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不知淬着幾分真切。
他喜歡她。
他喜歡她。
他喜歡她。
酒精作祟,所有含蓄又複雜感情都一點一點地淡化了,人的感官變得直白簡單、毫不迂回。季凡澤就這麽頭一低把話說出來了,幾乎是擦着她的耳朵。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可鐘艾的耳膜卻如同被巨大的聲響震顫了一下,整個身子都晃了晃。不知是因為身後那個男人貼得太近,抑或是她也小酌了幾杯,頃刻間,鐘艾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因為“喜歡”這個字眼變得滾燙。
亂了分寸又怕被人看出,她只能微垂着頸子,不敢回頭。
短短的一瞬間,鐘艾思考了很多自己的該有的反應。可最後,卻是連她自己都沒料到她只是撓了撓發麻發癢的耳朵,慌不擇言丢出句:“你喜歡我也沒用,我不跟神經病談戀愛!”
眼睜睜地瞅着她悶頭開溜,季凡澤那張光風霁月的臉瞬間僵成石像。
在同一個女人身上連碰兩次釘子,他已經形容不出個中滋味了。原本,在感情上,他是那種憑借自身條件優秀足以占盡先機的男人;在事業上,他是那種憑借遠見卓越足以殺伐果決的商人,可在鐘艾這裏……
唉,他貌似只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神經病。
白酒的後勁頗強,季凡澤揉了揉脹痛的額角,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扶了扶牆,他腳下打着晃朝反方向的洗手間走去。
直到鐘艾跑開幾步,她的心髒因為剛剛那一幕還在劇烈跳動。那男人的聲音、氣息,以及那句真假莫辨的表白明明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卻又仿佛一直貼在她的耳畔回旋,暧昧得讓人有點心慌。
但不過須臾而已,她那點激蕩的小心思便被當場抛在原地了。
頭一擡,她就看見走廊裏站着個男人。
背靠在牆上,沈北站得不算太直,雙臂環抱在胸前,看起來不太高興。背光裏,他清隽的眉宇緊蹙,視線落在鐘艾身上,眼中沉澱着醉意以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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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艾後知後覺地猛地神經一緊,也不知這男人在那兒站了多久、又聽到多少。
她剛驚詫得張了張嘴,沈北的聲音已經悠悠地從她頭頂上罩了下來:“他喝怕了?”沈北朝季凡澤離開的方向努努嘴,唇邊的微笑裏帶着嘲諷。
不知道為什麽,對方這個笑容讓鐘艾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她腦中猝然晃過季凡澤那道被割傷的眼神。他眼裏那絲淡淡的痛,像是一根極細的針,刺了她一下,不深,但微疼。
片刻的晃神,鐘艾用一個尴尬的笑容将所有的心虛都隐藏起來,她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他怎麽了。”
嘴上回着話,鐘艾肩頭忽地一沉。
沈北再自然不過地攬住她,骨節分明的手慢慢收緊,“走,我送你回家。”搶福利這種事,不做的是傻子。
鐘艾的肩膀僵了僵,她立馬把頭搖成撥浪鼓,“不用了,你喝了那麽多,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沈北沒給她說完話的機會,在擡腳的那一刻,他腳下猛地趔趄了一下。鐘艾還沒回過神來,身旁的男人已經重重地歪倒在她身上。她那副小身板哪裏承受得住一個大男人的體重,當即被他壓得向旁邊猛退幾步。
幸好她反應夠快,急忙伸手架住沈北的胳膊,這才勉強攙牢了他。歪頭看向對方那張醉死過去的臉,鐘艾斯巴達了……
一場劍拔弩張的拼酒大會,就這樣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收了場——一個喝挂,另一個不知所蹤。
電視臺的同事合力把酩酊大醉的壽星扛走了,阿美不情不願地塞進鐘艾手裏一堆百元大鈔,肉痛得直癟嘴:“能把老大喝趴下的,我男神還是第一人啊!這是他的獎金,你拿給他吧。”
“……”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果然百試百爽。
鐘艾并沒有加入剛才的賭局,她覺得二選一押誰贏都不合适,索性當了一個安靜、中立的旁觀者。現在曲終人散,包房裏空寂下來,她孤零零地瞅着一桌子殘羹冷炙,手裏捏着一把皺巴巴的票子,頓覺哭笑不得。
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搓了搓臉,鐘艾把各種雜念及時打住了。前後巡睃一圈,她在确定大家都沒有落下東西後,才拎上手袋,慢吞吞地走出房間。
孰料,她剛剛走到樓梯口,身後驀然傳來一聲疾呼:“哎,這位小姐,你等一下!”
