊卻可以一直綠到初冬,甚至更久。

屋檐下嘀嗒嘀嗒,秀荷揩去落在袖子上的三兩滴漏水,随在庚武的身後走出來。昨夜好了一晚,今日走不快路,看他在前面步履穩健,挺拔的身姿把一襲灰藍色竹布長袍撐得清風灑落。正經的時候和私下裏對着自己簡直是判若二人,這會兒蕭然隽逸,昨夜卻有多壞?開天辟地,悱恻纏綿,叫人活也活不成了。

“在看什麽,如何神游象外?”忽然之間他回轉過頭來,素白衣領之下一抹紅痕若隐若現……那是她昨夜痛極造下的痕跡,今日特意叫他着了交領內襯,怕不好出去見客。

“叫你先走呀。”秀荷羞惱催促,不肯與庚武對視。

看那眼中嬌媚,猜她正在偷偷打量自己,庚武精致嘴角微微上浮,心中疼她寵她,樂得叫她繼續。

秀荷慢悠悠緊着碎步跟上。

天一冷,大人孩子們都換上了稍厚的秋裝。大嫂雲英手裏抖着一件靛青長袍,叫岚兒把衣擺牽着,看看還有無線頭尚未剪斷。

見庚武缱風而來,忙笑着招呼道:“才準備叫你試穿呢,正好人就來了。那些北面大營裏帶回來的衣裳,我看都舊得不行。如今是船掌櫃,出去要與老板們應酬,可不興穿得不體面。我見你個子和大郎差不多,這便抽空給你做了一件秋袍,小叔穿上看合适不合适?”

打六歲上就纏了足,個子比秀荷要矮半個頭。墊着腳尖給庚武扯扯肩膀、拉拉袖子,雖然吃力,眼中卻都是一種純澈的滿足。

這是個家裏大人孩子都景仰的男人,大多數時候他是屬于所有人的,他是她們的頂梁柱,她們的心都因着他的歸來而得到希望。

見雲英眼眶微有些發黑,秀荷站在旁邊看,不免慚愧道:“大嫂白天揀茶那樣費眼睛,晚上還要熬在燈下做衣裳。怪秀荷疏忽了,竟也不曉得給三郎抽空做兩件,叫大嫂這樣辛苦。”

雲英瞅着新媳婦臉上的嬌妍,忽而在意到自己和庚武的距離近了。仰望着小叔子早已不是少年的身型,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都說姑娘變成女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男人不也是一樣,少年與漢子之間,缺的就是這股紅塵濃烈。

連忙不察痕跡退開二步,微局促道:“見外了不是?都是一家人,哪裏說的兩家話,弟妹才進門,哪有叫你辛苦熬夜的道理。”

福惠正在給二丫頭桑兒洗臉,擡頭看到秀荷一身豆綠的櫻草提花新褂子,頭插墜花鑲玉小銀簪,俏盈盈地站在庚武身後。那一武一嬌,千般登對,來去之間恩愛只把旁人羨煞。

不由擰着毛巾沖大嫂擠眼睛:“喲,瞧把新媳婦疼的。昨夜還說獨獨就秀荷沒有,哪裏舍得真沒有,這款式呀,我只見衙門老爺的太太穿過一回,樣式可新鮮。全家呀,小叔就對你最上心了。”

一邊說,一邊笑着将秀荷的新衣上下打量。今日塗了淺粉的眼影,性子又活潑,鵝蛋臉兒看上去生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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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把嫂嫂們偏頗,秀荷趕緊乖覺道:“他哪裏會買東西,不過恰恰好被他誤打誤撞,買了個合适的罷。對了,過幾天等把活兒趕好,嫂嫂們喜歡甚麽款式,秀荷都給你們做了來。”

暗暗睇了庚武一眼。

庚武心神領會,展眉笑道:“都在堇州府榮盛衣莊上買的,緞子成色都一樣,只不曉得嫂嫂們中意甚麽款式,便不敢買衣裳。回頭讓她去做,她要做不好,嫂嫂們訴與我聽,我替你罰她。”

罰,怎麽罰?

那後院房門輕掩,把兩個人昨夜造下的秘密掩藏,又不敢叫旁人曉得了去,今夜都不知要怎樣應付。

秀荷假意不理庚武,庚武隽顏含笑。她惱他壞,他偏愛縱着她惱,不以為然。

庚夫人出來看到這一幕,心裏頭便都是歡喜,笑言道:“我們庚家的男兒哪個不疼媳婦?從前老大老二還不是一樣,有甚麽好的不想着你們。”

話一說出來,見雲英福惠只是兜着袖子笑,忽而便有些尴尬,兩個兒子去的時候,一個媳婦不滿二十,一個才剛滿,從前感情都是多好的。

趕緊又改口說:“快來吃早飯吧,說那些有的沒得做什麽。”

