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不凡,标準漂亮的最後一杆揮出後,白色小球穩穩進洞。十八洞,順利破九十杆,引得幾位同伴叫好連連。

面對不絕于耳的恭維和贊譽,季凡澤只淡然地勾了下唇,“你們玩吧,我休息會兒。”

收起球杆,摘下專用手套,壓低帽檐,幾個動作娴熟有加,他大步流星走進休息區,挑了個球場全景視角的座位坐下。遮陽傘外日光傾城,球場的島形果嶺沐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人工湖交映着松樹疊嶂,令人心曠神怡。

“澤哥,你現在球技了不得啊。你沒看見剛才李總和陸總帶來的那倆小姑娘,看你看得眼神都直了……”季凡澤剛點了杯果汁,杜子彥就跟過來了,人還沒在他對面落座,馬屁已經拍得山響。

世交加發小,季凡澤還能看不出對方葫蘆裏裝得什麽藥。他将壓在帽檐下的視線從遠處拉近,轉到杜子彥身上,“說吧,你有什麽事求我。”

心思就這麽被戳破,杜子彥讪讪一笑。今天他約季凡澤來打球,确實因為有事相求。這麽多年季凡澤都對他有求必應,本來也沒什麽難以啓齒的,可現在這事兒……唉。

“你能借我點錢麽?”磨叽片刻,杜子彥擠牙膏似的問道。

季凡澤淺啜一口果汁,語調平緩:“多少?”

對方伸出三根手指頭,“行麽?”

三千萬?季凡澤這下不由得蹙眉了,盡管三千萬對他來說不算多,可是,“你要拿這筆錢做什麽?”

“唉。”杜子彥嘆口氣,摁了摁太陽穴,“我爸的公司出了點兒狀況,好幾個大客戶拖欠工程款,現在流動資金不足……”

杜家的企業季凡澤也有股份,但只占極少的部分。忖度須臾,他不疾不徐道:“錢不是問題,你直接把我的三千萬全折成股份吧。”

愣了愣,杜子彥很快反應過來,季凡澤這是給他投資呢!注資和借錢的意義不同,季凡澤此舉代表着妥妥的信任和情誼。

“你這次真幫了我們杜家的大忙,等公司渡過難關,我請你和鐘艾出國旅游。”杜子彥一臉雀躍道。

說到鐘艾,季凡澤的眉宇間不自覺地多了一抹柔和。言歸正傳,他說:“你最近精神狀況不錯,開始幫你爸打理公司事務了?”

“我也是沒轍啊。我妹一心從事餐飲業,我不接老杜的班誰接啊。”杜子彥靠在藤椅上,翹起二郎腿兒,神色舒緩,“我現在慢慢想通了,為了孟晴那種女人自怨自艾折磨自己,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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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女人觊觎着自己的哥們兒,那到底是一段多麽糟糕的經歷,才會讓這樣一位桀骜不馴的少年久久地躲在病态的沉默裏。審視自己的傷口并非是件容易事,一點一點地消化幹淨曾經在這段感情裏被無限放大的憤怒和自卑,是多麽痛的領悟。但幸好杜子彥險險地挺過來了,到頭來,他才恍然發現那段年少輕狂的感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消一句嗤之以鼻的“不值得”就足夠總結了。

季凡澤撩眼看他,“你談戀愛了吧?”

“咳咳……”對方幹咳兩聲,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那麽明顯麽?”

開啓一段新的愛情永遠是治愈舊傷的良藥,季凡澤莞爾,調侃說:“哪家的姑娘這麽倒黴被你看上了?”

杜子彥幽幽瞪他,眉眼卻隐隐帶笑,“嘿,現在小爺還沒追到手呢。到時成事了,我保準第一個告訴你!”

看他這副嘚瑟樣兒,季凡澤欣慰之餘,忽然有些郁結難平,清醇的嗓音裏忍不住添上幾分戲谑:“呵,你倒是成功走出過去了,留下我幫你收拾爛攤子。”

嗅出味兒來,杜子彥的笑容登時僵住,語氣警覺:“孟晴又騷擾你了?”

