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進,雲霄飛車,海盜船……鐘艾兒時的記憶被眼前熟悉的場景勾起,她仿佛回到紮着兩只羊角辮蹦蹦跳跳的年紀,被夕陽暈紅的臉頰上漸漸浮現起一抹可愛的童真。

可沒多會,她忽然站住不走了。

偌大的游樂園裏空無一人,除了工作人員,只有兩個游客,大型游樂設施因為沒有游客而無法啓動,全都孤零零地聳立着,一景一物都安靜的詭異。

鐘艾歪頭看了季凡澤一眼,打趣道:“你不會是包場了吧?”其實問出這句話時,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有錢任性,她聽過有包餐廳包游艇包`小姐的,可哪有人會包下游樂園呢。

但事實證明,季凡澤就是那位有錢任性到極致的,他手上微微用勁兒,牽着她繼續往前走,喉間清淺地“嗯”了聲。

“!!!”鐘艾一時驚得沒說出話來,只覺肉痛,這得花多少錢啊。

“我不喜歡人多。”他嘴上如是說,心裏卻是另一番景致了:為了求女朋友原諒,花點小錢不算什麽。

夕陽往下沉了沉,天空被染成紫紅色,像是繪畫大師手中的調色盤。可惜天色還不夠黑,月亮和星星都沒跑出來,不能登上摩天輪。

鐘艾不谙他的心思,心想着既然都包場了,不玩個遍實在太虧了。她拉着季凡澤的胳膊,直奔雲霄飛車。他開始還有點猶豫的,畢竟自從小學畢業後,他就沒玩過這麽刺激的自由落體游戲了。可在鐘艾那句“你不會是害怕吧”的激将之下,他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急速,俯沖,尖叫,鐘艾振臂高呼,那一瞬間的大腦放空和心髒狂跳過後,是仿佛人生所有煩惱都被驅散的酣暢感覺。季凡澤本來心在別處,但或多或少被她感染到了,眉宇間漫起溫潤的笑意,刮了刮她的鼻尖。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多麽通俗的一句話,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寫照了。

一上來就把最刺激的玩過了,其他游樂設備相對的顯得小兒科了。鐘艾很快玩夠了,在熱狗攤買了兩只熱狗和兩杯汽水,遞給季凡澤一份,兩人坐在長椅上吃。

“你說有什麽好消息要告訴我?”季凡澤咬了口熱狗,吃相斯文優雅。

鐘艾差點忘了這事,經他一提醒,她的嘴巴頓時咧到耳根子,咬着吸管說:“今天薛教授跟我說,已經把我加入研究團隊的申請資料送交到心理學學會了。雖然競争激烈,但有他的強力推薦,加上我之前一直參與電視臺的節目,在業內混了個臉熟,所以這次我被選中的希望很大。”

其實鐘艾并不知道,薛教教還隐瞞了一個原因,心理學學會的李會長和季凡澤私交甚篤,學會每年有不少慈善活動都是由季氏贊助的,所以很多事看似難辦,其實也不過就是財神爺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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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凡澤微微側眸瞧着她,将臉上那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掩藏得滴水不漏。他相信就算他沒有跟李會長事先打過招呼,這個機會也是鐘艾應得的。她的努力,最終每個人都會看得到。

“鐘艾,好樣的。”季凡澤眼底漾出笑意,淺淺的,映着慢慢爬升上來的月光,顯得格外柔和。

“……”

天色漸沉,靜漠幽深。

摩天輪啓動了。

裝點在巨大圓環上的燈飾瞬間亮起來,就像是一顆顆發光的幽藍寶石,璀璨奪目。在黑色夜幕的襯托下,摩天輪的鋼筋支架被夜色隐去,只能看到一個大圓環閃着光徐徐轉動,仿佛一枚碩大的水晶戒指鑲嵌在夜空中。

“真美。”鐘艾已經吃完熱狗,愣愣地看着那處。

季凡澤勾了下唇,拉起她的手,“走吧,我們去上面坐一下。”

她歡喜地站起來,跟他一起走向摩天輪,卻在正欲邁上轎廂的一剎那,她的手機響了。鐘艾剛從包裏摸出手機,季凡澤已經在身後托了她的腰一把,順利把她送進轎廂。

屁股坐穩,鐘艾不以為然地翻看最新進來的那條短信:

替我照顧好笑笑,謝謝你。——雨兮

短短的一句話,卻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猛然令鐘艾意識到什麽……

☆、蜜方五十三

? 杜雨兮那條短信帶來的腦補訊息太驚悚,鐘艾一下子慌了。她騰一下從轎廂裏站起來,伸手就要拉門,卻在觸到門栓的那一刻,她的手猛地被人按住了。

“你要幹什麽?”季凡澤蹙起眉,視線掃過她另一只手緊握的手機,然後看向窗外,“下不去了。”

摩天輪徐徐升起,距離地面大概有兩米高了。

遲疑半秒,摩天輪就升高一點,鐘艾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急聲道:“雨兮出事了!”

