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
玩味“拒絕”二字,季凡澤低笑反問:“我像是那種會被人拒絕的男人麽?”他的笑聲挺小,可透出的優越感很強烈。
“杜雨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他緊跟着說,語氣多了幾分認真。
愛情有時候并沒有多複雜,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反而比任何一種感情都單純、簡潔。比如季凡澤和杜雨兮,年紀相當、外表般配,但偏偏不是對方心裏的那盤菜。幸好他們都是心思澄明的成年人,也不浪費彼此的時間,互相用一種直白的方式表明态度,簡單利落又不尴尬。
鐘艾無意識揪緊的神思悄然放松,她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自戀狂,那你喜歡什麽類型的?”剛剛問出這句,她立馬後悔了,突然有種把自己繞進去的愚蠢感覺。
就在鐘艾張了張嘴想要改口時,季凡澤眼裏已漫起戲谑的笑意,“我喜歡萌蠢的。”
“……”這不是在說她吧,她那麽聰明伶俐好嗎。
後視鏡裏,季凡澤的眸光落在鐘艾那張笑盈盈的臉上。月色氤氲下,她那雙黑白分明、彎成月牙兒的眼睛,像是被蒙了一層水霧般清透的光,有種令人挪不開眼的神奇魔法。
他嘴唇微勾,心想,一頓飯就能讓這女人笑得這麽開心,真夠萌蠢的。
**
鐘艾和季凡澤的房間在隔壁,帶着愉悅的心情回到度假村,她站在房門口,朝季凡澤揮揮手,“晚安。”
季凡澤低頭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才九點多,夜色正好,心情也正好,“不如……”
“不如早點洗洗睡吧。”他剛起了個頭,鐘艾便順口接了話,随手掩上門。
吃完就睡,這女人……
季凡澤搖了搖頭,不大樂意地走去自己的房間。
鐘艾真的很有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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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屋,她立刻從雙肩背裏翻出睡裙,一頭紮進浴室,跳進了潔白的大浴缸。她觊觎這個按摩浴缸好久了,夏天用浴鹽和花瓣泡個澡簡直太舒服,不僅全身滋潤美白,而且還可以舒緩神經。
事實上,這麽好的待遇原本不是鐘艾的。
上午來的時候,王先生提前給她和季凡澤各預留了一間房,都是度假村最受歡迎的房型,唯一的區別就是季凡澤那間房的浴室帶個按摩浴缸。領完房卡,王先生帶他們看房間是不是合心意,哪知鐘艾一看到那個按摩浴缸就走不動路了。
季凡澤這人呢,其實心情好的時候,他一點都不锱铢必較,反而特別大方。他直接把自己的房卡塞進鐘艾手裏,跟她換了房。
驚喜來的太突然,鐘艾惦記了一天,這會兒享受完福利,她用一條幹毛巾把濕頭發包起來。雖然“出水芙蓉”是個豔俗的詞,但此刻用在鐘艾身上倒是頗為貼切,她的皮膚在袅袅水汽蒸騰下泛着淺淺的光,襯得膚色更加白皙,如同細致的瓷釉。
穿上一件款式簡單的無袖睡裙,鐘艾趿拉着拖鞋走出浴室。
不知看到什麽,她突然間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猛地向後退了幾步。
她的視線被釘在床頭的牆上,眼睛裏隐隐泛起怯意——好大一只壁虎。郊區的壁虎個頭肥碩,顏色很深,拖着條長長的尾巴,趴在豎直的牆壁上,一動不動。燈光照在上面,依稀可見身上的斑紋和粒鱗。
鐘艾的膽子不算小,但對于這位爬行類不速之客,她越看越發憷,根本不敢上床。她閉了閉眼,将自己從慌亂中揪回來,蹑手蹑腳地走到桌前,迅速拿起手機。
她得搬救兵。
一分鐘後,鐘艾的微博更新了,圖文并茂——
房裏有壁虎,求怎麽辦?!在線等,急!
☆、蜜方二十三
? 事實證明,萬能的微博有時候也不是那麽靠譜。
比如,鐘艾那條關于如何驅趕壁虎的求救微博發出後,很快有幾條評論跟上:
一樓:燒死它。
二樓:拍死它。
三樓:整幾條蛇。
簡直不忍直視,鐘艾握着手機,一屁股癱軟在沙發上。她單手托着下巴,擡起眼皮,絕望地瞪着牆上那只小怪物,她該拿它怎麽辦才好呢?
