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鐘艾熟門熟路地上樓按門鈴,但許久沒人出來應門。
爸媽不在家?
不可能啊,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聽,隐約有啜泣聲傳出來。以為是電視太吵,老兩口沒聽見,她又用力按了兩次門鈴。
這下門總算開了。
“爸。”鐘艾剛打了個招呼,笑容尚未展開,便生生凝住了,“你怎麽了?”
徐海東的臉色不是一般的差,一點不見往日的滿面笑意。他眉頭緊鎖,眉間的皺紋在門燈照射下,越發清晰幾分。
“你進來再說吧。”他嘆口氣,側身讓鐘艾進屋。
哪知一進客廳,鐘艾更驚詫了。
電視沒開,壓抑的哭聲是從沙發上傳來的。鐘秀娟捂着胸口歪倒在沙發上,眼睛紅腫得不像話,茶幾上擺着一瓶降壓藥和血壓儀。
“你們吵架了?”問出這句話,連鐘艾自己都覺得可信度不高。徐海東為人老實,很少惹老媽生氣,妥妥的好好先生。
鐘秀娟不說話,也不看鐘艾,阖上眼睛,擺了擺手,似是不願多說。
徐海東揉了揉額角,把鐘艾叫進裏屋。
她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只聽徐海東說:“剛才李京生打電話過來了。”
鐘艾身子猛地一晃,扶了扶牆,才險險地站穩。
難怪鐘秀娟氣得高血壓發作,李京生還能有什麽事兒,肯定是舊事重提,鐘艾抿了抿唇,問徐海東:“他是不是又诋毀我靠男人陰孟晴了?”
徐海東沒立馬接話,手背在身後,一臉凝重。開口時,他的嗓子跟磨了層砂一樣沉澀:“小艾,你媽當年就是吃了孟晴媽媽的虧,你不能步秀娟的後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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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裏的信息量太大,鐘艾腦子足足空白了兩秒,“爸,你這是什麽意思?”
徐海東擡手拍了拍她的肩,力道不小,帶着繼父對女兒的疼惜與殷切,他盡量讓自己的聲調柔和一些:“你知不知道孟晴和你喜歡同一個男人?”
……孟晴喜歡季凡澤?!
“轟”地一聲巨響在鐘艾耳膜裏炸開,仿佛原`子彈爆炸騰起大片大片的蘑菇雲,黑色的濃霧瞬間堵住她的心口。
她連呼吸都被嗆得停頓了半拍,“不……不可能吧?”她一定是聽錯了。
徐海東扣住她的雙肩,扶住這丫頭虛軟欲倒的身板,“是真的。小艾啊,你的事兒,本來做爸媽的不該幹涉。可是……”頓了頓,他到底還是說不出狠話,只無奈道:“總之這件事,你自己一定要處理好,不能讓自己受傷害,懂嗎?”