鐘艾應聲扭頭,就瞅見一個男侍應倒騰着小碎步追過來。
“怎麽了?”她一臉問號。
對方喘了兩口氣,急赤白臉地說:“你們桌有個男的喝醉了,現在躺在洗手間裏……”
“……不會吧?!”鐘艾的頭皮猛地一麻。
☆、蜜方十二
? 夜色濃稠似墨,漆黑的夜幕上懸浮着點點星光,璀璨迷離。過了晚高峰期,道路暢通,不遠處的立交橋上時有稀疏的車流駛過,亮在高處的盞盞車燈交彙霓虹和星光,為這座繁華的大都市披上華麗的夜裳。
餐廳門口停着輛出租車。
鐘艾在兩位男服務生的幫助下,把一位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塞進後座。
季凡澤整個人就這麽癱軟在座椅上,頭向後枕着椅背,修長的脖頸拉出一道弧度。他身上那件法式襯衫的領口松動,粉紅色的領帶也被他扯開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大概是容貌過于出色,哪怕是在這等沉醉不醒的時刻,他周身依然散發出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桀骜感覺,一點不覺狼狽。
後門沒關,鐘艾站在車外,把半個身子探進去。她扯住季凡澤的領帶,把他的身體拽起來些,拍了拍他的臉。
“你家住哪兒啊?”
“問你話呢,你倒是說話啊!”
“你再裝死,我可把你送去精神病院了啊!”
可惜,鐘艾的恫吓毫無威懾力。
車裏太靜了,回應她的只有季凡澤不太平緩的呼吸聲。
皎潔的月光從車窗流瀉進來,為他那張醉顏蒙上一層淡淡的微光。他的臉部輪廓清朗動人,狹長的眼睛輕阖着,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直線,這般精致的五官,配上稍顯蒼白的面色,就像是打着柔光的傾世瓷器,沉靜、俊雅得讓人挪不開眼。
如果硬要挑出一點瑕疵,大概就是他那兩道緊蹙的眉了。季凡澤的眉心擰成一個“川”字,像是醉酒難受,又像是犯了什麽瘾卻得不到消解,憋得慌。
瞪着眼前這張俊臉,鐘艾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她和季凡澤的車都停在電視臺,剛才在沈北的生日餐會上,大家一熱鬧起來,她也被灌了兩杯酒。鐘艾本想着散夥後打個車回家便是,哪知現在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人,而且是個……廢人。
說好的福利呢,這到底是誰送誰啊!
鐘艾嘴皮子上下一碰,一個沒忍住就奚落起季凡澤來了:“瞧你那點出息,拼不過人家就別喝那麽多酒啊,逞什麽強!現在倒好,你自己受罪就算了,還把我也給搭上了……”反正對方看不見,也聽不着,她權當自言自語解氣了。
“別吵了……”季凡澤的眉蹙得更緊,偏低的聲線淬着一絲喑啞。
冷不丁從他嘴裏冒出來的聲音,吓得鐘艾頓時警醒,這貨不會是在裝醉吧?鑒于這男人劣跡斑斑,她慌忙松開手裏的領帶,就要往車外面鑽,可到底還是慢了半拍——
她只覺腰上一緊,猛地被人伸手抱住了。
鐘艾原本就因貓腰欠身的姿勢導致重心不穩,再被這股事先毫無征兆的力道突然向前一帶,她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整個身子就克制不住慣性朝季凡澤傾去,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
她的雙腿還懸在車門外,男人皮膚上的熱度已經隔着襯衫布料和微醺的空氣傳遞過來,頓時刺激得鐘艾全身生生僵住,腦子裏的某根弦驀地繃緊。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感覺到自己耳膜的震顫,如魔音穿耳般再度回響起季凡澤那句醉話——我喜歡你,不行嗎?
是不是只要借着酒勁兒說句“喜歡”,他就可以三番五次地輕薄她了?
這男人會不會太随便了?