又有評論進來。
鐘艾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正要默默退出界面,她的眼睛忽然眨了眨,泛起一絲欣喜的光。
季路一言:你可以去隔壁房睡。
換房睡?
真是個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提議啊,大夏天的,鐘艾竟然體會到一種雪中送炭的感覺。她二話不說立馬從沙發上跳起來,快速抄起全部家當,奪門而去。
走廊裏靜悄悄的,地毯吸掉了腳步聲,隔壁的房門虛掩着,有淺黃色的燈光從門縫裏流瀉出來。
門都給她留好了,這男人的紳士風度真不是裝的啊。鐘艾咧嘴一樂,露出一口小白牙,她擡手輕輕叩了叩門,走進去。
殊不知,一進屋,她陡然怔住了。
季凡澤居然躺在床上。
看樣子他也是剛洗完澡不久,上身穿着件短袖白色T恤,下`身是一條淺條紋睡褲,兩條長腿交疊放在床上。他手裏拿着本書,後背即使靠在枕頭上,也保持筆直的姿态,那樣子慵懶,不淩厲。
聽到腳步聲,季凡澤的視線從書上挪開,擡眼看她。
四目交錯的一剎那,他同樣愣了一下。
赫然闖入他目光中的女人穿着條及膝的短袖純棉睡裙,頭上像印度人一樣裹着條白毛巾,肩上背着個雙肩背,唇角那抹原本明媚動人的微笑僵在臉上。
季凡澤抽了抽嘴角,姿勢沒變,調侃說:“瞧你那點出息,能被一只壁虎吓成這樣。”
鐘艾的笑容凝住一瞬,而後慢慢化了。她放下包,走到床尾,催促說:“你趕緊起來騰房啊。”
“我為什麽要騰房?”季凡澤的疑惑模樣展露的恰到好處,他随手放下書,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從床上站起來。
等等,這是什麽情況?
鐘艾頓生警惕,當即被釘在原地,一臉不可思議,“說好的換房呢?”
季凡澤不疾不徐地靠近,揉了揉她腦袋上的印度包頭巾,動作看似以示安撫,說出的話卻有種詭異的逼人清醒的作用:“你會錯意了吧。我只是不介意你睡在我這裏。”他垂眸觑着她,似笑非笑。
流氓永遠是流氓啊,她怎麽忘了人的惡劣本性根本不會輕易改變呢!
鐘艾不得不在壁虎和季凡澤之間飛快地衡量了一下,轉瞬她小臉一垮,硬着頭皮做出了選擇:“那我還是回去睡好了。”
見她真的要走,季凡澤也沒攔,嘴上倒是悠然轉移了話鋒:“我去你房裏睡也行,但你明天得和我一起去騎雙人自行車。”
鐘艾腦補了一下那副畫面,雖然畫風有點奇怪,但她勉強可以接受,遂點了點頭,“好吧,我答應你。”
共睡一房降格為共騎一車,季凡澤對于這個結果不是很滿意,但還是勾了下唇,“成交,我騰房。”
“……”
談條件這種事兒,對季凡澤來說,無疑是家常便飯。生意場上,每走一步、每争取一分利益都是用腦子談出來的,只是他完全沒想到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的他,有一天居然會屈尊降貴跟一個女人談條件,而且還是步步退讓。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算心裏坦蕩,可氣氛多少還是令鐘艾有點尴尬的。她吹幹頭發,抱着個枕頭,靠在床沿上,幹等着季凡澤卷包走人。
季凡澤此行沒帶多少東西出來,房間裏十分幹淨整潔,只有茶幾上擺着個筆記本電腦,衣櫥裏挂着兩件熨帖的男士襯衫,還有一瓶打開的礦泉水放在桌上,剩下一半。他拾掇的速度并不慢,但因為等待,讓這個過程顯得有些漫長。
夜很靜,屋子裏更很靜。
安靜,無形中催化了暧昧。
房間有視野開闊的落地窗,窗外是個小花園,大簇大簇的白茉莉在月光下靜靜綻放。陽臺的門沒關,有微風吹入,整間房裏都彌漫着茉莉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鐘艾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本來她只是為了随便折騰點聲音出來,哪知剛換了幾個臺,她的視線就被電視畫面吸牢了。
熟悉的聲音從電視裏傳來,季凡澤不由得放下手裏的東西,擡眸看過去——《健康Go Go Go》在晚間時段的重播,正好是他和鐘艾一起參與錄制的那期。
“有什麽好看的,我的臉都被打馬賽克了。”他幽幽說道。
鐘艾沒有注意到他也坐到床頭來了,直到季凡澤開口,她才驚訝地發現他的聲音如此貼近。因為靠得近了,她隐隐可以聞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混合着茉莉花的清香,幹爽好聞。