季凡澤微微一怔,剛想要開口問什麽,鐘艾已經緊緊地拽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頓地說:“季凡澤,你要幫我下去。”

兩人對話間,腳下的空間繼續向上攀爬,一點一點地拉大與地面之間的距離。

摩天輪一旦啓動就無法倒退,以鐘艾的身板若是這麽跳下去,恐怕得摔斷腿。看着她那張漲滿焦灼的臉,季凡澤的唇抿成一條直線,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他拉開了門栓。鐘艾眉目間的驚詫尚未散開,轎廂裏已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季凡澤縱身一躍,跳了出去。

潮濕悶熱的夜風灌進來,吹得鐘艾心裏“咯噔”一沉,向下一看,她的心跳又當即提到嗓子眼,顫抖着聲線叫道:“季凡澤!你——”太危險了!

她這聲驚呼還沒落下,身姿矯捷的男人已經雙腳沾地,漂亮地站穩腳跟。回身,仰頭,張開雙臂,季凡澤隔着差不多三米的距離叫她:“鐘艾,你跳下來。”

月光、星光與摩天輪的燈飾交相輝映,彙成一束束流光溢彩的光線打在他身上。從高處遠遠地望下去,黑色的襯衫和西褲将季凡澤的身形襯得颀長挺拔,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而他那張俊逸的面孔上卻有夜色的光華在浮動,宛若打着光的傾世瓷器一般閃閃動人。

鐘艾定定地俯瞰他,雙腳往前移動,而後,踯躅。

太高了。

“我會接住你的,快點。”季凡澤催促道。

盡管這男人的聲音傳到鐘艾耳朵裏時,被風吹散了些許,但他口吻裏的篤定和眉宇間沾染的微光,又仿佛一股湍急的暗流,瞬間沖進她心裏。

她相信他。

閉眼,跳躍,鐘艾在做出自由落體動作的這個瞬間裏,她連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有呼呼的夜風從耳畔掠過,可來不及傾聽那風的聲音,她便猝然墜入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腰被他牢牢摟住的一剎那,鐘艾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歪,頓時朝堅硬的水泥地面栽倒下去,她剛驚慌失措地睜開眼,就看見季凡澤抱着她滾了出去。幸好沒滾太遠,又被他這個人肉護墊護得好好的,鐘艾一根汗毛都沒傷到,倒是被她壓在身`下的男人“嘶”地吸了口冷氣。

游樂場的工作人員見狀急忙從操控室跑出來,驚詫地瞅着摸爬滾打的這對兒,不免一陣唏噓:有錢人真是任性啊,大晚上的包個摩天輪當蹦極玩呢!

時間不等人,鐘艾迅疾地雙手撐了下水泥地,利落地站起來。伸手拉起季凡澤,她一臉心疼和緊張,幫他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塵,問:“你傷着沒?”

季凡澤忍着手腕處襲來的劇痛,扯了下唇,“我沒事。”他心裏腹诽這丫頭看着瘦,怎麽抱起來這麽重,嘴上不忘關心正事:“杜雨兮到底是怎麽回事?”

鐘艾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也顧不上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拔腿就往外沖,手上撥通了杜子彥的電話。

電話一通,她急赤白臉說道:“你快去雨兮家裏,她可能自殺了!”

