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杜子彥卻遲遲未到。

“子彥說他臨時有事,趕不過來了,叫我們倆吃。”孟晴作勢一笑,欠身給季凡澤布菜。

季凡澤蹙了蹙眉,他沒動筷子,而是拿起手機,“我給子彥打個電話吧。”他隐隐覺得事有蹊跷。

哪知這通電話尚未撥出,孟晴的臉色已經變了變,随即她眼中閃過一抹慌亂的光,心一橫便說了實話:“我沒叫杜子彥來。”

季凡澤聞聲頓住,剛詫異地看向她,這女人就突然站起身,坐到他身邊,恨不得将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孟晴悠然問道,波光潋滟。

因為自身條件好又沒有女朋友,季凡澤就像是擺在商店櫥窗裏的高級待售品,自然招女人惦記。他不記得自己遇到過多少次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的情況,反正每次只要淡然推開就好,但此刻這個女人卻讓他想不驚訝都不行。

她是有男朋友的人,而且她的男朋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好哥們。

“孟晴,請你自重。”季凡澤聲線冷硬,拒絕的意味十分明顯。

在開口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幾乎是本能地用手臂擋住了孟晴靠過來的身體,不料卻還是遲了一步——一記重拳就這麽從他身後掄過來,狠狠地砸在季凡澤的肩胛骨上。在孟晴一臉驚愕的注視下,他半個胳膊當時就疼得不能動了。

季凡澤猛地轉過頭,某張熟悉的臉孔赫然直擊他眼底——此人原本清隽斯文的那張臉,這一刻,竟因蘊滿怒意而扭曲變形,活像一頭殺紅眼的野獸。

“季凡澤,你這個衣冠禽獸!連小爺我的女人你都敢碰,枉費我這麽多年跟你丫的兄弟情!我X你媽的……”杜子彥歇斯底裏地叫罵起來,怒氣幾乎掀翻整個餐桌。

季凡澤的面色沉到不能再沉,他騰一下站起身,扣住對方不停摔盤子洩憤的手,“杜子彥,你冷靜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杜子彥本來是帶客戶來吃飯的,不承想居然碰見這樣一幕,腦補太嚣張,他根本聽不進去季凡澤的解釋,只覺頭上被人扣了頂綠帽,氣血沖頭,腦漿都快要炸出來了。

整件事最終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收場:季凡澤身上挨了無數拳頭,還賠償了餐廳的損失;杜子彥的客戶黃了,他拽着渾渾噩噩的孟晴狼狽離開……

後來,季凡澤再見到杜子彥,已是一個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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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彥拍着他的肩膀說了兩句話:

“澤哥,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我跟孟晴分手了。”

好在杜子彥是拎得清的人,他事後知道錯不在季凡澤,便沒再遷怒于對方。男人與男人之間就是這樣——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衣服爛了扔了便是,手腳卻是砍不掉的。

季凡澤沒說什麽,就在他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的時候,突然傳來杜子彥患上社交恐懼症的消息。看着昔日桀骜不羁的好友一蹶不振,季凡澤頗不好受,他曾私下問過杜子彥的主治醫生,醫生說病人的心病出于自卑。

而杜子彥的這種自卑,恰恰來源于季凡澤。

這令季凡澤十分驚詫,但仔細想想,也不難理解了。

要知道杜子彥原本與季凡澤一樣驕傲,一樣自信,他哪裏會想到自己的女人居然觊觎着自己最好的哥們?這種事兒說出去都嫌丢人。盡管杜子彥只承認自己對孟晴的憤怒,不承認對季凡澤的嫉妒,可心裏到底是感受到了挫敗。而且這種挫敗感遠比他想象中強大很多,仿佛夢魇一般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神經。

他越是想抵抗,那痛就越強烈,不生病才怪。

短短的幾秒鐘,季凡澤腦子裏驀然掠過無數畫面,可當他擡眸看向鐘艾時,只淡淡地回道:“我跟孟晴不熟。”

不知是不是錯覺,鐘艾分明看見他眼底有一似被強壓下的冰冷,但她睜大眼想要深究的一片刻,那抹清冷便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季凡澤唇邊弧度清淺的笑意,“怎麽,你不相信你的男人?”