夕陽的餘晖剛剛落在天地之間的交界線上,頭頂的遮陽傘已經收了起來,季凡澤雙腿交疊坐在藤椅上,目光悠悠遙望着被落日熔金染成橘紅色的果嶺,他徐徐道出那段舊事,口吻稍顯無奈。

如果當初不是杜子彥求他幫女朋友一個忙,他肯定不會去找醫院院長說情留下孟晴;如果當初他知道留下孟晴的代價就是除掉另一名無辜的女孩;如果當初他知道那個無辜的女孩居然是鐘艾;如果當初他知道正是因為這件事讓孟晴見識到他的勢力,轉而對他投懷送報……他絕對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

可惜,沒有如果。

所有的事情就像是老天的安排,一環扣一環朝着預設好的軌跡發展,而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未蔔先知的超能力。季凡澤又何嘗會料到兜兜轉轉多年,他竟會深深愛上那個曾被他無意間傷害的女孩?

餘晖的最後一絲光芒又往下沉了沉。

金色絲帶般的光暈仿佛在時空中鑿開一個洞,黑洞一絲一絲被拉大,在那個被無限拉大的黯黑空間裏,他似乎再次看到了那場雨夜——

清瘦的女孩蹲在大雨裏,無聲哭泣。

在季凡澤此前對鐘艾的三面之緣裏,這副畫面最為令他震撼。哦不,不只是震撼,簡直是心痛了。正是那一刻,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女孩的悲傷是他造成的;也是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讨厭他最擅長的某樣東西——權力。

權力,是把雙刃劍。

他輕易動動嘴便成全了朋友,可事實上,卻因此摧毀了另一個無辜者的命運。那位被鋒利劍光不小心割傷的女孩,在往後很久的日子裏,都是他心頭的痛。盡管他事後在第一時間委托大姨夫薛銘林,為鐘艾安排了一份安穩的工作。但那個雨夜,就像夢魇纏繞,忘不掉。

而現在,他越愛她,那痛就越深。

季凡澤的眉目隐在帽檐下,眼神幽深的讓人看不真切,但就算如此,杜子彥也能想象到那是一種怎樣黯然的眸色。沒想到事情會發展至此,杜子彥的心“咯噔”一沉,梗在喉頭的千言萬語憋得他快要窒息,最終只化作一聲沉沉的——

“澤哥,對不起。”

季凡澤搖搖頭,嗓音依稀淬着一絲喑啞:“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只是怪他自己。

猶豫少頃,杜子彥艱澀啓唇:“要不然我去找孟晴談一談?”

季凡澤摘下球帽,揉了揉頭發,墨色的眼睛在沾染上暮色的那個瞬間,變得澄明、篤定,不沾染一絲一毫的晦澀。

“不用了,我知道該怎麽做。”他說。

**

季凡澤的日程總像是經過機器精确計算過一樣,萬年不變的頻率,滿滿當當。白日裏,他被杜子彥拉去打球,晚上必定得加班處理手頭的工作。

已經超過七點,他看了看案頭剩下的幾份文件,想着打個電話給鐘艾,問問她吃飯了沒有。這種感覺是無意識的,曾經一個人的生活,現在變成了雙人的,不管他多忙,也總會想想她在做什麽?

電話撥通了,卻遲遲無人應答。

就在季凡澤皺起眉的一片刻,辦公室傳來叩門聲。他放下手機,以稀疏平常的口吻說道:“進來。”這個時間,只有Mark還在陪伴他了。

果不其然,門推開,Mark杵在門口,滿臉堆笑問:“季總,您叫了外賣麽?”

“沒有。”他聳聳肩。

Mark臉上飄來一個大大的問號,朝門外招了招手,“诶?那這位姑娘怎麽說她是送外賣的呢?”

姑娘?季凡澤疑惑地看向他身後的一剎那,他稍稍側了側身,讓進來一位漂亮姑娘。姑娘手裏拎着個保溫桶,嗓音甜美:“季總,辛苦了,您的外賣到啦!”