有一股莫名的委屈就這樣悄然鑽進鐘艾心裏,她咬了咬牙,正欲開口痛罵季凡澤一頓,卻在擡頭看向他的一剎那,凝住了目光。她驚訝地發現季凡澤根本沒有醒過來,他依舊閉着眼,而始終緊蹙的眉宇,倒是慢慢地舒展開來。
像是之前犯的瘾,突然得到了消解。
季凡澤身形颀長,後座空間被他那雙曲着的長腿襯得有些狹窄,再加上鐘艾交疊在他身前,車內更顯逼仄。可就是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
他抱着她,輕輕地摟在懷裏,沒有更多越界的部分。
仿佛只是在醉夢中,他才能夠抱住那個心儀已久的女人、貪圖那片刻的香軟慰藉,就是這般單純。
純粹,無形中催化了溫柔。這樣的白月光,這樣的男人、這樣的擁抱……統統跟鐘艾想象中的不一樣,以至于她的神智和身體都有一剎那陷在這個溫暖的臂彎裏。連帶着,她內心的排斥感無聲消退,所有的不滿也都好像忽然被什麽抹平了一樣,倏地安靜下來。
這男人喝成這樣,多少跟她有點關系,就讓他這樣抱一會兒吧。
就在鐘艾僵硬的身子一點一點的放松下來時,一副粗重的大嗓門猝然從駕駛座砸過來:“嘿,現在的年輕人可真膩歪。在出租車裏摟摟抱抱的幹什麽,不如直接去酒店開房得了。”
“開房”這個豪放的字眼,像是一顆重磅炸彈,無比及時地将車裏那點小暧昧炸得七零八落。
鐘艾頭皮一緊,她飛快地撥開覆在她腰上的那雙手,踉踉跄跄地從後座抽身出來。低垂的夜幕,遮住了她臉頰上不知何時飄來的那兩團紅雲。她“砰”一聲把季凡澤關在車裏,自己一臉尴尬地閃進副駕。
“咳咳,師傅,您誤會了。我們只是……”話到嘴邊,鐘艾的腦子忽地卡了卡殼,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和季凡澤之間那層古怪的關系了。
司機大叔才懶得聽她解釋,不耐煩地問了句:“你們去哪兒?”
話題又繞回原點,鐘艾全然顧不得心裏那絲若有似無的羞赧了,她無奈地耷拉下眉眼。季凡澤醉得連家門都報不出,她總不能把這只衣冠禽獸帶回她家吧?
也是這一刻,鐘艾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親也被親了、抱也被抱了,可她對這個男人居然毫無了解,這可真不是個好兆頭啊。
見女乘客拄着頭遲遲報不上地名,司機的口氣更不好了:“小姐,要不然你換輛車慢慢想吧。”
“不,不用。”鐘艾連連擺手,好不容易才把季凡澤那厮弄上車,要是再折騰下去,非得把她的小命搭上,“您先往前開吧,我再想想。”
司機像看神經病似的看了她一眼,不太樂意地發動了車子,嘴上碎碎念道:“往前是西邊喲。一路向西,到頭就是火葬場了,你可得快點拿主意。”
“……知道了。”鐘艾好想去死一死。
雖然鐘艾這女人沒什麽心眼,可小機智一點不少。擰眉思忖少頃,她便咧嘴樂了。她從包裏掏出手機,登陸了心理診所的內部系統。在病人資料庫裏搜索了一下,鐘艾很快翻出了Louis Du的通訊錄。
她甩頭丢給司機一句:“去麗嘉花園。”
“好嘞。”司機應下,手上一掰方向盤,車子立刻調了個頭,加速疾馳。
麗嘉花園很快到了。
豪華社區,高樓林立,看門的保安是個新來的。鐘艾降下車窗,報上門牌號,對方順利放行。可出租車剛駛進社區兩三米,忽然又向後倒了倒。
鐘艾的腦袋探出車窗,她朝小保安展顏一笑,兩個淺淺的梨渦暈着月光,“小哥,麻煩你幫個忙啊。”
小保安見她生得水靈,當即點頭如搗蒜,“成,啥事兒?”
鐘艾指了指後座,“你幫我把那個人扛上樓吧。”
“……呃。”原來是力氣活。
鐘艾付完車錢,小保安把醉得一塌糊塗的季凡澤往車外面拽。盯着對方那雙大長腿,小保安的臉驟然變成菜瓜色。
媽蛋的,他才一米六,怎麽能扛得動一個米八多的大男人啊!