不知道是不是嗅覺令鐘艾的腦子遲滞了兩秒,她有些僵硬地坐直了身子,收了收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在電視上。
“我又沒看你,我看我自己呢。”她笑了笑說。
季凡澤環手抱胸,唇角撩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沒回嘴。
雙人床,兩人一人一邊,看着畫面裏的彼此。
當時錄制節目時的針鋒相對,在這個靜谧安好的夏夜,早已不複存在。鐘艾一時有點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明明她跟季凡澤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但好像人與人相處的個中滋味都品嘗過一遍,微妙得很難用語言描述。
記憶那根弦在不經意間被輕輕觸碰。
他吻過她,抱過她,也借着醉意說了那句“我喜歡你”;
她打過他,罵過他,也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
他有着她所不知道的、關于她的回憶,雖然被當做笑話一樣拿出來分享,但還是觸動了她。就好像當年青澀的老照片,他一直替她保存着,完好如初。
短暫的凝思,鐘艾突然發覺季凡澤其實也沒那麽不招人待見了。
電視裏的聲音還在繼續,可鐘艾有點集中不起精神來,她覺得聲音只是過了一遍耳朵,根本沒有進入腦子。
這種走神的狀态沒有持續很久,猝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扯斷了她的神思。
“你的電話。”季凡澤稍稍蹙眉,朝床頭櫃努努嘴。
鐘艾回過神“嗯”了聲,慢吞吞地側身拿起手機。
看了眼來電顯示,她沒動窩,直接舉到耳邊接聽,卻在聽到手機裏傳來的聲音時,她猛地從床上彈下地。
“你先別哭,我馬上趕過來。”鐘艾的音色裏透着急切。
在季凡澤稍顯凝重的注視下,她匆匆挂上電話。
一切來得太突然,鐘艾根本沒時間思考,只急聲問他:“你現在能送我回B市嗎?”
季凡澤微微一怔。
☆、蜜方二十四
? 夜色漸濃,B市人民醫院。
一輛路虎攬勝在急診樓前急停。
副駕車門打開,鐘艾迅疾地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對駕駛座上的男人說了句:“謝謝你啊。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季凡澤動了動唇,尚未發出聲音,車門已經“砰”一聲關上了。
黑夜,襯得那抹清瘦的身影有些單薄。
大概是太急了,上臺階時,鐘艾腳下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幸好穿得是平底鞋,她身子向前傾了傾,很快保持住平衡,轉眼她已再度加快步子,沖進急診樓。
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季凡澤的眸色比這夜色更沉。他扭頭看了眼後座上遺忘的那個雙肩背,方向盤猛地一打,将車倒進了停車格,熄了火。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灌入鼻腔,鐘艾直奔急診觀察室。
一位五十多歲的阿姨小跑着迎上來,神色焦灼,完全亂了陣腳的樣子。她一把拉住鐘艾的手,語速很快,念叨說:“鐘小姐,大晚上的驚動你,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沈先生在外地出差,沒法立刻趕回來,我也不會……”
“何姨,笑笑現在怎麽樣了?”鐘艾一語打斷她,擡腳走進觀察室。
觀察室裏的病人不少,兩排臨時病床上都躺着人,但她還是一眼認出最裏面那張床位上的小人兒。
沈笑整個人都縮在白色的被子裏,只有一顆小腦袋和一條小短腿露在被子外面,他頭上裹着繃帶,腿上打着石膏,臉上挂着沒幹的眼淚,人已經睡着了。急診室的光線蒼白、刺目,打在他臉上,那幾顆淚珠就像是從冰淩下滴落的水珠,看得人心頭發涼。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看到笑笑這副樣子,鐘艾的呼吸還是有一片刻的停滞,險些站不穩。
何姨不安地搓了搓手,讷讷地杵在邊上,解釋道:“都怪我不好,沒看住笑笑。他和小朋友在樓下玩,結果不小心從臺階上摔下去了,頭先着的地。剛才醫生看了,說是輕微腦震蕩,右腿骨折……”
鐘艾越聽心越沉,她放輕腳步走到床頭,把小家夥臉蛋上的眼淚抹掉,壓低嗓音問何姨:“怎麽讓他睡在急診室裏?沒辦住院手續嗎?”