聞言,季凡澤猛地怔住。

但只是電光火石間的詫然,他的嘴角突然掀起笑意,笑容的弧度裏帶動着舒展開來的好心情。他朝外賣姑娘勾了勾手指,“鐘艾,你過來。”

Mark朝鐘艾眨眨眼,兩人臨時配合的這出小驚喜貌似效果不錯,要知道老板的臉已經陰了一天了啊。

鐘艾邁着輕快的腳步走過去,Mark悄然掩門離開。哪知她剛要打開保溫桶,季凡澤已經悠悠站起身,拉住她的手,“不要在這裏吃,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啊?去哪裏呀?”她就這麽被季凡澤十指緊扣牽着手,來到海港城的空中露天花園,這個曾上演擁抱療法的地方。

此處的夜景比白天更美,下班了,露臺上空無一人。遠處的摩天大樓折射出絢爛的霓虹光斑,暖白色的月光打在紫藤樹上,點點光源交錯,多了幾分浪漫味道。

季凡澤漫不經意地坐在這清雅的光線裏,優雅地吃着鐘氏外賣。保溫桶是三層的,一葷一素外加米飯和湯,分門別類擺在食盒裏,像是家長給小朋友準備的兒童晚餐。

“你自己做的?”季凡澤忽然從食盒間擡眸。

鐘艾吃過了,這會看着他吃。她點了點頭,有點緊張,“好吃嗎?”第一次給男朋友做飯,她或多或少懷疑自己的手藝。

“不好吃。”季凡澤吃得大快朵頤,卻給出這麽句評價。

她擰起眉毛,小臉上浮現起一抹沮喪,“不合你口味?我記得你愛吃牛肉呀,是不是我把肉片炒老了?還是……”

“沒有。”他停住筷子,好整以暇地凝着她,“太甜了。”

“甜?”她明明沒放糖啊!

唉,季凡澤用筷子敲了敲她一團霧水的腦殼,“我從哪兒找了這麽個沒情趣的女人啊。”

被他一敲,鐘艾愚鈍的腦瓜瞬時開竅,她撓了撓頭,呵呵笑着:“愛心便當,當然甜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目光灼灼,瞳仁裏那絲光澤仿佛彙入遠處霓虹裏的一點,那麽亮,那麽令人心慌,好似光束打在她心上。盡管已經這麽熟悉了,可鐘艾還是時常被他晃了眼,她垂了垂眼皮。

這個安靜美好的空間裏,他們像所有普通的情侶一樣,心裏裝着小小的甜蜜和溫情,享受着忙裏偷閑的二人世界。

垂眸淺笑間,她陡然聽到季凡澤問道:“你為什麽要當心理醫生?”

氣氛轉了轉,鐘艾扯回神思,再自然不過地說:“我們家的事兒你也知道,我小時候很少看到我媽笑,鄰居都說我媽有心病。我年紀小對大人的話沒什麽概念,但總想着怎麽才能治好她的心病……”原本沉重的話題,因為有他做聽衆,似乎輕松了不少,她甚至還能自信滿滿地總結道:“醫者仁心,但其實這是不夠的,我希望能醫好別人的心。”

季凡澤不說話,想用一個清淺的笑容回應,那笑卻僵在嘴邊扯不出。

每個人在孩童時代都會有自己渴望的未來職業,那是構築人生的初級夢想。但随着心智的成熟,很多人最終挫敗在現實之下放棄了夢想,而她卻堅持了下來,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哪怕是她的夢想曾經承受過最不公平的失敗。

他動了動唇,正要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手機響了。

從西褲側兜裏摸出手機,季凡澤在看向來電顯示時,站起身來,“我去接個電話。”他說着,把手機舉在耳邊,繞到露臺另一側。

電話是孟晴打來的,毫無懸念,一上來便問他:“季總,我求你辦的事,你考慮好了麽?”

一整天的深思熟慮,他有過矛盾,有過自責,也有過那種從未經歷過的不安。這種不安不是來自于被威脅的恐懼,而是不想舊事重提再傷害到鐘艾。但此時此刻,遙看視線盡頭那一顆顆閃亮的星,他的心沒來由地通透起來。

他對手機裏的女人道:“不用考慮了,你的事與我無關。”輕輕的一句話,冷硬的、拒絕的意味不能再明顯。

在孟晴那陰恻恻的笑聲響起前,他又壓低嗓音補了句,狠戾的讓她連苦笑都笑不出來:“如果你敢再傷害鐘艾,我一定不會輕饒你,這是警告。”

警告。

語落唇閉,季凡澤冷冷地挂斷電話,悠遠的眸光卻并未暈染冷意,仍舊是綿長的,溫柔的,落在這片浩瀚的夜空中。

鐘艾就是他心裏最亮的那顆星,飛向萬裏高空,她需要堅強的羽翼。如果他曾經一不小心折斷了她的翅膀,那麽今後,由他來做她的羽翼。

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蜜方五十一

? 一個平常的中午,一對男女的對話聲從心理診所的茶水間裏傳出來。

“你來這裏做什麽?”低沉的男聲,情緒莫辨。

“我來找鐘艾聊天。”女人從肺裏擠出來的聲音明明底氣十足,可發出來時卻跟蚊子似的,低啞細弱的像是因隐瞞病情而有些心虛,又像是怕被人聽到:“你為什麽不讓笑笑見我?”