……她的男人。

面湯的熱氣暈散開來,鐘艾的臉蛋紅撲撲的,她咬着筷子笑了笑,“我相信你啊。”

季凡澤抿了抿唇,像是想說什麽,可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只有他落在她臉上的眸光,變得愈加柔和。

孟晴和鐘艾的種種過節,杜子彥也是和孟晴分手後才知道的,當時季凡澤從他口中聽到過不少。杜子彥一度捶胸頓足地大罵“我真是瞎了狗眼才會看上孟晴那種蛇蠍心腸的女人”雲雲,季凡澤在詫然之餘,心裏莫名滋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澀情緒。

那時,他并不認識鐘艾。

現在想來,他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己當初為什麽會有那種情緒,應該是心疼。

**

一對小情侶吃完飯,在市區逛了逛,路過南北貨海味店,季凡澤買了許多參茸燕窩和花膠、冬蟲草等藥材。

鐘艾瞅了眼他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疑惑問道:“你需要進補?”

季凡澤輕斂眉宇,只笑不語。

她權當對方是默認了,揚眉打趣說:“呵呵,你這是未老先衰的節奏啊!”

“……”他給未來的岳父岳母買的好嗎!

東西太多,鐘艾朝他攤開手,“我幫你拿幾袋吧。”

“不用了。”季凡澤把購物袋全換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你男人身體好着呢。”

“……”這話聽着怎麽那麽不懷好意呢。

兩人打車返回酒店,穿過金碧輝煌的大堂,直奔電梯。光可鑒人的電梯間裏只有他倆,電梯門徐徐關上的一剎那,季凡澤微微一低頭,他的唇就這麽壓下來,若有似無地擦過鐘艾的耳垂,輕啄一口。

她剛感覺到耳朵一麻,電梯門忽然頓了頓,再度打開。

“不好意思,等一下啊。”門外有人按住電梯,招呼同伴說:“快點,快點。”

鐘艾紅着耳根往裏退了退,就看見幾個男人快步擠進電梯,他們瞧見鐘艾微微颔首。她也報以禮貌一笑,這些人都是一道來開會的醫生,只是互相記不住名字,光混了個臉熟。

電梯上行,季凡澤稍稍側身,把鐘艾擋在身後,無形中将她和衆人隔絕開來。

那幾個男人沒那麽多講究,繼續進來電梯之前的話題,言談間掩不住唏噓和興味:

“沒想到孟醫生居然是這種人啊。人生得漂亮,可事情做的真醜陋啊。”

“所以說人不可貌相。她年紀輕輕的學什麽不好,居然抄襲別人的論文,這回丢人丢大發了!”

“她的倒黴事兒還在後頭呢。我聽說她不僅兩年內被禁止發表學術文章,而且很可能被心理學會除名啊……”

密閉空間,所有的聲響都被放大了。

鐘艾怔然,喧雜的聲音落在她的耳朵裏,她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她一擡眼,便看見季凡澤又寬又平的肩膀,仿佛一道天然的保護屏障,将她圈在某個小小的安全空間裏。

“今天發生什麽事了?”