婆子把飯菜端上來,一家子圍坐在飯桌旁吃。南邊人早上多喝粥,腌幾樣小菜,搭半個鹹鴨蛋,就已然十足美味。

秀荷挑到碗底下,果然又看到粥裏埋了一顆鮮鵝蛋打成的荷包。鵝蛋可滋補女宮,尋常人家都是留給孕中産後的婦人吃……定然又是婆婆悄聲吩咐的,每一回庚武在家時總有。想到昨夜夫妻恩愛,不由怯羞了紅顏。宅子太小,甚麽秘密都藏掩不住,就如庚武所說,便是她們聽不見,一樣也曉得你我在做些甚麽。

低着頭細口慢嚼。

穎兒拽着秀荷的袖子,神秘地眨着眼睛:“小嬸嬸小嬸嬸,我有秘密要告訴你。”小手做成喇叭狀,趴在秀荷耳邊悄聲說話。

福惠頓了筷子挑眉責怪,怕穎兒亂說:“大清早就開始搗蛋,弟妹你別聽他。”

穎兒稚嫩的嗓音噓噓喘着氣:“小嬸嬸,床被三叔鋸斷了,我不會告訴奶奶的。”

秀荷的臉刷地就紅了,垂在膝上的手暗暗擰了庚武一把。對二嫂笑道:“穎兒可黏我呢,在小嬸嬸面前從不搗蛋的,是吧?”

“嗯!”穎兒重重地點着頭,一本正經地對娘親說:“我告訴小嬸嬸我是貓頭鷹。”

庚夫人好笑嗔怪:“這孩子,看三叔一回來把你高興的。”又問庚武一路上可還順利,這一趟跑下來生意能有多少?

“雲熹號”貨船庚武一人占了五成股,小黑占三成,其餘的都是弟兄們湊的。新船生意不好做,掌櫃們不敢輕易下貨,一開始只收七八成運費,保快保賠,三兩次後若是滿意,屆時便好簽長久的合同。

庚武應道:“漕幫把碼頭上的私船都壟斷了,弟兄們不肯跟着他們幹,分與他們三成利,自己跑了幾家新鋪子。只要不犯到官船撞上,一趟下來除去開銷,幾十兩是有的,頭年賺個千兒八百的保底。”

鄉下的地一年下來也只能收個幾十租,有千兒八百已然很是不錯了。

庚夫人眉眼間舒展欣慰:“如此下來存個幾年,開山的本錢就有了。到時候租個鋪面,再把庚家的生意慢慢做起來,叫嫂嫂和秀荷孩子們也跟着過上舒坦日子。”

“租甚麽鋪面,放着商會那二間鋪子為何拱手不要?”庚武蹙了劍眉,清隽面龐上掠過一絲少見的冷冽:“父親與祖父從前就是吃了仁善的虧,如今我既從大營裏撿了條命回來,那仁善便只是從前。此番運河北上,見堇州府南來北往商客中轉衆多,待他日把鋪子從梅家手上收回,便開個山貨行,這邊廂收了貨運去那邊售賣,來往少不得又是一筆利。”

庚夫人看着兒子刀削玉琢般的側顏,曉得這個兒子歷經幾年生死磨砺,原與他的父輩兄長們不一樣了。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只嘆道:“鋪子的賬目清理得可順利?”

庚武又複了清和語氣:“幸祖父有先見之明,在祠堂香案下埋了這些年的賬底。只要商會那邊沒有與庚家買賣的憑契,衙門裏也無當年沒收這二間鋪子的證據,這個鋪子就還是庚家的。”

庚夫人面上挂起悵然:“早先老爺原希望你兩個哥哥為商,留你去考取功名,哪兒想後來卻出了那一樁變故。咱們庚家不比梅家,官場上無人照應,那梅家用銀子賄賂官府,壓着不給查,倒也是難辦了。”

庚武想起這次出船救下的憨胖老頭,那不也是個給錢就辦事的貪財貨色,一路上只聽他一對叔侄“吃吃吃,吃衙門。”

默了一默,沉聲道:“下回去堇州府再想想辦法。”

秀荷柔聲說:“早先那二間鋪子也是收山貨的,那時候可興旺呢,母親和哥哥常帶我去。快點兒收回來也好,省得叫梅家又糊弄出事兒來。”

庚武凝眸看她:“你還記得。”

那雙眸潋滟,洞開光陰隧道,依稀又想起從前——

那時候是甚麽年紀?子青還未病呢,是鎮上難得的美人兒,把七八歲的秀荷寵得如同一朵嬌花。十五歲的關長河已經比子青高了一個頭,野馬一般管束不住,愛随山戶們進山打獵,順帶補貼一把家用。

子青便時常帶着秀荷與繼子去庚家的鋪子賣山貨。

十二三歲的庚家的三少爺,着一襲月白刺雲紋長袍,上搭對襟的銀鼠皮襖,墨發在肩後飄逸灑落,生得文氣又隽雅。

站在櫃臺邊翻着書,可惜眼神倨傲,看她如若目中無人。

那時候秀荷還未在書院遇到梅孝廷,也不曉得梅家與庚家暗中較着勁。不明白這少爺為何這般惱怒她,明明就互相不認識,做什麽這樣讨厭自己?她也驕傲,便不甘示弱,同樣每一回也斜着眼睛把他橫回去。