鐘艾上來搭把手,兩人全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這才一左一右架住季凡澤的胳膊,将将攙牢了他。平日裏一位英姿勃發的高冷男,此刻就跟一根兒瘦長的柳條似的,軟綿綿地依偎在鐘艾身上。他無意識地垂着脖頸,腦袋一晃一晃的,時不時就磕鐘艾一下。
電梯平緩上行,小保安已經累得呲牙咧嘴,卻不忘抽空跟鐘艾搭讪:“你們是新搬來的?”
鐘艾對季凡澤了解甚少,只想着趕緊把這尊佛送到家完事兒。她眼睛看着電梯顯示器上不斷上升的綠色數字,嘴上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個“嗯”。
“怪不得我從來沒見過你們。”小保安兀自念叨。
“叮”一聲脆響,電梯門在二十五層打開。
鐘艾讓小保安把季凡澤放在地上,“把人扔這兒就行啦,謝謝你啊。”
“嘿,客氣啥。”小保安腼腆地笑了笑,掄了掄酸疼不已的胳膊走了。
樓道裏靜下來,暖黃色的燈光十分柔和。
季凡澤背靠着牆,直接坐在大理石地磚上,修長的手臂垂在身側。鐘艾嘆口氣,在他身邊蹲下,把手伸進他的西褲側兜裏掏鑰匙。
不知是不是她的手碰到了什麽,季凡澤悶哼了一聲。這麽低啞的一聲從他鼻子裏溢出來,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輕飄飄地回響着,顯得格外性感和誘惑。
鐘艾還在他褲兜裏摸索的那只手隐隐發僵,“噓,你別出聲。”
她盡量避開季凡澤的大腿根兒,硬着頭皮從他兜裏摸出一串鑰匙。攥着鑰匙,鐘艾麻溜地站起身,挑出最大的那一把就往鎖眼裏插。
可惜,鑰匙連鎖眼都插不進去。
鐘艾又換了其他幾把,還是不行。
正當她彎下腰研究這奇怪的鎖眼時,厚實的紅木門“騰”一下打開了。
是從裏面打開的。
幾乎是與此同時,一道不悅的男聲從她頭頂上劈下來:“你開誰家的門呢?”
突如其來的人影和聲音把鐘艾吓得不輕,她在豁然直起腰的那一刻,本能地縮回手。手裏那串鑰匙“啪”一聲掉在地上,清脆又刺耳,像是鑿在人的心髒上。
屋裏的燈光鋪灑下來,與走廊裏的光線融合,明明亮堂得緊,可鐘艾卻覺得眼前頓時昏暗了。只因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而是——
杜、子、彥。
杜子彥的驚詫程度毫不亞于門外的女人,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好像被雷劈了一樣,僵硬地頓住。只有嘴角像是松弛的弓弦,結結巴巴地吐出句話:“鐘艾……怎麽是你?”
短短半秒鐘的對視,鐘艾覺得自己的腦神經就跟被抽走了一條似的,連反應都遲鈍了。她只睜大雙眸,滿眼錯愕地瞅着杜子彥,恨不得把他那張斯文清隽的臉鑿出兩個窟窿來。
“杜子彥……Louis Du……你的英文名字?”鐘艾像是被人猛地一把掐住了喉嚨,嗓子都是幹澀的,上揚的尾音帶着滿滿的不可思議。
不知這女人大晚上的鬧哪出,杜子彥不解地點了點頭。
真相就這麽昭然若揭,鐘艾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的臉蛋不由得垮了下來。
“那他是誰?”她咬着牙齒,悶聲問道。
杜子彥雙眸一垂,疑惑地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就看到了歪倒在門口的季凡澤。
☆、蜜方十三
? “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女人臉上多餘的表情一點不剩,只有認真。
“嘶嘶……呼呼……”男人頂着一腦門汗,聽話照做。
晚上十點,麗嘉花園社區內的一間咖啡館裏,一對奇怪的男女臨窗而坐。月攏輕紗,樂聲悠揚,原本是極其雅致的環境,可這倆人的神情都不是一般的嚴肅。
重複幾個回合的深呼吸後,男人潮紅的面色漸漸褪去,浮現出一張白皙精致、五官清秀的臉。但從他那雙黑眸裏射出的目光仍然無法聚焦,慌亂地四處飄忽着,始終沒有落在對面的女人身上,像是尴尬,又像是恐懼。
“孟晴移情別戀之後,你就變成這樣了?”