“……”
鐘艾整個人都懵了,她聽不清徐海東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麽,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的。李京生不斷滋擾她們母女倆,帶來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勁爆,真不知孟晴給這位繼父灌了什麽猛藥。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鐘艾耳畔只魔怔地回蕩着那句——不要讓當年的悲劇重演。
天,說變就變。
月光隐在烏雲裏,天上的星星也稀疏了。
社區裏的路燈很暗,昏黃的光被夜色吞噬。鐘艾捂着不住顫抖的嘴唇,跑下樓,只覺自己跌入了一片深淵,漆黑無邊又深不見底。
雙腿不像自己的,她跌跌撞撞地往小區門口走,就連迎面閃起兩道車頭大燈,她都沒發覺。
車子早在她面前停住了。
一聲刻意壓制的鳴笛聲響起的一剎那,鐘艾才後知後覺地一激靈,猛地頓足。
低頭一看,她這才發現自己距離車頭蓋只有一厘米的距離。大燈刺眼,她慌忙擡手擋住眼睛,向駕駛座上看過去——
一抹熟悉的身影直觸她眼底。
☆、蜜方四十
? 熟悉的男人,熟悉的車,當即把鐘艾從渾渾噩噩中揪回現實。
不等她開口,車窗已徐徐降下,和緩溫潤的男聲從駕駛座飄出來:“鐘艾,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鐘艾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明明是盛夏夜,可她的臉一片冰涼。她極力吞咽下滿嘴苦澀,朝駕駛座上的男人虛笑一下,“沒事。”
降下一半的車窗裏,沈北靜靜地看着她,“你和家裏吵架了?”他總是這樣細心,第一時間能知道她的好與不好。
就這樣被猜中了心思,鐘艾想不驚訝都不行,但最終她只是大大方方地回視着對方略帶探究的目光,“我真沒事。”
如果一個女孩不願意跟你倒苦水,絕非好事,沈北的臉色略微發僵,一時沒說出話來。
沈北的母親和鐘艾的繼父以前是同事,都住在國土資源局的宿舍樓,當年因為沈母病重,沈北才放棄了加拿大的一切,回國照料老媽。後來沈母因病過世,他一直帶着笑笑住在這裏,一來圖上班方面,二來也是對母上大人的懷念。鐘艾每周來看一次父母,以前她有時候還會順道去他那兒陪沈笑玩兒,但最近完全沒有了。
沈北心裏酸澀,嘴上卻不執著于此,他探身拉開副駕一側的車門,以稀疏平常的語氣說道:“快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
空氣中的雨味漸重,夜幕森黑的像是磨不開的墨,無星無月,仿佛一場傾盆大雨随時會來。
在這番黯沉天色的映襯下,有一絲鐘艾不願去深究的光從對方眼裏一閃而過,她本能地想要拒絕,可沈北沒給她機會。
“你男朋友把你管得這麽嚴嗎?連我的車都不能上了?”車頭大燈散發出的光暈中,這男人的眉宇間暈染着淺淺的微光,他打趣似的抛出這樣一句。
鐘艾剛到嘴邊的拒絕話就這麽硬生生噎了回去,稍事猶豫,她擡頭看了看烏雲壓境的夜空,一矮身坐進車裏,“那謝謝你了。”
“不客氣。”沈北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重新發動了車子。
果然,鐘艾剛上車,滴滴答答的小雨點便開始飄落了。
沈北那側的車窗沒有立刻升起來,潮濕的空氣和着夜風湧進車裏,倒也清爽。車子掉了頭,緩緩駛出小區。車內的氣氛略顯沉默,低眉發呆間,鐘艾走神了,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剛才徐海東跟她說的那番話。
對鐘艾而言,徐海東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再組家庭并不是風平浪靜的,一開始鐘艾對徐海東甚至是懷有敵意的。爸爸突然換了個人,擱在哪個小女孩身上,能淡然受之呢。
鐘艾記得自己小時候給繼父使過很多絆子。比如徐海東接她放學的時候,她會故意偷偷躲起來,讓對方找不着她,然後幸災樂禍地偷看他急得滿頭大汗,沿路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又比如,開家長會的時候,她會在同學和老師面前大喊“你不是我爸爸”,讓好面子的徐海東極為難堪……可無趣的是,徐海東事後并沒有記仇,還是一如既往地照顧她。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兩年,直到有一天,鐘艾偷聽到了父母的枕邊話:
“海東啊,不然我們再要個孩子吧,我覺得挺對不住你的。”