“我找你來就是為這件事兒。”頓了頓,何姨說:“住院要交押金,我沒帶夠錢。”
鐘艾了然,“好的,我來處理。”
“麻煩你了。”何姨感激地點點頭,如果不是鐘艾及時趕到,她一個傭人真要瞎菜了。
很快辦好住院手續,沈笑被轉入兒科病房,單人間,環境比急診室好很多。打了針的原因,笑笑一直沒醒,懷裏緊緊地抱着一只大白。鐘艾眼睛酸酸的,她抽了一下,沒抽出大白,索性讓他抱着了。幫笑笑掖好被角,她轉身和何姨走出病房。
站在走廊裏,何姨眼圈泛紅,自責起來:“沈先生工作忙,這麽小的孩子全交給我照顧,一帶就是五年,跟我孫子一樣親。我平時生怕笑笑磕了碰了的,哪知一不留神還是出了這種事兒,都怪我不好……”
鐘艾想用一個笑容安慰她,可她怎麽扯嘴也笑不出,只能拍拍對方的肩,“你別多想了,幸好沒有大危險,就是孩子受罪了。”
不知是沒用心聽,還是根本聽不進去,何姨完全沉浸在某種強大的晦澀情緒中,拉都拉不回來,“笑笑這孩子命苦,從小就沒媽。好些人都勸沈先生趕緊娶個老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笑笑考慮,你說是不是?笑笑夜裏做夢都在喊‘媽媽’呢,我都不敢跟沈先生說,一提這事兒他就生氣……”無人可以傾倒的苦水,再不吐一吐就該爛在肚子裏了,這下她全倒給了鐘艾。
可鐘艾的苦,又有誰知道呢。
又或者,此去經年,再多的苦也被歲月沖淡了,只化為唇邊一抹苦澀的笑。壓一壓就能抹平嘴角,然後咽下這苦澀。
她曾經是喜歡過沈北的,到底喜歡了多少年,她自己都有些不記得了。那是一段在人生路上不算長,在青春年華裏不算短的時間。
兩人差三歲,初中、高中不僅同校,還是鄰居,都住在國土資源局的宿舍樓。鐘艾讀初一那年,沈北讀初三,那時候很多同學都騎車上學,可鐘秀娟怕不安全,一直不肯給鐘艾買自行車。不過,沈北倒是有輛自行車。
“鐘艾,坐上來。”
“鐘艾,抱緊一點。”
“鐘艾,別撓我,癢。”
她在沈北的自行車後座上一坐就是四年。
四年,很多東西都變了。
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由坑坑窪窪的小路,變成了寬闊的柏油馬路,有專門的自行車道;沿途的風景由低矮的樓房變成了摩天大樓;沈北的車也從永久牌自行車換成了捷安特山地車……可是,車後座上的人一直沒變。
風雨無阻,一如既往。
可惜,沒等兩人步入早戀的大軍,沈北高中畢業,就出國讀大學了。到現在,鐘艾仍然想不明白,為什麽他當初走得那麽倉促,而且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突然對她冷淡起來。就連啓程的那天,都沒有告訴她。
再見面,已是多年後。
沈北的媽媽生病,他放棄了加拿大某電視臺的高薪工作,回國發展。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着沈笑,襁褓中的嬰兒。
鐘艾只問了他一句話:“是你的兒子嗎?”
沈北只回了她一個字:“是。”
兩個人就這麽在沉默中對坐了很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幾個小時,但都不重要了。沒人提及彼此年少時的情窦初開,也沒人提及數年前的不辭而別,當人覺得追憶只能加劇遺憾和傷痛的時候,從千言萬語中揀出任何一句,都是矯情。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就算還有餘情,亦已經變質,不複曾經的純粹。
比如鐘艾,此時此刻,她甚至說不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是對沈笑多一點,還是對沈北多一點。
走廊裏的燈光似乎更白了。
鐘艾無力地靠在牆上,明明是夏天,她卻覺得身體微微發涼。
“鐘小姐,你怎麽了?”何姨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何姨早已從最初的話題裏抽離出來,可鐘艾還沒有,她一時找不出合适的表情來,只說:“你不是要幫笑笑回去取衣服麽,你趕緊去吧,我在這兒守着。”
她想靜一靜。
何姨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走廊裏安靜得令呼吸聲都顯得刺耳。
鐘艾坐在長椅上,低下頭,用手捂住臉。
回憶斷片了,再接不上。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靠近,急促,卻是始終不變的一個頻率,聽起來分毫不亂。
腳步聲在鐘艾身邊停下,她下意識地把手從臉上挪開,擡眸看向來者。
她帶着倦意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詫,站起身的一片刻,她指着男人的臉,問:“你怎麽了?”