若無其事地問出這句話時,鐘艾低頭攪動馬克杯裏的熱巧克力,故意不擡眼看杜子彥。不知是為了減少視線接觸帶給對方的不适感,還是她自己也有些不适。
暫且抛開季凡澤那個大騙子、大流氓、大混蛋不提,她做夢也沒料到會在這般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再遇杜子彥,更沒料到昔日桀骜不羁的鄰校校草居然變成了這幅模樣——
一個神經病患者。
杜子彥拿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別提那個女人了。其實……”也許是回憶太不堪,又或者是苦于組織語言,他一時失語。
杜子彥已經被社交恐懼症纏身兩三年了,平日裏當個縮頭烏龜、強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年少荒唐便罷了。可鐘艾的冒然出現,就像是一個小小的線頭,輕輕一拽,便把整條記憶線都扯了出來,他想不犯病都難。
幸好鐘艾是心理醫生,及時把Louis Du的病歷和這位貨真價實的社恐病患對上了號,這才順利幫他舒緩了情緒。
杜子彥雙手交握,在桌下來回搓了搓,終于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完整話:“其實,我一直覺得有些事挺對不起你的。”
對方就這麽跳轉了話題,鐘艾詫然,有一種晦澀的情緒,莫名地被“對不起”這個字眼拖拽了好遠。
事實上,被“曾經”困擾、走不出回憶怪圈的又何止杜子彥一人,鐘艾更甚。
在她有限的印象裏,她跟杜子彥的接觸并不多。每次都是看見他像護花使者一樣出現在孟晴身邊,金童玉女羨煞旁人。不管鐘艾有多讨厭孟晴,她都不得不承認孟晴的好運。畢竟在大學時代,能夠交到一個英俊帥氣的忠犬男友,才不枉那段浪漫純粹的青春年華。
可恰是這樣一個男人,肆意縱容女友的任性,傷害了無辜的人。
女人都記仇,鐘艾也不例外。但時隔多年,她此刻再回想杜子彥所謂的“有些事”,也不過覺得他充其量就是孟晴的“幫兇”,不至于到撕破臉的地步。更何況,他現在都被摧殘成這樣了。
職業所致,鐘艾對病人有一種特殊的同情感。她用力扯了扯嘴角,想用一個假笑平淡地把所有恩怨一筆帶過——
可杜子彥顯然依舊陷在病态的愧疚中無法釋懷,“對不起,我當初真不知道你和孟晴是那樣的關系……”他的聲線低了八度,眼簾低垂,越發心虛得不敢跟鐘艾對視。
那樣的關系——
被鐘艾鎖在記憶的箱底、永遠不想提及的關系;
每回想一遍都好像是內傷複發一樣的關系。
鐘艾還不記事兒的時候,爸爸李京生就被公司派到了外地工作。不知道是工作忙,還是別的原因,李京生先是從一個月回家一次,漸漸變成三個月一次,再後來,他足有半年都沒回來。
盛夏的某天,鐘秀娟一手拎着親手準備的飯菜,一手牽着五歲的鐘艾,兩人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來到李京生的住處。鐘艾手裏抱着只毛絨米奇老鼠,她最心愛的玩具,爸爸給她的生日禮物,她到哪兒都帶着。敲開門的那一刻,她調皮地把米老鼠擋在臉上,遮住了她一路咧到脖子根的笑臉,她準備給爸爸一個驚喜。
可是,開門的卻不是李京生。
而是一對陌生的母女——孟菊瑛和孟晴。
就是那一天,孟菊瑛正式搶走了鐘秀娟的老公,而孟晴搶走了鐘艾的米老鼠。
幸好,時間是萬能的。
當時鐘艾的年紀太小了,很多事都沒有留在她的記憶中,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曾因為失去一件心愛的玩具而哭泣。
這樣也好,至少痛苦和悲傷都會相對的變得模糊、淺薄。但有那麽幾句話,卻仿佛鉚釘鑿進了心髒,就着血液一起生長,她始終無法遺忘。
“孟菊瑛她們孤兒寡母的很可憐,晴晴的爸爸死得早。”李京生無奈地說。
“人家可憐,你閨女不可憐啊?!”鐘秀娟流着淚說。
“你沒有爸爸了,你爸爸以後來給我當爸爸了。”孟晴得意地說。
……
咖啡館的落地窗外,柔和的路燈打在花圃上,襯得一草一木都格外靜谧、舒逸,可鐘艾的痛覺神經卻像是被狠狠撥動,跳得生疼。
在杜子彥驚詫的注視下,她雙手捧起馬克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一整杯熱巧克力。甜絲絲的飲品入胃,有助于緩解疼痛,仿佛也能夠把那些陳年的委屈沖散。
放下杯子,鐘艾在抹了抹嘴巴的同時,突然拎起包,站了起來,“謝謝你的飲料。太晚了,我得回家了。”她不想再繼續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了。
杜子彥愣了一下,暗暗責怪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剛才安頓好一醉不醒的季凡澤,他之所以向鐘艾提議一起下樓坐坐,初衷本是真誠地對她道個歉,可結果……淨給她添堵了。
杜子彥沒有阻止鐘艾離開,卻在她轉過身的一剎那,他的喉結聳動了幾下:“對了,還有件事。”
鐘艾腳下不由一頓,轉回頭,“什麽事?”