“還是算了吧。有小艾一個就夠了,孩子多了,我們當父母的難免會有偏愛。現在我把她當親閨女疼多好啊……”
鐘艾當時一個人愣愣地站在房門外,眼淚像雨簾一樣,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她一直以為徐海東所做的一切都是裝的,目的只是為了讨好她媽媽,可那次,她小小內心世界裏的所有壞念頭全被推翻了。
那個人,原來是拿她當親閨女的啊。
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鐘艾改口叫了徐海東——爸爸。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清楚孩子對父母意味着什麽,也越來越理解當初徐海東那番話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沒有哪對相愛的男女不希望擁有彼此血脈融合的小生命,當年鐘秀娟再嫁時,徐海東不過三十多歲。十多年,夫妻倆一直沒要孩子,竟是因為徐海東擔心自己會偏心,不能全心全意地寵愛鐘艾。
這就是所謂的——父愛如山。
想到這些陳年往事,鐘艾心裏沒來由的猛地一抽。
今晚徐海東對她說的每一句話,細斟慢酌,不難發現都充盈着滿滿的慈愛與懇切,她全然無法當作耳旁風。父母的期望其實再簡單不過,不求女兒找個多麽優秀的男票,只要她快樂幸福就好。徐海東擔心她會重蹈老媽的覆轍,一再跟孟晴那種人牽扯不清,弄不好會令自己受傷,甚至累及家人。
鐘艾無法否認,靜下心來想想,徐海東的顧慮并不是全無道理。
孟晴鼓動李京生大鬧鐘艾一家,那倆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誰知道會整出什麽幺蛾子來,說不定到時會再度掀起兩個家庭的争端,雞飛狗跳。鐘秀娟當年吃的虧不小,老公跑了,家散了,這口陳年的怨氣恐怕到現在都沒消化幹淨,但好在這幾年,孟晴他們沒再來滋事,這才讓鐘艾一家逐漸回歸平靜的生活。孰料,好景不長,現在對方冷不丁來鬧這麽一出,舊怨加新仇,鐘秀娟的身體很可能會吃不消。
而這一切風起雲湧的肇因,都是因為鐘艾和孟晴喜歡上了同一個男人。
雖然徐海東沒點破,但話裏那層意思很明顯。
難道為了這個家得來不易的平靜,她真的不應該和季凡澤在一起麽?
鐘艾時常寬慰病人,人生路上困難重重,只要揮刀砍斷,勇往直前就好。可事實上,這些事兒一旦落到自己頭上,她陡然發現“勇敢”二字是那麽的艱難。一邊是親情,一邊是愛情,兩者纏住了砍翻惡人的刀鋒,她又該如何爽快揮刀?
坐在車裏,鐘艾的眉心蹙得很緊,兩道擰成麻花的秀眉仿佛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
沈北的視線不在她身上,因而錯過了她這副愁雲慘淡的模樣。他不時看向車外的後視鏡,握着方向盤的手漸漸收緊,不由把車速再次提高。
雨霧彌漫中,一輛黑色SUV始終緊咬着他的車不放。
剛才這輛車就停在小區門口,沈北開車駛入小區時,本能地歪頭看了一眼,卻被對方的暗色車窗阻隔了視線。
他眯了下眼睛,內心剛冒出某個念頭的一剎那,黑色SUV陡然加速,像支離弦的箭一樣從他的車邊呼嘯而過。沈北幾乎來不及反應,對方已猛地向右側一掰方向盤,黑色的車身猶如一只怪獸,斜斜地朝他靠過來——
“嚓——嚓——”兩聲刺耳的急剎車瞬間穿透雨幕,劃破夜晚空寂的馬路。
幸好沈北的車技了得,險險地将車剎停在路邊、距離隔離帶僅一步之遙的地方。此時,黑色SUV就橫身卡在他的車頭前,逼得他一動不能動。
突如其來的剎車令鐘艾大驚失色,所有的神思都在這一刻被扯斷,她的身子差一點從副駕上騰起來。她剛驚悚地擡起頭看向擋風玻璃,黑色SUV駕駛座的車門已“嚯”地打開,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利落地步出車門。
迎着淅淅瀝瀝的雨,他大步流星地朝沈北的座駕走來。
玻璃窗被雨水糊住了,視野不太清晰,但那抹颀長的身形輪廓,還是令鐘艾的呼吸驀然滞住了。
這車,這人……
在鐘艾腦子那一片刻的空白中,她身側的車門已被人從外面拉開,那男人伸手一撈,就拽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出車外。
“季凡澤,你是不是想吓死人啊!”一下車便淋了一臉雨,鐘艾顧不得擦,只驚愕地瞪着他那張清冷的面孔。
下一刻,她忽地感到肩頭一松,扭頭一看,沈北已經開門下車,他一個箭步沖過來,不客氣地撥開了季凡澤扣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你別碰她!”沈北出言不遜,用力推了季凡澤一把,他橫身在兩人之間,道:“跟女人置氣,你丫還是不是男人?!”