電話裏外的兩個男人顯然都被“自殺”這個字眼刺激到了,季凡澤遽然加快腳步,扯住鐘艾的胳膊,拽着她箭步流星走出游樂園。

而杜子彥,全然因驚吓過度語無倫次了:“鐘艾,你……開玩笑呢吧?你……再說一遍……”

“杜子彥,你聽好——”鐘艾腳步不停,加重語氣,放緩語速,有條不紊地吩咐說:“現在時間就是生命。你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過去雨兮的住處,然後聯系物業,如果沒人開門就直接破門。我和季凡澤會盡快趕過來……”

“……好好好。”杜子彥立馬點頭如搗蒜。

**

如果說,在接到鐘艾的電話時,杜子彥的第一反應是對方誇大其詞、草木皆兵了,那麽在破門而入妹妹公寓的那一刻,他簡直是驚恐萬狀了。

浴缸,血水,割腕……

杜子彥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如此驚悚駭人的畫面,尤其是臉色煞白、一襲白裙躺在滿水浴缸裏的那個女人還是他的親妹妹,吓得他差點當場暈厥過去。幸虧有鐘艾的先見之明,一同趕到現場的救護人員當即給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杜雨兮進行緊急止血處理,然後擡上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駛向醫院……

從近郊的游樂園返回市區,至少需要一個小時車程,半道接到杜子彥的電話,季凡澤直接将車開到醫院。

走廊裏充斥的消毒水氣味湧入鼻息,刺激得人從鼻腔粘膜到心髒的每一根血管都緊繃着。腳起腳落,季凡澤一塵不染的手工皮鞋落在大理石地磚上,發出頻率稍快的悶響。在路上,他詳細詢問了鐘艾事情的原委,可她念着保護病人隐私的職業操守,就連對他都沒多說,只說了雨兮精神狀況不太好。震驚之餘,季凡澤亦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和擔憂。

VIP病房外的沙發椅上坐着位男人,人字拖、沙灘褲配居家T恤,顯然是急着從家裏出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這男人深躬着背,頭埋得很低,屈肘抵在膝蓋上,幹淨修長的手指插在短發裏,不安地揉搓着頭發。

聽到從走廊盡頭傳來空落落的腳步回聲,他驀然擡起頭,赤紅着眼看向匆匆趕來的季凡澤和鐘艾。

“子彥,你怎麽坐在這裏,人怎麽樣了?”季凡澤問出這話時,深不見底的幽黯眸光停留在病房那扇緊閉的白色大門上。

杜子彥站起身,雙腿虛浮,打了個晃兒才勉強站穩,嘶啞的嗓音聽不出是哽咽還是慶幸:“撿回條命。”說着,他的視線從季凡澤身上轉到鐘艾那兒,喉結劇烈聳動兩下:“謝謝你。今天要不是有你,雨兮恐怕真沒命了。”

沒有性命之憂就是好事兒,鐘艾略微松口氣,“她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醒了,但是不見任何人,也不說一句話。”杜子彥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又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

心驚膽顫地折騰了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眼下的局面,“唉,要不是剛才精神科醫生來了,我居然不知道我妹跟我一樣,精神狀況有問題……”杜雨兮以前常年待在國外,兄妹之間雖然感情和睦,但交集并不多,杜子彥根本不清楚發生在妹妹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兒。

聽着他魔怔般唠唠叨叨,鐘艾和季凡澤沉默地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大手牽牢小手,兩人俱是一言不發。

作為心理醫生,鐘艾很清楚,精神疾病患者距離死亡并不遙遠,一條生命的終結甚至很可能就發生在一念之間。可現實不是理論,她是杜雨兮的心理咨詢師,也是她的朋友,發生這樣的事令她只覺痛心。

到底是有多絕望的人才會一心尋死呢?在死亡線上掙紮一圈被救回來之後,對輕生者而言可能更多的不是後悔和後怕,而是解脫的落空。就像那些求死不能的人醒來時,往往都會問“為什麽要救我”又或者“為什麽不讓我死了算了”,想必很多無解的心結和困境只會讓此時的杜雨兮愈加感覺煎熬和迷惘吧。

不知過了多久,杜子彥消停了,走廊裏靜下來,白熾燈光亮得刺眼。

又不知過了多久,病房的門忽然打開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擡眸看過去,只見一位護工模樣的中年婦女探出頭來,問:“哪位是鐘醫生?”

“我是。”鐘艾瞧着她,“怎麽了?”