“你沒資格。”男人的氣息穩定,聽不出絲毫怒意,但那淡淡的嘲諷和譏诮又好像一根繩索,一把勒住女人的喉嚨,越收越緊:“當初你不是不肯跟我回國麽,怎麽時隔五年突然改主意了?你精心布的這盤棋真令人刮目相看,先是利用鐘艾接近沈笑,然後準備一步一步把他從我身邊搶走,是吧?”

果然,歷來經不起激的女人嗓音劇烈顫抖起來,跟蒙受了某種不白之冤一樣,壓低的聲線緊緊繃起來:“不是這樣的!我一開始根本不知道笑笑就是Steven,我是他媽媽,我有權見兒子!”

“你死心吧。你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麽抛棄笑笑的。”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語調,但字字珠玑,直戳對方的痛點。

“……”

茶水間外,一抹清瘦的人影悄然經過,駐足,凝神,随即握着杯子的那只手隐隐發顫。

這對男女的聲音對鐘艾來說再熟悉不過,可兩人的關系以及對話的內容統統令她錯愕不已,從沈北和杜雨兮嘴裏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震得她的耳膜裏好像有只鼓動的風箱,嗡嗡的聲響攪得她頭腦發懵。

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鐘艾不知道她是如何穿過走廊回到診室的,顫抖着手從電腦裏調出杜雨兮的病歷記錄,再加上剛才對方來看診時講出的那段酸澀往事,她幾乎可以還原整個故事——

在蒙特利爾那個潮濕的夏夜,一對男女在Party後借着酒意發生了關系。男人是徹底醉了,可女人只是微醺,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晚從窗口裏映出的聖勞倫斯河波光粼粼的河面,隐在月光下的圓頂天主教堂,鋪在枝葉上的晶瑩露珠,以及那個男人生澀又猛烈的沖撞。明明撕裂一般疼到不行,可她的手還是輕輕撫過他的臉。這男人清隽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微喘的唇……她的指尖帶着巨大的滿足與愉悅在震顫中逐一摩挲着,一遍又一遍臨摹出這張輪廓清朗、五官精致的臉孔,那只微涼的手就像是夜色下溫柔的河水,沿着漂亮的河道緩緩流淌。

在這個醮着露水的夜晚,在這個被譽為北美巴黎的浪漫城市,年輕的女孩懷揣着不顧一切的孤勇,大膽又主動地把自己交給了他。

沒有錯,杜雨兮喜歡沈北很久了。

哦,确切地說,應該是暗戀。

跟所有酒後失控釀成的錯誤一樣,他們的故事走到未婚懷孕這一步。杜雨兮說要留下孩子的那一刻,沈北思考了多久就沉默了多久,但最終他點了點頭,給出那個令人不那麽失望的承諾——他會負責。

不得不承認,杜雨兮當時是歡喜的,甚至流下了幸福感動的眼淚。她就知道自己選對了人,這位在所有留學生中最品學兼優最玉樹臨風的男人是個有責任感的人。但直到孩子呱呱墜地,杜雨兮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這種結局只有在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

沈北心裏有人,不是她。

當杜雨兮無意間得知這個事實時,她幾乎被擊垮。她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哪裏,又是誰,她只知道她孩子的爸爸不愛她。驕傲又倔強的女人不願意将就,負氣之下有了他們的最後一次對話。

“我媽生病了,我得回國照顧她。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一起回國內發展。”他說。

“我不願意。”她說。

“我會帶Steven一起走。”他說。

“随便你。”她說。

“我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确定不需要再考慮一下麽?”他說。

“我不用考慮。”她說。

那時候,如果杜雨兮知道這次不歡而散之後便是長達五年的闊別,甚至是這場愛情獨角戲的終結,她或許不會說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話。那時候,如果她知道自己所輕易放棄的原來是這輩子唯一的執念,又怎會生硬地割斷內心的愛與怨。