雨中,季凡澤的目光愈加顯得幽冷迫人,只回應他一聲冷曬:“就因為我是個男人,才不能讓別的男人打我女人的主意。”
說完,他猝然彎下腰,雙臂一緊便把鐘艾打橫抱了起來,她剛剛驚呼出“啊”的一聲,整個人便被季凡澤抱着走向他的車。
這男人強勢的舉動,手臂傳來的力度,無不提醒着鐘艾,她面對的是一個冷峻的、發飙的男人。短短的幾步,她甚至連掙紮都還來不及,就被季凡澤塞進了副駕。
一眨眼的功夫,他換擋加速駛離。
車外,是一臉怒意被甩在原地的沈北;車內,是尚未從驚愕中回神的鐘艾。
“季凡澤,你停車!”不知是淋了雨冷的,還是心裏窩着火氣的,鐘艾哆嗦着嘴唇憋出這麽句,便伸手去拉車門,卻在摸到把手的那一瞬,突然聽到“啪啪”幾聲。
季凡澤眼疾手快落下了車門的自動鎖,他的面色更沉,“你是不是瘋了?”車速在一百碼。
“瘋了的人是你!”鐘艾腦子裏亂糟糟的,到現在都不明白這男人到底是哪根筋抽了,居然做出這麽一連串瘋狂的舉動。
季凡澤瞥了一眼後視鏡,見沈北的車竟是追了上來,他加重踩油門的力道,順帶着,他勾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的,“你不是去看你爸媽麽?怎麽看到沈北家裏去了?是不是如果我沒追上你們,你今晚就準備跟他在一起了?”
想想就火大,季凡澤和鐘艾在餐廳門口分開後,他擔心她晚上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便把車開過去等她。因為不知道她父母住在哪棟樓,他只能把車停在社區門口。哪知等了半天,他竟然看到她坐在沈北那個臭小子的車裏。
鐘艾整個人都不好了。車子越駛越快,她被釘死在副駕上,不得不抓牢扶手,以免身子被颠簸得散架。片刻的沉寂,她覺得腦子像被雷劈了一樣,每一根神經都隐隐作痛。
她縮了縮瑟縮發抖的身子,咬着牙冒出句:“季凡澤,我們分手吧。”
快刀斬亂麻,這一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刀下去砍斷的是什麽。她只覺亂糟糟的心猛地一空,像是老天爺的手伸進她的心髒裏,把某個很重要的東西掏走了——沒有解脫,反而更疼。
飛速旋轉的車輪下有水花被濺起,又淅淅瀝瀝地飄散下去,季凡澤的表情已冷得不能再冷,簡直是陰鸷了,他落在玻璃窗上的美好側影被雨絲切割得支離破碎,仿佛他的心,被這個女人割成一片片,碎得七零八落。
“鐘——艾——”他一字一頓地直呼她的名諱。
密閉空間,密不透風的車窗隔絕了外界咆哮的風雨聲,襯得他的聲音越發低沉。擋風玻璃凝結起白色的霧氣,逐漸厚重,一切都顯得窒悶。
車裏的冷氣很足,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鐘艾下意識地雙臂抱肩,一副抗拒、戒備的姿态。好像不管這男人接下來說出什麽話,她都将強迫自己無動于衷。
不料,季凡澤只是微微一沉氣,他随即調高了空調,也調整了語調:“如果你因為今晚沈笑的事情生氣,我跟你道歉。”他只能想到這一種可能了。