“杜小姐請你進去。”對方說。

鐘艾隐隐感覺到握住她的那只大手頓了一下,倏爾無聲地松開,她點點頭,“好的。”

護工出來了,留下靜谧的密閉空間。

病房裏的情況跟鐘艾想象中的差不多,白色被單,蒼白臉孔,紅色血袋裏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滴落,順着長長的輸血管和插在杜雨兮手背上的針頭,緩緩輸送進她的身體裏。如果不是這唯一的血色,病床上的女人簡直就像是一件忘了上色的破碎瓷器,好不容易粘補好,卻随時都有可能再次碎裂,灰飛煙滅。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杜雨兮的眼神渙散,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氣她才能夠把視線聚焦在鐘艾臉上。她左手手腕處纏着白色繃帶,那麽厚實的紗布,一圈一圈的,卻依然阻擋不住點點血跡滲出來,鮮紅的險些蜇傷人的眼。

鐘艾想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可惜扯不出,只能慢慢地走到床頭。她輕輕地碰了碰杜雨兮的手,帶着心疼的溫柔,可肌膚相觸的那個瞬間——

杜雨兮竟是如同受到巨大的刺激一般,猛然縮回手,躲開了。

鐘艾詫然,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喉嚨裏堵着的那一大團寬慰之語尚未道出,卻見杜雨兮幹涸開裂的唇小幅度地嚅動了一下,她随後問出的那句話,幾乎令鐘艾窒息。

“沈北心裏的那個人是你?”

她的聲音沙啞如蚊吶,卻好似一道驚雷劈進鐘艾耳膜,她當即心頭大震,半晌都找不到敷衍的說辭,只能點頭默認。

病房裏陷入死一般的靜谧,靜得甚至可以捕捉到血袋裏的血“嘀嗒”落下的細微聲響。

杜雨兮直勾勾地盯着她,鐘艾被她的目光一震,就在她以為杜雨兮要對這件事追究點什麽的時候,杜雨兮卻又無力地耷拉下眼皮,氣若游絲地開口:“你不用緊張,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她沒有辦法責怪任何人,她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氣,只夠責怪她自己。

鐘艾鼻子裏湧起一股酸意,嗆得她好半天才說出話來:“雨兮,要不要我叫沈北過來?”解鈴還須系鈴人。

“不,不要。”杜雨兮搖頭,黑色的長發像藤蔓散落在枕頭上,攫住她的神經,“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有抑郁症,絕對不能。”

不等鐘艾再開口,杜雨兮剛剛用來躲閃她的那只手,居然虛妄地朝她擡了擡,像是突然改變了主意,又像是心亂如麻早已沒了主意,示好似的想要碰觸她。

鐘艾理解她的糾結和矛盾,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攥着,“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只咬着沒有顏色的嘴唇說:“鐘艾,幫幫我,求你。”

鐘艾怕她的傷口崩開,松了點手勁,“你要我幫你什麽?”

杜雨兮卻反手握住她,握得很緊,絕然的力道,絕然的語氣,俨然對方就是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要得到笑笑的撫養權。”她對大人已沒有一絲一毫的期待,只剩下小的,心心念念全是他。

在這空寂的病房裏,杜雨兮從肺部擠出來的聲音拉着長長回音,讓鐘艾心裏狠狠地抖了一下。

她該怎麽幫?怎麽幫?

在她緘默的須臾,杜雨兮哀求似的說:“割下那一刀前,我給沈北打電話了。他堅持不肯讓我見笑笑,但是說不定他會聽你的……”

身為女人和母親,杜雨兮天生的敏感讓她從笑笑對鐘艾的親昵度上隐約感覺到什麽,那個隐形的情敵就是鐘艾麽?盡管有所預感,可當她從沈北口中求證到答案的一瞬間,還是控制不住心如刀絞般的疼痛。

那一刻,杜雨兮的感覺可真糟糕啊。

她想要為這段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找一個宣洩口,想要恨鐘艾來減輕糾纏自己多年的自責,可到頭來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完全恨不起來。鐘艾是第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是每周囑咐她按時吃藥、保持好心情的人,是把笑笑帶進她世界的人……她怎麽可以給鐘艾這麽善良的女孩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呢?