她本以為,與其不能獨占,不如徹底放手,年輕就是資本,她的人生還有大把重新邂逅愛情的機會;她本以為,這世上所有的離別和心痛都會敗給歲月荏苒,總有一天再激不起驚濤駭浪,最後可能連漣漪都沒有了……

可事實上,彈指一揮間,将近兩千個日日夜夜,她被時間耗去的——只是最初的孤勇。而留下的那些無盡的傷痛與懷念,竟是沒有被時光帶走分毫,反而猶如發酵的酒精,愈來愈濃。

半個小時前,在診療過程中聽到這樣的故事,鐘艾對杜雨兮是滿滿的心疼。

她甚至還詳細問了一句:“那個男人心裏的女人是誰,你們有見過面麽?”

杜雨兮搖搖頭,“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他小時候的鄰居,曾讀過同一所中學。”

半個小時後,意外把這段故事裏的所有角色都對號入座,鐘艾心頭大震,簡直難以置信。只因每一個角色她都太過熟悉,而沈北心裏的那個女人、杜雨兮的隐形情敵就這麽昭然若揭——是她。短短的一片刻,鐘艾根本不知道她是該為杜雨兮難過,還是為沈北遺憾,又或者,她該對自己感到深深的自責?

頭腦太混亂,她一時厘不清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就是感覺自己跟別人的不幸有關。她搓了搓臉,想要驅散這種莫須有的愧疚時,叩門聲陡然響起。

推門而入的男人驚得她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她根本調整不出合适的表情來,只能呆呆地看着沈北,結結巴巴問道:“咳……你怎麽來診所了?”

“我來找你們薛教授談節目贊助的事情,順便過來跟你打個招呼。”沈北的眉宇間已不見上一秒的激烈情緒,連語氣都安然無虞。

可他越是淡然的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鐘艾越是尴尬得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讷讷地嚅動了幾下嘴唇,心裏正猶豫着要不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跟他談一談雨兮的事情,嘴上已本能地選擇了只字不提:“你先坐吧,我去幫你倒杯水。”回避和遮掩,雖然有粉飾太平之感,但不失為此刻最适當的做法。

“嗯,謝謝。”

鐘艾出去倒水加冷靜的這幾分鐘,沈北閑來無事,踱步到窗前向外看去。

晌午的陽光帶着刺眼的侵略性,不給這世界留下任何一個晦暗的角落,可他的心,怎麽就這麽陰沉呢。其實,他也挺苦悶的,剛才在走廊裏偶遇杜雨兮,兩人不算争吵但很激烈的對話,如同捆綁住記憶的線頭被輕輕拽開,随之勾起好些陳年舊事。

對沈北而言,鐘艾是他感情線上的一條大路,而杜雨兮是意外冒出來的岔路。走上岔路本不是他的選擇,可一旦發生了,為了所謂的責任和義務,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走。殊不知,這條岔路其實是條死路,那個女人居然狠心切斷了一切。可再回頭時,沈北卻發現自己離鐘艾越來越遠。他是經歷過,犯錯過,恨過的人了,可她,依舊幹淨得如一張白紙,他還有什麽資格說愛她?

太陽的光芒似乎更烈了,就這樣割傷了眸光。

沈北轉回身,不經意向鐘艾的辦公桌投去一瞥。就是這匆匆一眼,他竟像是被猛地攫住了某根神經,颀長的身形驀然僵住。轉瞬他已快步走到桌案前,看向電腦屏幕上的病歷記錄——

杜雨兮有抑郁症?

從茶水間出來,鐘艾險險地調整好了情緒,端着一次性紙杯返回診室,她不由皺起眉。

屋內空無一人,沈北已經走了。

**

季凡澤視時間如生命,他的很多事情都是由Mark代為處理的,大到公事,小到添置衣物,沒什麽稀奇。可這天,Mark卻接到了一項很奇怪的任務。

“你打電話聯系一下游樂園,我要包場。”季凡澤淡聲吩咐道。

Mark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

果然,愛情會令人變得幼稚啊,心性如此成熟的大Boss現在都去游樂園約會了。可是包場什麽的,“鐘小姐會不會被這種排場吓到啊?其實游樂園人多才好玩……”Mark擔心老板戀愛值不夠使,狗腿地幫忙出謀劃策。