他明明被這女人氣得不輕,可不自覺放緩的嗓音連他自己都覺得訝異。
沒有錯,他害怕失去。
因為在乎,所以有了軟肋,哪怕是這般高冷倨傲的男人也不例外。
聞言,鐘艾的表情一頓,剎那間不知該如何接話。左右尋思少頃,她硬逼自己收回心軟的念頭,咬着嘴唇說:“不是因為這件事。”
“那是因為什麽事?”季凡澤剛剛才緩和的音色,轉瞬又沉郁幾分:“你給我個理由。”
氣氛不如剛才那麽劍拔弩張了,卻令人愈加煩躁,平靜中隐約暗藏洶湧。
“你知道孟晴喜歡你嗎?”上揚挑高的尾音,可鐘艾的神情一點不輕松。
一聽這話,季凡澤反倒平靜下來,他挑了下眉角,“你就是為這事兒,要跟我分手?”
看他這副不鹹不淡的反應,鐘艾內心更不是滋味,果然,他早就知道孟晴的心思了。她抿了抿唇,歪頭深瞥他一眼,“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被她這樣看着,季凡澤仍是一副置身之外的疏離态度。車速未減,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松了松,一開口滿嘴嘲諷:“喜歡我的人多了,難道我每一個都要告訴你?你确定你聽了不會吃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無關緊要的人,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更不想因此給鐘艾添堵。
可鐘艾到底被他輕慢的态度刺激到了,好似她成了跳梁小醜,任他帶着渾身的優越感站在高處蔑視她。而她心裏的苦,他全然不知。
她本不想回嘴奚落季凡澤的,但終究沒忍住,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她就這麽把所有的苦水都傾倒給他:“這不是吃醋的問題。在研讨會上孟晴偷了我的U盤,我根本不知道她消停了三年之後,為什麽又突然開始害我。到後來她一再挑釁,我也像傻子一樣雲裏霧裏的,還傻兮兮地感激你幫我出頭。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啊!她喜歡你,所以把我當做她的情敵!李京生打電話侮辱我那晚,你也看到了,你明明知道原因的,可你卻只字不提……”
愛情需要坦誠,她不願做被蒙在鼓裏的那個。
愛情需要披荊斬棘,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铠甲。
季凡澤心頭大震,那麽淡然的男人此刻被這番字字珠玑的話殺了個措手不及。頃刻間,他的喉嚨像被硬塊堵住了,喉結艱澀地聳動了一下,只能習慣性地保持沉默。
車裏靜了須臾,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就在鐘艾以為這男人被她逼問得啞口無言時,卻聽他不疾不徐地說:“鐘艾,因為心裏有疙瘩,所以你就要把整顆心都挖出來扔掉嗎?”