沈北摸了摸嘴角,移到眼皮底下的手指上沾了血,可他只是不鹹不淡地回道:“沒事兒,不小心碰的。”
鐘艾張了張嘴,到底是壓下了滿心的疑惑,比起沈北的傷,笑笑才更令人擔心,“何姨說她已經打電話給你,把笑笑的病情都說了。你能這麽快趕回來,我就放心了,現在笑笑還在睡覺……”
“鐘艾。”沈北像是根本沒聽她說話,只這樣叫她。
“嗯?”鐘艾皺起眉,看向他那雙讓人捉摸不透的眼睛。
沈北墨眸深湛,散漫着絲絲入微的陰鸷和沉重,那是一種鐘艾從未見過的眼神。就在她不自覺揪緊神思的一瞬間,他開了口。
“你走吧。”沈北的聲音不大,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很強烈。
走吧,永遠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走吧,永遠走出他的生活。
走吧,不要回頭。
他話裏的深意足以将一頭霧水的鐘艾拉入黑暗的深淵,她臉上的錯愕再也藏不住,“沈北,你到底受什麽刺激了……”
不等她說完,沈北已擦着她的身子走向病房,大步流星,仿佛生怕慢一秒自己都會後悔似的。
病房的門關上,內心的暗湧翻攪而出。
片刻之前,季凡澤在樓下對他說的那句話,如魔音穿耳,瞬間透過血脈,直擊心髒——
“鐘艾是我未來的女朋友,她不是你兒子的後媽。”
也許,他沒說錯。
該愛就深愛,不該愛就離開,多麽簡單的選擇題,卻因害怕失去而包裹了那麽多層複雜的外衣。沈北不得不扪心自問,這麽多年,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想來,沈北也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失去”的感覺了。
當年高中畢業時,他曾經往鐘艾家的信箱裏給她塞過一封情書。情書的內容他已有些模糊,但最後一句話他一直記得:我已經拿到麥吉爾大學的Offer,但我願意為你留下來。
幼稚青澀的少年,所能想到最浪漫的承諾不外乎——我的未來裏,有你。
可惜,鐘艾沒有回複他只言片語。
**
鐘艾渾渾噩噩地離開,進了電梯。
電梯下行,速度似乎很慢。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居然會讓沈北那個素來溫潤的男人,如此沉不住氣?
帶着這個惱人的疑問,鐘艾慢吞吞地走出醫院大樓。推開玻璃側門,悶熱的風湧入,吹得她心裏更堵,不覺皺了皺眉。
已經淩晨一點了,夜色深得化不開,兩束亮起的車頭大燈顯得十分突兀。
光束直射在鐘艾身上。
強光刺眼,她擡手擋了擋,駕駛座上那個男人的身形輪廓透過擋風玻璃直觸她眼底。
一剎那的怔忪,鐘艾心裏那團焦躁的火突然被那光點着了。
她直直地向那輛車走去。
降下一半的車窗裏,季凡澤依舊是那副寡淡的神色,“你剛才忘了拿背包……”
鐘艾連聽完一句話的耐性都沒了,只問他:“沈北是不是你打的?”
☆、蜜方二十五
? “沈北是不是你打的?”隔着半開的車窗,鐘艾的口氣不是很好,臉色也不是很好。
她這種類似于質問的态度,當即把季凡澤身體裏所有的負能量都撩着了。他眉一沉,承認的那樣肆無忌憚:“是我打的,怎麽了?”