季凡澤悠悠白他一眼,一副“你懂個屁”的樣子,“給我包夜場。”

“……”

季凡澤雖然确實沒什麽戀愛經驗,但男人對有些事總是無師自通的。況且坦白認罪這件事,靠的還是“真誠”二字,環境只是起到輔助襯托的作用。

季凡澤這個人未雨綢缪的能力,不僅體現在主持集團事務上,也體現在愛情上。未免孟晴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發起瘋來給他使絆子,他決定還是先主動向鐘艾坦白當年三甲醫院的事情,争取以良好的認錯态度換來寬大處理。

他甚至連細節都設計好了。

月光星河,巨大的摩天輪緩緩向夜空旋轉,在這個可以俯瞰城市闌珊燈火、最接近天際的二人世界裏,他一五一十地向她道出事件原委。如果鐘艾生氣,他就任她打罵,比起得到女朋友的諒解,臉面什麽的都是十分次要的東西;如果她傷心流淚,他就把肩膀給她,好生安慰她一番;最壞的結果,就是她要跟他分手,不過那也不怕。

摩天輪旋轉一圈大概三十分鐘,飄在空中不沾地氣,鐘艾總不能負氣一走了之。哪怕是天大的怒意,她也只能和他待在那個小空間裏,而季凡澤有足夠的自信在這半個小時裏把她哄回來……

确定這是個萬無一失的好辦法,季凡澤輕輕勾了勾唇角。

☆、蜜方五十二

? 趕上游樂園舉辦仲夏夜嘉年華活動,季凡澤包到場已是一周後。

在電話裏,他只跟鐘艾提出晚上約會,沒說別的。

午休時間,聽着對方清淺動人的聲音從電波裏渡過來,鐘艾眼角不由漫上喜悅,想都沒想就答應他了:“好啊!”

這陣子,雖然季凡澤每晚都跟她窩在小公寓裏,大有拿她那方小天地當愛巢的節奏,可鐘艾忙着争取加入Professor Aaron的研究團隊,幾乎是一進家門就像個勤奮好學的小學生似的埋首于資料堆裏,根本顧不上跟男朋友談情說愛。頭兩天季凡澤還挺沉得住氣,應酬回來晚了看見小書蟲趴在寫字臺上一下一下地點着腦袋,他會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用那種既溫柔又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她好好睡覺。

可惜好景不長,季凡澤很快就受不了了。

于是便出現了各種古怪的情況。比如,鐘艾正坐在沙發裏抱着專業書啃得不亦樂乎時,她的睡衣下擺裏會悄然伸進來一只手,精準地摸索到那兩團有恃無恐地揉`捏一番。不等她撥開那只點火作亂的手,她整個人已被一雙強勢的臂彎抱到季凡澤腿上去了。氣息混亂中,她眼皮底下的文字一晃一晃的,最終變得模糊不清;震顫颠簸中,她攥着書本的手僵硬到指節發白,最終“啪”一聲被扔到地板上去了……再比如,她正絞盡腦汁對着電腦研究一組統計數據時,浴室裏會突然傳出磁性低啞又一本正經的男聲:“鐘艾,你幫我拿一下內衣,我忘了。”然而,當她手上勾着條子彈內`褲、手臂伸進虛掩的門縫裏的那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道就這樣陡然攥住她的手,她幾乎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人已經被浴室裏的那位拽了進去。霧氣氤氲中,她腦子裏還琢磨着那組數據是怎麽得來的,人已經被抱到洗手臺上坐穩了;輾轉纏綿中,那些數字化作一個個氣泡融在潮濕的水汽中灰飛煙滅,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季凡澤最漂亮而有力的身軀線條和他黑色短發上沾着的盈盈水珠……

咳,大中午的怎麽會想起這些事兒。

鐘艾握着手機的手舉在耳邊,臉蛋因為腦袋裏無端跳出的畫面而緋紅得不像話,她仿佛可以聽到吱吱的電流聲,一開口,聲音軟的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晚上約會我請你吧。”

“為什麽?”季凡澤十分配合地表示好奇,調侃說:“你準備補償我麽?”