她怔了怔,一時間,好像被他問住了。
☆、蜜方四十一
? 鐘艾消化了好一會兒,才琢磨出季凡澤這句話裏的深意。
戀愛中的男女,心裏本該裝的全是甜蜜,但也難免有時會碰到塞心事。比如此刻的鐘艾,因為突然得知宿敵孟晴一直觊觎着季凡澤,而讓她的滿心甜蜜瞬間化成一個大疙瘩,死死地堵在心口,上不去又下不來,憋得她快要窒息。
季凡澤沒說錯,她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的心髒生生挖出來,在抛棄那些壞情緒的同時,連帶着把住在她心裏的這個男人也一并丢掉。
鐘艾後知後覺地微微一怔,難怪說出“分手”二字的那一刻,她心裏會狠狠地一空,仿佛心頭肉被人割掉了一塊。
心念不受控地震蕩起來,她緩緩扭過頭,沉默地看向窗外。
傾盆大雨沖刷下的都市籠罩在深重的夜色中,好似被蒙上一層厚重的紗,一景一物從疾馳的車窗外掠過,全都叫人看不真切,只有樹上的葉子随着風雨劇烈搖擺,像是要被連根拔起一般。
疾風勁雨令人的情緒随之劇烈起伏,鐘艾無奈地扯扯嘴角,她的人生真糟糕啊,連對自己的內心都要掩飾,連自己的真實情緒都分辨不清,連當初對愛情的信念都快要被擊垮了。
常言道,愛情是自私的。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
如果她不管不顧地跟季凡澤在一起,“我爸媽那邊怎麽辦?孟晴和李京生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整不了我,就會一次一次地滋擾我媽。她身體特別不好,今晚一接到李京生的電話就犯了高血壓,真的不能再受一丁點刺激了。她當年就是輸給了孟晴的媽媽,現在再讓她眼睜睜地看着我跟孟晴因為一個男人而針鋒相對,她該有多難受呢。我不能那麽自私,至少得顧及父母的情緒啊……”悶着嗓子說出這番話時,鐘艾并沒有看季凡澤,更像是自言自語。
自古以來,真正點燃女人之間戰火的,永遠是男人。
兩代人,無一幸免。
正當鐘艾自嘲地搖了搖頭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季凡澤突然輕啓薄唇:“鐘艾,你不是自私。”
片刻的停頓,鐘艾猛然歪頭看向他,緊蹙的眉心凝着一抹疑惑,那她是什麽?
“你是膽小。”季凡澤平視擋風玻璃,視線盡頭的點點霓虹在他那雙清冽、明澈的眼眸中,變得愈加清晰,他的嗓音亦然。
……她是膽小鬼。
詫然之餘,鐘艾本能地想要拒絕承認這一點,可神思不受控。孟晴曾經搶走了她的玩具,她的爸爸,那麽有一天,那個女人是不是也會搶走她的男人?
有些事,就像被人下了詛咒,兩人交手不斷重複的失敗,足以令鐘艾覺得想想都可怕。這些她不願相信、刻意忽視又故意逃避的事實,此時卻猝然被季凡澤如此直白地一語道破,仿佛岌岌可危的心防突然出現一絲裂口,幾乎是一瞬間,她所有苦苦維持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全線崩潰,殺她個措手不及。
壓下內心那一陣絞痛,鐘艾澀着嗓子說:“愛情不只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庭的事。現在倒好,竟成了三個家庭的問題。你讓我怎麽能不把方方面面都考慮清楚?”
“你這是庸人自擾。我們談戀愛,與孟晴一家有什麽關系?我又不喜歡她。”季凡澤側眸瞧她一眼,語調清淡,權當自問自答了:“而且當年發生在你媽媽身上悲劇也不會重演,我不是李京生。”
盞盞路燈從窗外閃逝而過,被蒙着雨霧的車窗過濾後顯得有些晦暗模糊,在這不遠不近的距離裏,鐘艾像是被他這句話攫住了。一時間,她只愣愣地看着這個男人眉宇間沾染的微光,仿佛一股無聲的暗流,瞬間沖進她心裏。
“鐘艾,你就不能給我一點信任麽?我會讓你幸福的,也不會讓你父母失望的。兩個人在一起一輩子很漫長,如果遇到一點小問題就要分手,那幹脆一開始便不要交往了。就算過了這關,我們以後還可能會遇到更多你意想不到的麻煩和障礙,只有共同去面對,才能把這條路走下去。”車子拐進鐘艾家的小區,腳上松開油門的那個瞬間,季凡澤剛好話落唇閉。