一副清淺的女聲從後面傳過來,幾個男人回頭瞅了一眼,瞧見鐘艾從季凡澤手臂一側探出個腦袋來,她的雙眸裏帶着一絲驚訝、一絲探究的光。

其中最年輕的某位男醫生熱情地替她科普了:“嘿,你今天沒來會場吧?孟醫生上午演講到一半,突然被一陣噓聲打斷了。當時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兒,就聽臺下有人說讓大家看研讨會的官博。我打開一看,才發現不知誰爆出了孟晴抄襲的消息,下邊還跟了一大批水軍的留言,那叫一個熱鬧。孟醫生當場臉就綠了……”

對方講得繪聲繪色,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鐘艾卻硬生生地怔住了。一時間,她還不知是否該為孟晴的惡有惡報感到暢快,腦子裏的某根弦便已驀地繃緊,她隐隐意識到了什麽。

就在這時,年輕的男醫生朝她和煦一笑,“怎麽稱呼你?我們換張名片吧。”說着,他從褲兜裏往外摸名片夾。

鐘艾迅速壓下心裏那個破繭欲出的念頭,正要伸手接對方的名片,一只修長幹淨的手已經搶先一步把名片接下了。季凡澤兩指夾着名片,手掌輕輕向後一推,就把她探出來的頭按回去了。

“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不跟陌生人換名片。”季凡澤勾了勾唇角,笑得冷飕飕的。

“……”男醫生斯巴達了。

出了電梯,鐘艾根本顧不得名片的小插曲,只顧着問季凡澤:“孟晴的事是你整出來的?”

走廊裏很安靜,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若無其事地“嗯”了聲。

盡管早有預感,但聽他親口表态,鐘艾的胸口壓着東西似的,呼吸瞬間不順暢了。她今天一整天都和這男人待在一起,她無法相信這一切全在她眼皮底下發生,她卻全然不知。分明是令人解氣的事,可此刻想來,她竟覺得季凡澤這個男人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他對人對事看似淡定,出手時卻狠戾得令人膽寒。

鐘艾加快腳步,追上他,口吻焦躁起來:“你怎麽能這樣做呢?你至少應該和我商量一下啊,我和孟晴的事兒我自有分寸。”

呵,他明明幫她出頭了,可這女人非但不感激他,反而擺出一副不領情的樣子。季凡澤眉一皺,側眸睨着她,“你有什麽分寸?任她騎在你頭上,一次又一次的欺負你?”

如此簡單的問題,鐘艾卻好像被問住了,嗓子不由得一啞。再開口時,她明顯有些底氣不足:“她抄襲的是薛教授的文章,我可以告訴薛教授的,他會有辦法處理孟晴的。現在你把事情搞得這麽大……”

走廊裏溫黃色調的燈光照在季凡澤的頭頂,他的神色隐匿在陰影之下,瞧不出情緒。

等鐘艾的最後一個音落下,他霍然駐足。

幾乎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季凡澤就這樣挑起了她的下巴。鐘艾被迫仰頭,卻垂着眼皮不去看他,心裏五味雜陳。

“鐘艾,對于有些人不能手軟。”說着,他松開手,手指上移,摸了摸她的臉,帶着安撫的意味。

她正欲躲閃,只聽季凡澤繼續道:“你做不到的,以後由我來為你做。”

這男人的嗓音低沉又溫柔,鐘艾當即心頭大震……

☆、蜜方三十八

? 直到回到酒店房間,站在花灑下,鐘艾的耳朵仍有些失聰。

明明有“嘩嘩”的水流聲環繞在氤氲着霧汽的浴室裏,可她的耳朵裏只回蕩着季凡澤在幾分鐘之前說的那句——你做不到的,以後由我來為你做。他的聲音那麽清晰,仿佛混合着血液刮過血管的細微聲響,一起敲擊在她的耳膜上,每一個音都令人心口微微發燙。

一個男人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這就是愛。

也是承諾。

鐘艾擦淨身體上的水珠,吹幹頭發,穿上睡裙走出浴室。睡裙不是昨晚那條絲綢料的了,而是十分保守的純棉材質,短袖及膝的款式,正中的位置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泰迪熊,小熊臉上暈着兩坨腮紅。