而現在,當她走投無路時,鐘艾是唯一可以幫她的人,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所有的拒絕話到嘴邊又被鐘艾生生吞咽回去,床上的是病人,稍稍一點刺激都可能讓杜雨兮再做傻事,鐘艾不能斷絕了她最後一點念想。

“好的,你讓我想想辦法。”她最終摸了摸雨兮的頭,安撫道。

“……”

這段對話,對杜雨兮而言,是希冀的開始,活下去的動力;而對鐘艾而言,卻壓抑得令人受不了,思維都混沌了。

混沌間,她擰着細黑的眉拉開門,慢吞吞地走出病房。

看到她以這副模樣出來,季凡澤臉上的凝重愈加深刻幾分。

☆、蜜方五十四

? 鐘艾注意到季凡澤的手不對勁,是在她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艱難地轉動手腕,眉頭蹙起,不太舒服的樣子。

“你的手受傷了?”鐘艾驚訝地看向季凡澤,所有的注意力都從片刻前病房裏發生的那一幕,轉移到這個男人身上。

“沒事。”他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右手搭在她偏瘦的肩上,跟杜子彥說了句“我們走了”,便攬着她穿過彌漫着消毒水氣味的走廊,快步朝電梯間走去。

“我們回家吧。”他不想再在這裏多待一分鐘了。

“嗯。”鐘艾點點頭,如果不是因為杜雨兮,她這輩子也不願再踏進這間醫院一步的。

只有兩個人的電梯裏很安靜,安靜無形中令人變得敏感。

季凡澤的面色沉沉的,這讓鐘艾愈發不放心,“你是不是手疼?”根本不給對方再說“不”的機會,她忽然捉住季凡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擡到自己眼皮下面,“給我看看。”

他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處,熨帖平整的衣料随着呼吸輕輕起伏,上面一點褶皺都沒有。再往下,是簡約的手表,以及……浮腫的手腕。

這男人原本瓷器一般白皙的膚色眼下微微泛着青紫,“哎呀,你這是傷着骨頭了吧。”鐘艾眼裏浮現起焦灼和心疼,估計是之前他在摩天輪下接她時不小心弄傷的。

電梯門“叮”一聲在一層打開,鐘艾不是往大門的方向走,而是拉着他朝相反的反向走,“我帶你去骨科看看,請醫生處理一下。”

季凡澤嘴上想說“不用了”,可鐘艾這會兒的力氣大得驚人,跟頭倔強的小牛似的,根本不容他回旋。算了,去就去吧,要不然這丫頭得擔心他一晚上。

“原來你這麽愛我。”季凡澤刮了刮她的鼻尖,原本偏沉的臉色舒緩下來,嘴角揚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咳咳。”這男人要不要這麽直接呀!

骨科急診當班的醫生是個小年輕,斯斯文文的,戴着副金絲邊眼鏡。看見有病人進來,他落在電腦上的眼皮擡了擡,随口問了句:“哪兒不舒服?”

不經意的一瞥,小醫生卻在看清來者的一瞬間,頓時雙眸聚焦,一瞬不瞬地瞅着鐘艾,随即咧嘴一笑:“嘿,這不是鐘艾麽?”

碰到熟人不意外,畢竟鐘艾曾在這間三甲醫院實習了半年,對方又是和她同屆不同系的學霸,“王淼,你今天上夜班啊?”鐘艾笑着跟他寒暄了幾句。

季凡澤斂眉不說話,站在鐘艾身邊,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可他身上有種特殊的氣場,強盛的,倨傲的,又對陌生人帶着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哪怕是沉默的時候都令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王淼條件反射地看向他,轉而朝鐘艾擠擠眼,“你男朋友啊?”其實這個問題根本無需回答,從兩人十指交纏扣在一起的手便可窺一二了,王淼了然一笑,熟稔地調侃道:“你大晚上的不會是來醫院秀恩愛的吧?”

鐘艾顧不上臉紅羞澀,趕緊把季凡澤按到椅子上,對王淼說:“他手傷了,你給他看一下。”

畢業後能順利留在三甲醫院的都是精英,王淼醫術不錯,看了看季凡澤的傷處,說:“應該問題不大,看着是脫臼了,要是不放心的話就去拍個片吧。”

“嗯,那就拍吧。”鐘艾應承道。

季凡澤拿了單子去拍片,王淼跟鐘艾拉起家常:“你最近怎麽樣啊?唉,其實當年我們都挺替你可惜的,你在班裏成績數一數二的,怎麽就沒留下來呢……”

舊事重提,到底還是有些酸澀的,鐘艾不自在地扯笑,故作輕松道:“人各有命呗,我可能和這裏真沒緣。“

鐘艾打馬虎眼,王淼也不好深究。事實上,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一場不公平的競争,沒有後臺的努力和實力有時候就像紙一樣脆弱,再美好的畫面還是一戳即破。