“呵呵,你還真大言不慚。”這男人為了讓她專心看書,嘴上打着禁`欲的旗號,可事實上卻沒少折騰她啊。鐘艾笑得羞赧,賣了個關子,“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不等季凡澤再說些什麽,她又笑吟吟地補充道:“不過我掏腰包是有條件的,不能吃法餐,不能逛商場購物,也不能選太高大上的約會地點哦。”沒辦法,男朋友逼格太高,她怕負擔不起啊。

“嗯,我答應你。”季凡澤稍顯低沉的嗓音裏隐藏着若有似無的笑聲。那笑聲,宛如山岩裏悄悄滴下的清泉一般悅耳動聽。

“……”

拜即将到來的約會所賜,鐘艾一下午都保持着愉悅的心情。直到快下班的時候,她發現了一件怪事——

杜雨兮沒有按時來複診。

在鐘艾所有的病人中,杜雨兮算是聽話的。在幾個療程的治療過程中,她每次複診都很準時,也堅持吃藥,是個積極治療的病人。尤其上次來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對鐘艾敞開心扉,講出自己的心結所在,貌似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在跟護士确定過病人并未取消今天下午的預約後,鐘艾挂着一臉問號,撥通了杜雨兮的電話。

電話響了三遍,遲遲沒人接聽。

就在鐘艾心裏隐隐生出不好的預感時,手機裏忽然飄來杜雨兮的聲音:“不好意思,我今天臨時有事,不能去診所了。”她的聲線裏淬着一絲沙啞,像是被砂紙磨砺過,而且語速很慢。

鐘艾不由得擰起眉毛,關切問道:“你是不是感冒了?如果你吃感冒藥的話必須事先告訴我,我要看藥物之間有沒有相互反應……”

手機裏猝然陷入沉默。

鐘艾的聲音落下去好久,都沒有回音,“喂?雨兮,你在聽嗎?”

“我在。”她應了聲,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又似乎想說什麽而非常難以啓齒。但最終,杜雨兮還是一咬牙說出口了:“你能帶笑笑出來麽?”

鐘艾被這個突兀的話題殺了個措手不及,當即警醒。

腦子裏一下子湧進來好多東西,她在各種自己該有的反應裏忖度片刻,繼而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實話:“我之前不小心聽到你和沈北的對話了,我一直不知道你是笑笑的媽媽……”她的語調很輕,盡量不讓對方感覺到壓力和窘迫。

回應她的,照舊是一陣緘默。

也許幾秒鐘,也許一分鐘,杜雨兮再度開口時,音色更啞:“所以你不肯幫我了?”她似乎并未因鐘艾知道了什麽而出現情緒波動,她只想見笑笑一面。

夾在這對壁壘分明的男女中間,鐘艾無法選邊站隊,為難道:“我不是不想幫你。”只是她如果背着沈北把笑笑帶出去,後果可能很嚴重,“其實你可以好好跟沈北談一談,他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

杜雨兮終究沒再堅持,默默挂斷了電話。

這通電話令鐘艾十分不是滋味,憑醫生的直覺,她感覺杜雨兮現在的精神狀況很糟糕。她正猶豫是不是該推掉今晚的約會去看一看雨兮時,季凡澤的短信傳進來:

我到了,你下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強勢得不容人回旋,就這麽把鐘艾的猶豫徹底推翻。她只能脫下白大褂,拎上包匆匆下樓。

**

盛夏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晚,傍晚七點多天還亮着。橘紅色的夕陽鑲嵌在天邊,溫柔地鋪灑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遠遠看過去,色彩鮮明的游樂設施仿佛被鍍上一層粉金色的光暈,就像是一個浪漫奇幻的童話王國。

季凡澤帶着鐘艾驅車來到位于近郊的游樂園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如果說,路上鐘艾還陷在那通電話裏有點集中不起精神,那麽現在,她只剩驚訝了。她滿眼錯愕地看着走在身旁的英俊男人,“季凡澤,這就是你選的約會地點啊?”

他單手插在西褲側兜裏,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似笑非笑道:“你不喜歡麽?我倒是覺得這裏很符合你‘三不能’的要求。”

好吧,鐘艾權當他童心未泯了,“那我去買票。”

她剛要加快腳步走向售票處,垂在身側的手忽然被他拉住了。季凡澤的手一點一點收緊,把她的小手握得牢牢的,“我已經買好票了。”

鐘艾愣了愣,忽而笑了,看來這男人真是不給她花錢的機會啊。

殊不知,讓她更驚詫的事還在後頭。

激流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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