夜風停了,空氣越發窒悶。
鐘艾撇過頭,不用看,她也想象得到季凡澤目光裏的狂傲。打了人的人居然擺出這樣一副理直氣壯的高姿态,她突然什麽都不想聽,也不想說了。
她兀自拉開後座車門,拎起包就要走。
“你站住。”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打開,季凡澤下車。
鐘艾的手腕就這麽被人攥住了,力道不大,卻是不容她掙脫。
“我等了你一個半小時,你竟然對我不聞不問,一上來就替那個姓沈的抱不平。是不是你心裏只有他?”季凡澤渾身戾氣,清冷犀利的眼眸遮住了被刺傷發疼的胸口。
鐘艾的身子被他抵在車門上,擡眼就看見這男人的怒顏。稀薄、寂寥的白月光照在他的頭頂上,季凡澤的神色隐匿在陰影之下,比這月色更蒼白。
“你說什麽瘋話呢!我是因為笑笑生病才趕來醫院的,跟沈北有什麽關系?”鐘艾擰着眉毛回嘴,她感覺到自己每說一個字,手腕便被他收得更緊。
就在她剛要呼痛的那一刻,季凡澤陡然松開手,狠狠壓下嘴角即将泛起的那一抹冷笑:“鐘艾,如果沈北一輩子用孩子拴着你,你是不是一輩子就這麽跟他耗下去了?”
鐘艾心頭大震,仿佛被一根鉚釘砸穿了心髒。
她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季凡澤,心裏一團類似怒火的東西到處亂竄,尚未找着宣洩口,她已用近乎失控的語氣低吼道:“你想象力太豐富了好嗎!沈北不是那麽壞的男人!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你管。”說完,她不等季凡澤再發出一個音節,用力推開他,調頭便走。
季凡澤僵在原地,沒追上去。
他捂住心口的位置,一股巨大的壓抑憋在那處,慢慢氤氲了整個胸腔和血脈,饒是怎麽深呼吸都沒有用。
這女人是想氣死他嗎?
季凡澤不願再回想起剛才他和沈北之間那一頓胖揍,卻無法忽略對方說出的那句話:“我和小艾認識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打游戲呢。你是她什麽人啊,閑心操的真不少。”
這世上最憋屈的事情,莫過于你的情敵說出了讓你無法反駁的話。
季凡澤不得不承認,鐘艾和沈北之間擁有他插不進的歲月和牽絆。可保存着記憶盒子的人,不止是他倆,他亦然。否則,他存封在內心深處的、關于鐘艾的那些零散的畫面,又算什麽呢?
路燈灑下昏黃的光,将季凡澤的影子拉得很長。
連帶着,他的心髒,也像是被拉扯一般難受。在光環籠罩下的男人,第一次生出了嫉妒這種情緒。只不過對季凡澤來說,這種感覺太過陌生。
急診樓一角有排隊的出租車。
鐘艾拉開最前頭那輛車的車門,悶頭鑽進去。把包擱在腿上抱着,她朝司機大叔報出個地名,然後扭頭看向窗外,發呆。
油門一踩,司機張嘴便問:“那個襯衫男是你男朋友啊?”
鐘艾愣了一下,估摸對方趴活的時候,看見她跟季凡澤吵架了。她不想說話,搖搖頭,憋出倆字:“不是。”
不承想司機大叔是個話唠,全靠和乘客唠嗑打發一路的寂寞:“哦,你剛才沒看見,襯衫男和另外一個T恤男在急診樓前面打起來了。倆人跟見了殺父仇人一樣,打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對方當笑話說,可鐘艾哪裏笑得出,她抿着唇,一聲不吭。
“要我說啊,這事兒就是T恤男不對了。不管有啥仇,也不能一上來就動手啊,你說是不是?”正文講完,司機還不忘點評,津津樂道。
鐘艾飄向窗外的目光,猛地頓住。
她不自覺地挺直腰杆,扒着前座椅背,探頭問司機:“你說誰先動手的?”
“T恤男啊!”司機言之鑿鑿。
T恤男不是沈北還能是誰。
鐘艾詫然,腦子遲滞了兩秒,才不确定地問道:“你看清了?”
司機大叔從方向盤上騰出只手,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啧啧,我這眼神杠杠的,倆都二點零的!我告訴你,襯衫男第一下被打得不輕啊,一拳直中胸口,他當時疼得都沒直起腰來。後來戰況居然逆轉了,他趁T恤男不備,猛地一記側勾拳揮向對方的面門……”這位不去當說書的真是屈才了,愣是把一場撕逼大戰,講出了武俠小說的效果來。
鐘艾有些艱難地坐直了身子,不動聲色地隐藏着自己的五味陳雜。
不知何時,她又把頭轉向窗外。夜景依舊,繁華的街燈在淩晨時分顯得愈加璀璨迷離,可這斑斓的夜景落在鐘艾失焦的眼裏,只剩下一道又一道迅速閃過的光影,失去了顏色。
她不由自主地收緊手臂,把背包抱得更緊了。
**
出門散心變成添堵,鐘艾回到家洗洗睡了。隔天上午,她是被鑰匙在鎖眼裏轉動的“咔嚓”聲驚醒的。
頂着亂蓬蓬的頭發,她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當即面露驚訝,“媽,你怎麽來了?”