那麽矜傲的男人,此刻所言跟他的氣場十分般配,同樣自信有加、勢在必得。可又有誰會知道,這一刻,季凡澤把自己的心放得很低很低。他和所有的愛情初學者沒什麽兩樣,沒有經驗,也沒有技巧,只有一顆真心,希望靠她更近,僅此而已。
車子停穩了,鐘艾的心緒卻不知飄到哪兒去了。
濕漉漉的劉海貼在腦門上,她看向季凡澤的目光中還蘊藏着一絲驚詫,一絲迷惘,那副模樣就像是個在感情世界裏迷路的小女孩,有個人悄聲無息地牽起她的手,溫柔地告訴她——跟着我走就好了。
鐘艾不知道季凡澤今晚是怎麽了,她總覺得他每一句看似不經意的話,都帶着某種安撫人心的深刻哲理和神奇效果,他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樣子。又或者,這個看似高冷,實則深情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季凡澤吧。
不知不覺間,鐘艾眸光裏的黯然一點一點地褪去,哪怕是在此般潮氣深重的雨夜裏,她的眸子仍舊漸漸地明媚起來。仿佛有光,照在她的雙眼上,繼而一直漫進心窩裏。
殊不知,鐘艾這點小感動尚未散發完畢,駕駛座上的男人忽然俯身湊過來。眨眼間,季凡澤的手往上一撈,就箍住了她的後頸,他弧度美好的嘴唇順勢欺下來。
車裏的氣氛,陡然變了。
車燈熄了,周圍唯一的光源來自車窗外昏暗的路燈,暧昧的撩撥人心似的,季凡澤貼得過近的身軀随之把這僅有的亮光擋住了,鐘艾只覺得視線一暗,唇就被他咬住了。
她瞪圓眼,想要說些什麽,可嗓音還沒從喉嚨裏冒出來,便被他統統吞進了嘴裏,“你還要跟我分手麽?”他沒有松口,聲音仿佛從雙唇的縫隙間輕輕地溢出,聽得人耳朵癢癢的。
突如其來的問題和這個吻一樣令鐘艾無所适從,她還在略微慌亂地思考着究竟該不該反悔自己剛才說出的話,唇上已微微一疼。
等不到她的答案,季凡澤的吻變得愈加急切和焦渴,唇舌輾轉間,他也不是真的咬她,似乎只是在激烈的厮磨、絞纏下,逼她收回全部消極的念頭。
鐘艾全身都僵住了,根本無暇用腦子用忖度什麽。車裏太`安靜了,安靜到她甚至可以聽到雨滴敲打車窗的歡快聲音,配合着她雙唇被這男人吮吸時發出的細微聲響,令人羞赧得要命。方才淋了雨,兩人的濕衣服緊貼在身上,可完全抵消不掉彼此身體裏散發出的熱量。鐘艾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水涼透了衣襟,卻渾身滾燙的感覺,不由輕輕顫`栗了一下。
此刻——
車外,是一場瓢潑大雨。
車內,是一對情愫暗湧的戀人。
不知是因為壓在心裏的苦悶、焦慮統統都傾倒給了季凡澤,還是因為有了他的分享和鼓勵,以至于鐘艾覺得沒那麽揪心了,堵塞在她心口的那塊大石頭在這個無盡纏綿的吻裏,就像頹廢的牆垣一樣土崩瓦解。
也許,最完美的愛情,并不是一路走得一帆風順,而是當你每一次說難過時,都必有回響。
也許,最勇敢的愛情,并不是懷着一腔孤勇闖情路,而是當你每一次感到脆弱時,他都在你身邊。
也許,最堅強的愛情,并不是自備铠甲和利刃,随手砍翻一切荊棘,而是當你每一次手無寸鐵時,由他親手為你披上铠甲。
任何事,都具有兩面性,愛情亦然。愛情,有時會令人變得脆弱與敏感,輕易便能受傷,卻也會在某個瞬間令人變得無所畏懼,勇敢地牽着彼此的手,一直走,不回頭。
遠遠地,在距離季凡澤的車十來米的地方,靜靜地停着另一輛車。
一路跟來這裏,此時,沈北找不到自己這樣做的理由,好像就是沒辦法丢下鐘艾不管。可看着前方熄了火、卻遲遲沒有打開門的車,他不需要過多聯想,也能猜到車裏正在上演的那一幕。
身體疲軟地陷在駕駛座裏,沈北能夠聽到自己心髒空落落的回響。沒有遲疑太久,他再度踩下油門,回轉方向盤,沿着來回駛而去……
**
纏纏綿綿的一吻結束,季凡澤眸中漾着淺笑,他沒哄過女人,原來不難。
他把鐘艾垂在額頭上的濕發往後撥了撥,深凝着她那張因羞澀而微微泛紅的臉蛋。被他看得臉頰愈發滾燙,鐘艾垂下眼皮,她也不知道事情怎麽一下子變成這樣了。她的心情跟坐過山車一樣,一個小時前還沉在谷底,現在卻直直地飛上雲霄。
“我上樓了。”她搓了搓發燙的雙頰,伸手去拉車門。
哪知,季凡澤輕悠的嗓音就在這時鑽進她的耳朵裏:“你就這麽走了?”