季凡澤正坐在沙發上翻閱酒店提供的財經周刊,聽到動靜,他突然擡眸,就撞見她以這副身姿走過來,“換你洗了。”鐘艾朝他努努嘴,眼睛裏暈着盈盈水汽,像兩顆黑瑪瑙。

季凡澤點了點頭,清淺一笑,視線有片刻黏在這女人身上,挪不開。他覺得那只小熊圖案跟鐘艾格外相襯,大概是剛出浴的原因,她的小臉也紅撲撲的。

見他起身進了浴室,鐘艾準備拿充電器給手機充電,卻在拉開床頭櫃抽屜的一片刻,她猛地僵住了手——

那盒小雨傘在抽屜裏。

早上季凡澤被抓了個現形後,他随手就把這盒東西扔進抽屜了,鐘艾這會兒盯着它看了看,當即面露驚訝。

巧克力香味的?

還超薄裝?

咳咳,季凡澤這厮……會不會太騷包了!鐘艾的臉蛋頓時更紅了,她趕緊拿出充電器,關上了抽屜。

當鐘艾的手機響起時,她的腦子還在別處。滑屏接聽,她及時壓住心裏那絲偷偷作祟的羞赧感,把聲音切回正常頻道。

“喂?”

對方沒有寒暄,只道:“鐘艾,我有點兒事問你。”

由于沒顧得上看來電顯示,當手機裏傳來這副熟悉卻又陌生的男人嗓音時,鐘艾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這人八百年也不主動打一次電話給她,現在怎麽突然想起她來了?

“什麽事?”鐘艾的語氣寡淡,透着警覺。

電話是李京生打來的,鐘艾的生父。

“你和晴晴到底鬧什麽別扭了?”李京生問得毫不迂回,聲線偏低,像是被砂石磨砺過,“她剛才打電話回家,一上來就哭……”

鐘艾嗅出對方話裏那股明知故問的苛責味道,她瞬間驚詫了,“孟晴說什麽了?”

李京生不答反問,聲線更低,仿佛憋着火:“你別管她說什麽了。我就問問你,你對晴晴有什麽意見不能好好說,非要靠男人在背後陰她?你也是心理醫生,應該知道她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有多不容易,可現在倒好,她的前途全被你毀了。你怎麽能這麽自私呢?”

靠男人,陰她,自私……

字字似刀,分幾次刺下來,慢慢地,刺在同一個位置——心口,一下比一下疼。鼻腔裏莫名有酸意嗆得鐘艾說不出話來,她死死地攥着手機,纖細的骨節繃得蒼白,“你就這麽相信孟晴說的話?”

隔着細微的電波,李京生錯過了她臉上晦暗的表情,似乎已經認定了什麽,他自顧自抱怨道:“好歹你也是我女兒,你這樣做讓我很為難。晴晴她現在很傷心,一直在怪我……”

曾經她的爸爸,現在卻是別人的爸爸;

曾經跟她有着最親密血緣關系的人,現在卻像陌生人一樣質問着她;

曾經她以為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父愛,現在卻普照着另一個“女兒”,甚至不肯給予她一絲一毫的信任……

對于有些人不能手軟。

季凡澤剛才說的那句話,就這樣猝然從鐘艾遲鈍發疼的頭腦裏閃過。稍一控制不住,她幾乎是用淩厲的聲調低吼出來:“你不是我爸爸!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

拜她這一嗓子所賜,手機另一端陷入須臾的怔忪。

鐘艾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不給對方回神的時間,她深吸口氣,聲音不重,卻好似沉在這世界的最底端,沉的令人發憷:“你那麽擔心孟晴難過,難道就一點不擔心我會不會難過嗎?你為什麽不去問問她,她對我做過些什麽?這麽多年,你對我和媽媽盡過一點責任和義務嗎?如果你還有臉自稱是我‘爸爸’,請你開口說話前先考慮一下我的感受!順便告訴你,這世上,沒人比你李京生更自私了!”