鐘秀娟有閨女家的鑰匙,放下兩個大購物袋,她笑眯眯地說:“你爸今兒加班,我過來給你做點好吃的,正好咱娘倆好久沒說體己話了。”
鐘艾揉着眼睛,點點頭,她過去抱了老媽一下,“你下次要買東西叫我一起去,你別提重物。”
離婚後,鐘秀娟的身體一直不好。後來再婚後,在徐海東在照顧下,她的身子骨好不容易漸漸硬朗起來,卻因為三年前鐘艾與三甲醫院失之交臂,令她急火攻心,患上高血壓。
鐘秀娟嘴上應了聲,人已經撸起袖子,紮進廚房。
三菜一湯很快上桌,都是鐘艾愛吃的家常菜,她剛夾了塊紅燒牛肉,就聽鐘秀娟說:“朝陽公園每周都有相親會,全是父母去幫兒女物色對象的,我跟你爸準備下周抽空過去看看。”
老媽所謂的體己話萬年不變,總離不開這個話題。這兩年,鐘秀娟逼着鐘艾去相過無數次親,均以失敗告終。現在倒好,女兒不争氣,老媽準備親自沖鋒陷陣了。
“你別瞎折騰啦,我不急着交男朋友。”鐘艾嚼着肉,打哈哈。
餐桌上靜了一瞬。
再開口時,鐘秀娟有些猶豫,可最後她到底還是心一橫,毫不迂回地問道:“你是不是心裏還惦記着那個沈北?”
猝然冒出的名諱,令鐘艾的筷子瞬間頓住。
老媽怎麽和季凡澤得了同一種疑心病啊,鐘艾的臉色僵了僵,低頭扒拉兩口米飯,含混不清地說:“都過去多少年的事兒了,你怎麽老提啊,煩不煩。”
鐘秀娟往耳後掖了掖頭發,不吱聲了。
就是因為風平浪靜地過去這麽多年了,鐘秀娟才越想越不是滋味。假如當年不是她怕女兒早戀,把沈北塞進信箱的那封情書擅自收繳了,說不定女兒現在和沈北也是甜蜜幸福的一對兒,沒準她連外孫、外孫女都抱上了。
可現在,畢竟沈北的情況不一樣了。暗自唏噓一陣,鐘秀娟順口說道:“小艾啊,你找男朋友別老那麽挑剔,只要沒結過婚,沒生過孩子的,看着順眼就行了。我們也不指望靠嫁女兒致富……”
這種預防針打慣了,鐘艾免疫力很強,但還是忍不住回嘴:“要是徐海東也這麽想,我豈不是到現在都沒爸爸呢?”
“死丫頭!”鐘秀娟作勢板臉,拿起筷子就要敲她,“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再說你老媽當年的魅力多大啊。”
“……”鐘艾咧嘴一樂。
鐘秀娟臨走的時候,給鐘艾留了一煲薏米雞湯。
看着砂鍋裏的湯,她條件反射地想起了笑笑,那個斷了腿的小家夥最愛喝雞湯。小朋友對于食物的占有欲往往很驚人,但笑笑每次喝雞湯的時候,都很樂于跟鐘艾分享。
他總會先舀起滿滿一勺熱湯,吹涼了,才伸着小短胳膊遞到鐘艾嘴邊,“姐姐,喝。”
湯是現成的,鐘艾想着應該給笑笑送去一些。
可熱乎乎的湯都裝進保溫桶裏了,她卻遲疑了。
“你走吧。”
沈北昨天說出這三個字時的隐忍口吻和絕然姿态,如同慢放的電影鏡頭,在鐘艾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
是不是不管笑笑多粘纏她,她也不該在他幼小的世界裏繼續扮演“大白”的角色了?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明明燦爛又明媚,可鐘艾覺得那光織仿佛成了一張網,将她束縛其中。直到她拎着保溫桶的手,已經僵硬到指節發白,她才深籲口氣,清空肺腑裏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