事不關己,杜子彥眼裏的局促不覺淡去,口吻也輕松些許:“你別怪澤哥啊。他不是故意冒用我名字的,他一開始确實是想讓你幫我治療的……”想起鐘艾“收拾”季凡澤的激烈場面,杜子彥默默給好哥們兒點蠟。
像是被什麽刺激到了,鐘艾的表情僵了僵,“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記得別放棄治療!”
目送她甩頭就走的背影,杜子彥抱肩扯笑。他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女人挺辣的呢,估計季凡澤這回是有的受了。
今晚所發生的一切,簡直讓鐘艾感覺是在坐雲霄飛車,她那顆本來就不算強悍的心髒忽上忽下地颠簸、震顫了好幾次,直到回到家、躺在床上,她都止不住地心慌。
果然,這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
季凡澤那個男人,在她身邊怒刷過那麽多次存在感,她卻稀裏糊塗地連對方的身份都沒搞清楚。可現在呢,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男人居然跟她有着共同認識的人。只消一個杜子彥,就足以把她和季凡澤聯系到一起了。
不過,說到這兩個男人,鐘艾不得不嘆氣了。
季凡澤,表裏不一,活出了一種精神分裂的境界;
杜子彥,本來就是個神經病,沒什麽好說的了。
一晚上接連和兩個神經病打交道,鐘艾覺得自己都被帶得不正常了。正當她在床上抱着枕頭翻滾時,手機突然響了。
她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點開微信,阿美的私信跳出來:我終于想起我男神是誰了!他根本不姓杜啊,他姓季!我就說他怎麽有點眼熟呢,原來他是季氏集團的大Boss!!!有次我陪一個小藝人出席他們旗下海港城的商業活動,曾經見過他!!!
鐘艾被對方那一堆嘆號晃得眼暈,她懶得打字,直接回了語音:“我在兩個小時前就知道了,你的反射弧太長了吧。”
可阿美依然沉浸在她的八卦世界中,也換了語音,連珠炮似的說道:“你造嗎,那個小藝人為了吸引季Boss的注意,當天特地穿了一件超級低胸、齊逼小短裙,我光幫她擠乳`溝就擠了半個小時!整整用光了我一卷寬膠帶啊!但你猜後來怎麽着了?她扭到季Boss面前時……”
語音中斷,鐘艾腦補了一下那副香豔四射的畫面,對着手機接話說:“膠帶崩開了?”
“木有,我的技術怎麽可能讓這種糗事發生呢!”
“那是怎麽了?”鐘艾也有點好奇了。
“季Boss特淡定地說:‘小姐,賣肉請去菜市場。’然後他就帶上墨鏡,轉身走了……”
“……”
鐘艾權當聽了個睡前冷笑話。退出微信,她在聯系人列表裏翻出“杜神經”,手指在屏幕上一劃拉,就給他改了個稱呼——季神經。
**
季凡澤睜開眼睛,房間裏一片昏暗。
酒精消去大半,他覺得口渴難耐,下意識地摸向床頭燈,卻摸了個空——床頭燈不在它該在的位置。季凡澤猛地警醒,揉了揉脹痛的額角,想要努力回憶起究竟發生了什麽,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喝斷片了。
夜正濃,睡意正酣,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又急又響,驚醒了夢中人。
杜子彥穿着睡衣從床上爬起來,赤腳走到門邊,懶洋洋地打開主卧房門。
一副幽幽的男聲似從地底冒出來:“我怎麽在你家?我的衣服呢?”