二十年了,她第一次跟所謂的“父親”發生正面沖突,吼出這番話之前,連鐘艾自己都想不到她藏了多少火和委屈。現在好了,她把今天的傷痛和那些陳年的憋屈統統還給這位始作俑者,不留一點餘地。

她的心,也随之被掏空了。

浴室的水流聲早已中斷。

電話裏傳來“嘟嘟”的挂機聲。

鐘艾的手機仍舊舉在耳畔,她如老僧入定般盤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赤紅的眼因為噙着淚,一時無法聚焦。

繁星滿天,卻照不亮森黑的夜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秒鐘,甚至更短,她的手機被人拿走了,軟床微微下陷,有人從身後抱住她。

“鐘艾,對不起。”季凡澤把臉埋進她的發絲,貼在她的耳廓邊輕喃。

他都聽到了,一字不漏。

他本以為可以幫她出氣的,不料卻令她受到更深的傷害,她一定很痛吧?這麽想着,季凡澤心裏狠狠一絞,胸口疼得一陣發麻。

這道低啞的、淬着一絲疼惜的嗓音,熱熱地在鐘艾耳垂上暈開,無形中阻斷了上一刻的魔音穿耳。他貼近,炙熱的氣息将她包裹,仿佛一鼎火爐,将她從冰窖池裏拉上來,一點一點地暖着她。

鐘艾沒有動,只是虛無地搖了搖頭,她怎麽會怪他呢。

是他讓她在那一刻變得堅強;

是他讓她敢于直面所有不堪的往事;

是他讓她勇敢吼出自己心裏整整憋了二十年的壓抑……

有人說,愛情是膽小鬼。

那是因為那些人從來沒體會過愛情賜予人的能量,而這一刻的鐘艾,她感覺到了。那種感覺十分微妙,仿佛身體裏住進來另一個人——在她脆弱時,教會她堅強;在她怨恨時,教會她發洩;在她逃避時,教會她面對。

那個人,是季凡澤。

心念顫動,鐘艾一直繃緊的身子漸漸地軟下來,後背靠在他壁壘分明的胸膛上。怕她靠得不舒服,季凡澤索性托起她輕柔的身子,将她放平,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燈熄了。

鐘艾臉上尚未幹涸的淚水被暗夜掩蓋。

“想哭就哭出來。”季凡澤靠坐在床頭,修長的手指繞着她的發絲,輕輕撥弄。

“嗯。”她應了聲,帶着濃濃的鼻音。

眼睛很快适應了黑暗,季凡澤微微一低頭,就看到鐘艾眼睛裏的悲傷仿佛漲漲落落的潮水,偶爾溢出來一些,她纖長微翹的睫毛上沾着的細小淚珠,折射着淡雅的月光,好似細碎而剔透的白水晶。

季凡澤這輩子見過很多女人哭,包括那些對他求之不得的女人,老實說,他根本沒什麽感覺。可此時此刻,他卻發現自己完全看不得鐘艾流淚,好像那些眼淚能把他也哭碎了一樣。

“鐘艾,不許哭了。”他的拇指指腹在她的眼睛上做了一個輕輕劃下的動作。

這男人一會讓她哭,一會又不準她哭,鐘艾愣了一下,擡眼看他。由于是低角度看上去,月光照在季凡澤那張輪廓清朗分明的臉上,他的五官在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精致,像完美的雕塑一般。

被她這樣用霧蒙蒙的眼神瞅着,季凡澤也覺得自己的出爾反爾有點像神經病,他牽了牽嘴角,摸着她的頭,“累了就睡吧。”

鐘艾聽話地點了點頭,錯開眸光,讪讪地說了句:“家醜不可外揚,今晚讓你見笑了。”

“你說什麽呢,我又不是外人。”季凡澤捏了捏她的鼻子,親昵又自然,“別想那麽多了,乖。”

鐘艾垂了垂眼皮,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她的目光晃過窗外。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天上的星星,好像突然都亮了。