鐘艾的手頓了頓,扭過身,不解地看着他,就看見這男人探身從後座上拿起一件西裝。随即,季凡澤搶先步出車門,邁着兩條大長腿繞過車頭,幫她拉開門。
雨還在下,鐘艾頭頂上便是他撐開的西裝外套。
她心裏一暖,悶頭下車,“你這招在哪裏學的?”
季凡澤輕勾唇角,笑而不語,滾燙的手順勢覆在鐘艾腰上,摟着她走向樓門。
區區幾步的距離,鐘艾鼻息間彌漫着潮濕的雨味,以及男人衣服上清冽好聞的味道。頭上這塊幹燥的空間明明那麽小,小到即便兩人緊挨着彼此,季凡澤的身體還是淋濕了大半。可就是這個小小的空間,卻仿佛是這男人為她撐起的一片天。或許,這便是遮風擋雨最寫實的意境吧。
快步走到樓門口,鐘艾一邊在密碼鎖輸入密碼,一邊扭頭對季凡澤說:“謝謝你啦。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可季凡澤竟是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他挑了挑眉,眼底漾着一絲愉悅,“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蜜方四十二
? 鐘艾的單身公寓是全開放式的,雖然只有五十來平米,但布置的溫馨簡約。客廳和卧室之間由一扇後現代風格的藝術玻璃隔斷隔開,明快的淺色調無形之中增加了房子的空間感。
兩人交往的時間不算長,還在試用期的季凡澤是第一次踏進女朋友的住處,這種感覺很奇妙,好像正式走進她的小世界。
“我沒有男士拖鞋,你穿這個将就一下吧。”鐘艾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從鞋櫃裏取出一雙新的一次性毛巾拖鞋,放在他腳邊。
季凡澤收回神思,低頭看了看,地板幹淨得一塵不染,“不用拖鞋了。”他索性脫下皮鞋,赤着腳走進客廳。
不知是因為多了個人的原因,還是季凡澤的身高在那兒擺着,鐘艾突然覺得房間變得狹小了。他的氣息明明那麽熟悉,可此刻,在這方小天地裏暈散開來,竟莫名地令人心跳加速。
她怎麽會大半夜的領個男人回來?鐘艾想想都感到不可思議。其實季凡澤剛才提出上來坐坐時,她心裏是警鈴大作的,可架不住這男人随時随地耍賴的能耐,他指了指身上那件濕透的法式襯衫,那麽雲淡風輕地抛出句“你至少給我條毛巾擦一下吧”,便把鐘艾的拒絕話卡在嗓子眼裏了。
再怎麽說季凡澤也是她的男朋友,人家站在門口讨條毛巾,她總不能不給吧。而且他被雨淋成這樣,多少有她的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