杜子彥揉着眼睛,上下掃視了一眼赤`裸上身的男人,他又轉身倒回床上,嗓音蘊着綿綿睡腔:“你在屎盆子裏爬過一圈,怕你髒了我家的床,我就把你的衣服給扔了。”
此刻的季凡澤哪有心情逗悶子,他稍一俯身,便揪着杜子彥的睡衣領子,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杜子彥打了個呵欠,不情不願地盤起兩條長腿,端坐在床上,半賣關子道:“是鐘艾把你送來的……”
突如其來的名諱,刺激得季凡澤的眉尾猛地一跳,臉色頓時陰郁了,“她說什麽了沒有?”
被這男人一攪合,杜子彥的睡意徹底散了,腦子裏驀然想起那段打鬥戲的片段。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真想聽?”
“別廢話,快說。”季凡澤的臉部線條微微一緊。
杜子彥作勢嗽了嗽嗓子,“她跟你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季騙子,讓你沒瘋裝瘋——啪。”
“第二句:季流氓,讓你親我抱我——啪。”
“第三句:季混蛋,讓你買粉領帶——啪。”
屋裏沒開燈,季凡澤的面色比夜色更黑,他眉一蹙,沉聲問道:“那個‘啪’是什麽東西?”
這麽多年的交情,杜子彥還沒見過季凡澤緊張成這樣,他頗有些幸災樂禍:“鐘艾每說一句,就扇你一巴掌啊。”
“……”季凡澤條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側臉。
“被打臉了,疼麽?”杜子彥捂着肚子,笑抽在床上。
疼,但不在臉上,在心上。
季凡澤只需稍稍一思忖,便能想象得出鐘艾那副氣急敗壞的炸毛模樣。莫名地,他的心髒像是被人撕扯一般,疼了一下。
像是被對方嚴肅的樣子吓到了,杜子彥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又坐直了身子,擺正神色,“你真對那女人走心了啊?說實話,鐘艾這次被你氣得不輕,你準備怎麽補救啊?”
黑暗中,月影下,季凡澤只穿着一條子彈內褲,在卧室負手而立。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性感到無可挑剔的地步,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眸子,亮得如同月下清潭的波光。
沉吟片刻,他輕啓薄唇,悠悠道:“從現在開始,我正式追求鐘艾。”
“……”畫風好詭異,杜子彥斯巴達了。
“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季凡澤清淺一笑,補充說。
“……”可杜子彥怎麽就覺得他這輩子都正常不了了呢!
☆、蜜方十四
? 拜一系列糟心事所賜,鐘艾一夜睡得頗不踏實,而且早上還起晚了。睡眠手環顯示:睡眠時長五小時;淺眠四小時二十分;深眠只有……四十分鐘。
晨起的腦子不太靈光,鐘艾頂着兩個黑眼圈、嘴裏咬着塊面包,小旋風似地沖進停車場。乍一看到空蕩蕩的停車格,她愣怔片刻,才恍然記起她昨晚根本沒把車開回來。
上班趕時間,她只能打車去診所。萬幸路上沒怎麽堵車,出租車穩穩地停在診所樓下時,距離鐘艾的出診時間尚餘一刻鐘。她松了口氣,放緩腳步,踩着雙平底瓢鞋翩然走進大堂。
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她的手機響了。
電梯上行,一道清朗動人的男聲透過細微的電波,傳進鐘艾耳朵裏:“對不起啊,昨天我喝挂了,沒送成你回家。”
對方聲線裏的喑啞一絲都不剩,鐘艾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沒事啦。你酒醒得還挺快。”比起沈北,另一位挂得才叫慘,抽都抽不醒。
明明是輕松的對話,可手機裏倏爾陷入一陣緘默,顯然沈北想起了什麽。
那一幕,他看到了,也聽到了。
季凡澤擦着鐘艾的耳垂,悠悠地說:“我喜歡你,不行嗎?”
那一刻,沈北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喜歡了那麽多年的女人,因為種種原因,錯失了表白的機會和勇氣。幸好,時光是如此善待他,非但沒有磨平這份感情,反而一直把這個女人留在他身邊。鐘艾,對于沈北而言,如同盛開在心底的一朵小白花,只要低頭,就能看見;只要開口,必有回響。
但唯獨——采撷,不行。
只因她太幹淨,又太美好。
而他,已被歲月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