這一晚,她睡得很熟。

**

香港之行在孟晴驚爆醜聞中結束,跟季凡澤一起回到B市後,鐘艾本以為這事兒就算完了。令她沒想到的是,一向心慈手軟的薛教授這次竟然沒有輕易放過孟晴,而是準備讓她吃官司。事情還不止于此,薛銘林又聯合另外幾名教授一起舉報孟晴,牽扯出她的多篇舊作均涉嫌抄襲。

鐘艾見識過季凡澤的手段,短短個把小時,他就能讓孟晴的醜聞在研讨會上掀起血雨腥風。可事态的後續發展,她想來想去都覺得應該跟季凡澤扯不上關系了,即便他的人脈再廣,手估計也伸不到學術界吧。

鐘艾并未多想,權當善惡有報了。

回B市的第二天,季凡澤約鐘艾一起去杜雨兮新開張的土窯雞分店吃晚飯。正好鐘艾也惦記着她的病情,遂欣然赴約。

分店的招牌依舊是“一路向北”,坐落在城西的商業街裏。

新店推出諸多優惠活動,再加上正值用餐高峰期,餐廳生意火爆,一位難求,不少食客在門口排隊領號。

“你定位了?”鐘艾問走在她身旁的男人。

“我不用定位。”季凡澤莞爾一笑,徑直穿過等位區,直接走進餐廳。

餐廳經理是從老店調過來的,當即認出這位貴客,誰讓季凡澤那張臉比VIP卡還管用呢。經理笑盈盈地迎上來,看了眼跟他十指相扣的鐘艾,“季總,您好。兩位嗎?”

季凡澤略一颔首。

“您二位先這邊請——”經理親自領位,嘴上補了句:“杜小姐在後廚,我去請她出來。”

“不用急,讓她先忙吧。”季凡澤以稀疏平常的語氣抛出這麽句。

哪知他正欲擡腳,腿邊遽然傳來一聲軟糯的:“大白姐姐!”他猛地頓足,視線越過鐘艾,向下一掃,赫然瞅見一個小屁孩抱住了鐘艾的腿。

鐘艾的驚訝絲毫不遜于他,她低頭看了看,眉目間浮起一絲疑惑,“笑笑,你來吃飯嗎?誰帶你來的?”

沈笑往身後指了指,瞪着雙烏溜的大眼睛,說:“何姨帶我來的,粑粑加班。”

不等鐘艾回頭看,沈笑已經眼巴巴道:“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吃。”

鐘艾聞言愣怔,下意識地擡眸看向季凡澤……

☆、蜜方三十九

? 包間裏的氣氛十分詭異。

當沈笑撒嬌賣萌要求一起吃飯的時候,季凡澤雖然嘴上沒有拒絕,但臉拉下來了。落座的時候,在他偏冷目光的注視下,沈笑又搶先霸占了鐘艾身邊的座位。

何姨是個識眼色的,當即從季凡澤陰晴不定的臉色中嗅出端倪,她拽了下笑笑的胳膊,“你過來和我坐。”

“不嘛,我要挨着大白姐姐。”他把小腦袋搖成撥浪鼓,嘟嘴說:“粑粑都是讓我跟姐姐坐在一起的。”

沈笑個頭小,有點夠不着餐桌,索性将整個小身板都依偎在鐘艾身上,那副樣子似乎生怕別人将他倆分開。他先前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腿上的石膏拆掉了,但右腿還是不太靈便,虛垂在椅子上,只有左側的小短腿兒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不是被“爸爸”這個稱謂刺激到了,季凡澤的眸色頓時更沉幾分。這等尴尬的時刻,鐘艾說什麽都不合适,只能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說“算了,讓着點兒小孩吧”。