他就更讨厭她了。

“少爺,少爺,老太爺叫您吶。”夥計撩開醬金色簾布跑出來。

他便嘴角噙着冷蔑,涼飕飕地擦過她身旁走去了店內堂。

讨厭就讨厭吧,後來子青去世,開始被人欺負了,又回回眼睜睜地看着她快被欺負得哭了,才像賒與似的,又高高在上地出來悠然攔她一把。

好像看她被欺負,他很享受似的。

秀荷後來質問庚武:“我可是哪裏惹你了,做什麽把我讨厭成那樣。”

窄小的後院廂房裏,一床紅褥下女人的身子嬌嬌軟軟的,庚武把秀荷裹在懷中說,那是因為不歡喜她與梅孝廷好。

敷衍人,最開始還不認識梅孝廷,那時候就已經無厘頭厭煩她。

秀荷才不肯善罷甘休。

庚武隽毅的狼臉便嚴肅起來了,下抿着唇線,好半天了忽然啃上她細嫩的耳垂:“……見你總與長河進進出出,還以為你是他買回家的小媳婦!”

炙熱的嗓音像燃着火,藏在褥中的大手又覆着上她的嬌滿,揉來碾去不肯老實。

可惡,還只是與他初初謀面呢,少年書生時就已然那樣霸道。

秀荷惱他,拍他的手背:“那也不見你從前出來搶,後來為什麽又搶了?”

“爺不強人所難。你喜歡他,我搶你做甚麽?”庚武驀地翻上秀荷的身子,用唇齒磨咬着她的鎖骨,啞着聲兒迫問道:“現在還想不想他了?你可聽好,爺既從大營裏生死走過一遭,他日可是要與他梅家決一狠戰,你心裏不能留他,不然別怪你男人手狠。”

那抵在胸前的下颌清削而精致,一雙狹長雙眸裏噙着少見的幽光,這時候的庚武是一只在曠野上馳騁的孤狼,手段尚未發揮,氣場卻已然叫人森冷畏懼。

秀荷不由想起庚家被抄家時的場面,全鎮的人都圍攏在庚家老宅的門口看。那宅子得有多深,少有人進去過。老太爺講規矩,尋常人等可不放入內宅,聽說大清早從側門口進去,逛一圈得中午了才能出來。

秀荷也随在阿爹的身後看,看紅馬甲藍衣的官兵手握紅纓長矛,把庚家老爺和他從高門大匾下軋出來。

十七歲的庚武被帶了大枷,身上尚穿着少爺們的細料常服,清早的風涼飕飕的,把他的袍擺吹得撲索索輕響。他一出來,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裏纖瘦的她,眉目清隽且依舊冷傲不改。

嫂嫂們抱着年幼的孩子哭得昏天暗地,庚夫人矜忍着沒有哭,跌撞地跑上前,用帕子把唯一剩下來的小兒子嘴角的血跡擦去。

庚家從前多少年輝煌榮達,說沒有就沒有了。嘆富貴只在一朝一夕之間。鄉民們唏噓感慨,那北面大營裏豺狼虎豹,只有活得去,就沒有能活得回來,庚家的男人們要完了。

秀荷一錯不錯地,看着庚武冷峻的側顏漠然擦肩,那一瞬間她竟是害怕的。一種單純對死亡的恐懼。

看到他被衙役推搡着走上囚車,一雙狹長深眸驀然回首凝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冷冷,忘川逝水、再見不複的凄絕,莫名骨頭就顫了一顫。也不顧他微蠕的嘴角,是否下一秒想要對她說些甚麽,趕緊頭一低,隐去了人群後面。

花厝裏弄涼風習習,那爬滿綠藤的高牆之下,十二歲的秀荷央求梅孝廷:“大家都說是你們梅家害了他們庚家,你去求求你爹,單把他放了吧。你們小時候還一塊兒玩着呢,又和他們一輩沒關系。”

梅孝廷自此便以為自己喜歡庚武,陰幽幽地勾着嘴角冷笑:“你喜歡他?你舍不得的,本少爺都要毀滅。你若不說這話倒好,說了,我便更希望他死了。”

絕美少年手中一把玉骨折扇彈開,十五歲的年紀就已然視他人之生死如同兒戲,拂過一道寬長衣擺,悠然上了身後的小轎——

“……我爹說,留下那孽種就是種下了禍根。他必須不能回來。”

彼時秀荷瑩粉的指尖從庚武隽顏上緩緩下滑,那道道舊傷在他硬朗的肌腱上告召着四年的刀尖舔血,秀荷便對庚武說:我不心疼他。

這世間恩怨情仇皆有因果,因是他們梅家種的,後來的果自然也須得由他們自己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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