“你媽最近還好麽?”王淼扶了扶眼鏡,跳轉了話題。

鐘艾遲疑片刻,臉上那抹強顏歡笑的意味更明顯了:“她還行……身體好多了。”如果擱在三年前被人問起這件事,她肯定會比現在更尴尬,甚至會偷偷抹眼淚吧。

醫院的診室設計都差不多,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有一道尖銳的聲音從記憶裏破繭而出,近到仿佛此刻就在耳畔炸響——

“你們憑什麽除掉我閨女留院的名額?!她哪裏做錯了啊?她哪裏比不上別人?你們憑什麽留下孟晴!我要見院長,你們都別攔着我,我今天非要讨個說法!”

公布留院名單的那天,鐘秀娟曾來醫院大鬧了一場。當然,她最終也沒見到院長,更沒讨到說法。撕破老臉哭到老淚縱橫的結果,不過是讓好事之徒看了場熱鬧,什麽都無法改變。鐘艾知道老媽難過、不服,卻沒想到這件事給鐘秀娟帶來的打擊遠比她想象中更嚴重。

鐘秀娟當天回家後一整天滴米未進,任徐海東怎麽安慰她都無濟于事,鐘艾是她的寶貝,她的驕傲,可到頭來兩代人都輸得那麽難堪,讓她情何以堪啊。當晚,想不開的鐘秀娟突然昏厥了,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人才搶救過來,也因此落下了高血壓的病根。

鐘艾沉眉間,王淼大概也想到了相同的景象。當時他也在場的,确切地說,很多醫生都在場。不過他不是看熱鬧的,他還勸了鐘秀娟幾句。

讪笑兩聲,王淼不好意思地說:“咳,我好像提了不開心的事兒,你別見怪啊。每次校友聚會都不見你來,大家都挺關心你的。其實你現在蠻不錯的,私家診所比醫院自由多了,我們還得輪大夜班呢……”

扯回神思,鐘艾搖了搖頭,把那些腐爛的糟糕感覺甩出大腦。心知對方在安慰她,她索性作勢一笑:“你說的也是。”

嘴上說着,鐘艾尋思季凡澤拍個片怎麽去了那麽久,她下意識地擡眸朝診室門口看去。如果不是她突然擡眼,她根本就不會知道季凡澤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口,站了多久。

上一刻,她的聲音,她的苦笑,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令這一刻的季凡澤有種類似窒息的感覺,他捏着片子的那只手隐隐發僵,薄薄的一張膠片仿佛陡然變得有千斤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治療的過程很簡單,确實只是脫臼了,王淼給他的手腕複位後,又開了一些外用藥,便算完事。一對小情侶離開時,王淼不忘笑着感嘆說:“你倆真般配啊。”

“……”

出了診室,鐘艾的面部表情好似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上,一雙杏眼微微耷拉着,手虛挎在季凡澤的臂彎上。

“你餓不餓?我們去吃點宵夜吧。”季凡澤斂去眉目間的愁緒,波瀾不驚提議道。

“好吧。”一晚上糟心事兒真不少,鐘艾也覺得她要靠食物治愈一下。

“你想吃什麽?”他問。

“……”

閑聊間,兩人走到走廊轉角處。

拐過這道彎,就能離開這間令人處處感覺不舒服的醫院了。

擡腳,落腳,鐘艾猛地頓足,“呃,對不起。”她光顧着跟季凡澤說話了,完全沒注意到在轉彎處,一抹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撞到她身上了。

對方停住腳步、向後退了半步的那個瞬間,季凡澤下意識地拉了鐘艾一把,剛想問她“碰着了沒有”,他那雙墨色的眼眸已忽地清冷下去。

“喲,遇見熟人了。”孟晴站穩腳跟,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兩人。

鐘艾微微一怔,真是冤家路窄,她不想搭理這個女人,準備當做視而不見。季凡澤顯然也有此意,他不拿正眼瞧孟晴一眼,握住鐘艾的手欲走。

殊不知,孟晴攔在兩人面前,一點避讓的意思都沒有,她笑得張揚:“季總,你就這麽怕我麽?”

一句話,季凡澤的眉陡然蹙起,寒冽如冰的眼神直插`進她的眼底,帶着警告的意味,狠,利。

而鐘艾不由愣了愣,這話是什麽意思?季凡澤為什麽要怕她?