季凡澤卻在撞上她目光的前一刻,生硬地挪開了視線,權當沒看見她的眼色。

他挑高眼角睨着沈笑。沈笑年紀小,感覺不到席間的微妙,卻能夠感覺到這個男人不喜歡他,以及這個男人和他一樣,想要挨着大白姐姐坐。作為搶椅子的小小勝利者,沈笑臉上帶着喜悅,他朝季凡澤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

“大白姐姐是我和粑粑的。”

稚嫩的嗓音,明明表達的只是小孩子最幼稚、最直白的占有欲,此刻卻仿佛一把火,嗖一下撩着了餐桌上的炸藥。

鐘艾心裏“咯噔”一沉,不用擡頭看,她也能想象得出季凡澤此刻的眼神是何等料峭,她硬着頭皮拍了拍沈笑的頭,“你別亂說話,乖。”

“……”

哪知季凡澤接下來的舉動,令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傻了眼。

他讓服務生搬來把兒童增高座椅,雙臂一撈就把沈笑抱進了椅子裏,就在鐘艾為他這個貼心的動作感到如釋重負的一剎那,卻眼睜睜地看着季凡澤把沈笑連人帶椅子都搬了起來,然後穩穩地擱在何姨邊上。

而他,就這麽氣定神閑地坐到了鐘艾身旁。

這個位置,是他的,與沈家父子無關。

鐘艾和何姨的神思是被一聲響亮的哭聲扯回來的,笑笑邊哭邊說:“壞蜀黍欺負人……我讨厭壞蜀黍……”別看他哽咽的聲響很大,可眼神怯生生的,噙着淚偷瞄季凡澤,好像小兔子遇到了大魔王。

“不哭,不哭,何姨給你夾好吃的。”何姨壓下眼裏的驚詫,急忙夾了只雞腿扔進笑笑碗裏,哄着他說:“笑笑多吃點,快高長大就能挨着姐姐坐了。”

被她這樣一說,笑笑更委屈了,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溢出來,止都止不住。這位虎頭虎腦的小家夥平時總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樣,很少哭鬧,鐘艾頭一遭見他哭成這樣,趕緊拿起桌上的紙巾,探身幫他擦了擦眼淚。

混亂中,包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緩步走進來的杜雨兮乍一看到這番情景,倏爾怔了一下。她朝季凡澤和鐘艾微微颔首,目光稍一流轉,直直地落在不停掉眼淚的笑笑身上。

小家夥一張小臉白淨的跟瓷娃娃似的,眼睛裏漲滿濕濕的淚光,小嘴兒因抽泣一撇一撇的,看起來格外惹人憐愛。

見雨兮看得失神,鐘艾讪讪地介紹說:“我朋友的兒子,剛才受了點委屈。”

委屈,這個字眼兒落在季凡澤耳朵裏,他墨色的瞳仁裏莫名的浮起一絲幽怨的光。

杜雨兮“哦”了聲,她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把臉靠近笑笑,平視着他,“小朋友,姐姐帶你去大廳看熱帶魚,好不好呀?”她的音色很溫柔。

聞言,笑笑的哭泣停止了一瞬。

對于他這個年紀的小孩,新鮮事物是阻斷一切塞心事最有效的方法。他忽地睜圓眼睛,看了看陌生的漂亮姐姐,又扭頭看了看鐘艾,似乎在征詢她的同意。見鐘艾點了點頭,他才軟軟糯糯地應了個“好”字。

杜雨兮把笑笑帶出去了,何姨也借口去洗手間,起身離開了一會兒。

包房裏安靜下來,桌上顯得空落落的,只有精致的餐具折射着淡淡的光線。

“你何必搞成這樣啊?”鐘艾忍不住歪頭問季凡澤。

她的聲音挺小,但埋怨的意味很明顯,季凡澤強忍着心裏的不自在,才勉強維持住了寡淡的面色。他很清楚自己對沈笑沒好感的原因,卻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會跟一個小屁孩較真。

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沉不住氣了?