就在她疑惑地仰頭看向季凡澤繃緊的側臉線條時,孟晴悠然道:“鐘艾,今晚你故地重游,有什麽感想?難過?遺憾?”

“孟晴,你給我住嘴!”季凡澤的臉色陰翳,像是随時要撕碎這個大放厥詞的女人。

鐘艾不是傻子,就這樣覺出味來,他們有什麽事瞞着她?她挑起眉,迎着白熾光刺眼的光線,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晴,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孟晴開口前,瞟了季凡澤一眼,他越是生氣,她就越是高興。她倒要看看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沒有軟肋,又或者,她得不到的男人,也不能讓鐘艾得到。

“既然大家都在,鐘艾,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孟晴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聲調不由高了八度。

不知是季凡澤的手把她握得太緊,還是身體裏有莫名的冷氣嗖嗖冒出來,鐘艾的手心裏汗涔涔的,冷汗。

孟晴的視線在兩人手上繞了一圈,所有的恨意就這樣帶着如同龍卷風一般的破壞力宣洩了出來:“鐘艾,三年前幫我留在這間醫院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不需要聽到答案了。

只要看看孟晴此時的眼神落在誰臉上,鐘艾就知道了。她的身體無法自控地僵着,猶如頃刻間墜入冰窖池,渾身一涼的同時徹底溺斃。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相信!

鐘艾愣愣地看着季凡澤,從天花板上灑下來的瘆人白光襯得他的面孔輪廓更深,每一道弧度都像是刀削出來的冰雕。告訴我,這一切和你沒關系,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鐘艾用渙散的目光執拗地盯着他,眸光深處依稀沉澱着乞求,她求他開口這樣說。

只要他否認,她就相信。

可季凡澤什麽都沒有說,弧度漂亮的唇抿成直線,甚至沒有再去阻止孟晴。現在他說什麽都沒用了,那個名字呼之欲出,他只感覺到掌心裏的那只小手冰冷的,無力的,像是被人退去了骨頭,軟的仿佛一捏就碎。

孟晴忽然笑了,醞釀已久的臺詞說出來要多順口有多順口:“鐘艾,你沒想到吧,口口聲聲說愛你的男人,其實是害你最慘的人。讓我猜猜季總為什麽放着那麽多美女不要,偏偏選你呢?”

頓了頓,她對鐘艾笑得更深,“他對你是同情,不是愛情,懂嗎?”

說出這番話時,孟晴甚至想象到了鐘艾眼睛裏火一般燃燒的怒意,以及季凡澤眼睛裏冰一般料峭的寒意。水火不容,呵呵,她權當看了場好戲。

可事實,卻是另一番景象。

“夠了!”季凡澤猛然擡起受傷的左手,一把勒住孟晴的喉嚨,他要掐死這個女人,“我對鐘艾的感情跟你無關!”他忍着手腕處傳來的劇痛,一點一點地發力,那痛鑽心似的疼,轉眼氤氲他整個胸腔。

而他的右手,依然牢牢地握着鐘艾,似乎生怕自己一放松,她就會拔腿跑開。

孟晴被他掐的快要窒息的一剎那,一只纖細的手突然覆在季凡澤青筋畢露的手背上——鐘艾輕輕撥開他,“你先放開她。”

鐘艾的聲調平靜得令人心慌,反應淡然得令人驚詫。

時間停滞了一秒,光線更白。

這個瞬間裏,鐘艾似乎看到季凡澤松開了手,孟晴捂着喉嚨一陣猛咳。又或者,她什麽都沒看到,她眼花了,用盡全身的最後一絲力氣,一字一頓地對孟晴說道:

“你今晚告訴我的事情,季凡澤早就對我說過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毫無保留,沒有隐瞞的,如果你想看到我因此對他生氣,恐怕你要失望了!而且,私家診所比三甲醫院一點都不差,我不用像你每天累得跟狗一樣,還要想着怎麽抄襲別人的東西以求晉升。孟晴,你這輩子才是loser,我只是失去一份工作而已,而你失去的是良心和人格!”

孟晴怔然,季凡澤亦怔然。

隐約中,他感覺到鐘艾的手緊緊地攥住他的手,瘦小的骨節幾乎要陷進他的血肉裏。彼此間,唯有這兩只緊扣的手相連着,以至于季凡澤覺得身體裏所有的感覺都不存在了,只有這一處敏感異常。

不再理會一臉錯愕、因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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