連季凡澤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一時間,他不知該拿何種眼神回視鐘艾,只得無奈地一挫眉,伸手給她夾了塊魚片,怏怏地岔開話題:“先吃飯吧。”

鐘艾嚅動了一下嘴唇,但終究沒再說什麽。

一頓飯,大家都吃得食不甘味。倒是沈笑看完熱帶魚後破泣為笑,轉眼便把剛才的委屈事兒全抛到腦後,他只顧興致勃勃地跟雨兮讨論着哪條是魚媽媽,哪條是魚寶寶。

将客人送到門口,杜雨兮揉了揉沈笑腦袋上的小短毛,笑得柔和,眼睛彎成了月牙,“你喜歡看魚的話,下次再來找姐姐喔。”

“……”

鐘艾有些疑惑地深瞥杜雨兮一眼,原來這個女人并沒有那麽高貴冷豔啊。在小朋友面前,她展露出一種旁人從未見過的溫軟和親切,暖心的令人咋舌。

“原來你喜歡小孩啊。”鐘艾了然。

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卻令杜雨兮臉上的淺笑僵了片刻,在點頭的那個瞬間,她腦子裏閃過很多東西,可當她想要努力抓住某個畫面時,她的大腦裏又只剩下一片空白。

也許,因為失去過,所以懷念。

又或者,失去太久,她已經記不清那張稚嫩的容顏了。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改變太多太多,就算在茫茫人海中與他再相遇,估計她也認不出了吧。

有洶湧的酸楚沖到鼻腔裏來,雨兮趕緊垂下臉用苦澀的笑意遮掩過去,目送何姨帶着笑笑離開的背影,她內心不免一陣悵然。

如果她的寶寶還在身邊,應該也像這個小家夥這麽大了吧。

**

季凡澤的車停在餐廳門口,他拉了一下鐘艾的手,“時間還早,你想去哪兒?”

別看這男人剛才欺負小孩的時候氣性挺大,這會兒倒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純良表情,他并沒有把鐘艾的手攥得很緊,只是虛虛地用手背碰了碰她的手指頭,像是在測試她的反應。

鐘艾也沒真生他的氣,男人有時候比小孩還小孩。尤其是季凡澤這種男人,外表高冷,心性成熟,但不代表他沒有情緒。也許是從小到大一路走得太順,造就了他的自信和驕傲之餘,相對的,他欠缺一絲包容心,壞脾氣偶爾發作。

這就是季凡澤,看似完美的男人實則有着小小的不完美,卻又那麽真實。

這麽一想,連鐘艾自己都有點驚訝,她似乎越來越了解這個男人了。

見她的手垂在身側沒躲開,季凡澤底氣足了,輕輕貼上她的手心,手指漸漸收攏,将她整只手都握了起來。手上一熱,鐘艾收回神思,凝眸瞧向他,只看見月光下,他狹長的眉眼褪去淩厲,暈着水霧般缱绻的光。

鐘艾垂了垂眼皮,語帶歉意:“我今晚得去我爸媽那兒看看,好久沒回去了。”

季凡澤的眸子微微一黯,“那我開車送你過去吧。”

“不用了。我媽家就住在附近。”她回過頭,指了指身後的方向。

城市的華光籠罩,季凡澤往那邊一看,便瞧見幾幢住宅樓聳立在夜色中,遠遠的,能看到萬家燈火點亮一扇扇窗口。

“國土資源局的宿舍?”鑒于百貨公司批地需要,季凡澤常跟國土資源局打交道,對這片兒很熟。

鐘艾點點頭,捋了兩下被晚風吹散的劉海,“我走了啊。”

季凡澤的手指動了動,似在收與放之間猶豫了須臾,最終悄然松開她,“你路上小心點,到家給我個電話。”

“好的。”

鐘艾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霓虹閃爍的街角,季凡澤依舊僵在原地,他忽然想起車後備箱裏還放着從香港帶回來的禮品,早知道應該讓她給父母帶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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