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詫而發不出一個音節的孟晴,鐘艾拉着有些怔忪的季凡澤擡腳便走,卻在擦過孟晴的身體時,她又稍一駐足,在她耳邊補了句:
“孟晴,如果這件事就是你用來威脅季凡澤的籌碼,那麽現在,你所有的籌碼都沒了。你只會死的很慘。”
鐘艾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從兩人開始時的劍拔弩張,她就猜到了。她不能落入那個女人的圈套,不能讓孟晴得意,不能讓季凡澤失去顏面。
如果說,這麽多年,她都是孟晴的手下敗将,那麽今晚這一局——
鐘艾完勝。
勝得漂亮。
☆、蜜方五十五
? 孟晴氣鼓鼓地走了。
到底有多氣,從她踉跄的腳步和白大褂下那道發抖的背影便可窺見一斑。事實上,她不止是因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而感到怒火中燒,她此刻的感覺更大程度上來自于——恐懼。鐘艾沒有說錯,她拿來威脅季凡澤的籌碼用光了,以那個男人的狠戾和冷酷,恐怕讓她死一萬次都不夠。
宿敵就這樣甘拜下風,鐘艾卻笑不出來,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會吼出那番話。她的腳已然走不動,恍惚間,有人拖着她穿過走廊,天花板的白熾燈光一晃一晃地飛躍而過,照得她的臉慘白。
醫院大樓前有十幾級臺階,月光鋪灑在長長的階梯上,靜谧的令人心慌。
鐘艾頓足,甩開季凡澤的手,不擡頭看他。
如果擱在平常,他一定會把她握得更緊,不許她掙脫。可這一次,他的手只是頓了頓,然後無聲落下,垂在筆直的褲線兩旁。
鐘艾的腦袋耷拉着,大半張臉隐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小撮月光在她的鼻尖上淡淡地暈開,她的鼻頭尖尖翹翹的,上面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像是熱的,又不像。
季凡澤不吱聲,好似在等她先開口,不管她是哭喊,還是打罵,反正他已經随時做好道歉和賴皮的準備。可鐘艾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之後,開口說出的那句話,卻令他全然無法應對。
“我剛才和孟晴說的不是真心話。”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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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裝作理直氣壯,其實只是為了掩飾狼狽發狂罷了。”她又說。
鐘艾的聲音很細,仿佛身體裏所有的力氣都被剛才劍拔弩張的對峙榨幹了,這會兒虛弱的只能維持這樣的低分貝音量。明明是像柳條抽在水面上一般的細微聲響,落進季凡澤的耳朵裏時,卻又好似尖利的鉚釘一下子鑿進心髒,疼。
她若是打他、罵他該有多好,可她偏偏是這樣一副樣子,讓他頓時詞窮,只能詞不達意地解釋道:“其實今晚我本來是準備和你說這件事的,在摩天輪裏……”可惜,到底晚了一步,讓那個賤人搶了先。
鐘艾搖搖頭,“這不是誰先說出來的問題。”她擡起眼皮,努力定睛瞧着他,可眼眸裏沉澱着受到某種劇烈刺激後留下的空洞與黯淡,她怎麽也無法聚焦,“你不覺得這件事在任何時候說出來都一樣殘忍麽?”
她大概厘清了整件事的經過:三年前,季凡澤在杜子彥的懇求下幫了孟晴一個忙,結果不小心誤傷了她。跟所有權力能夠改變命運的戲碼一樣,孟晴從此成了人生贏家,而她則是那個丢掉工作的倒黴鬼;跟鐘艾當年的猜測一樣,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孟晴的“後臺”竟然會是季凡澤——這個每夜睡在她身邊的男人;這個抱着她、吻着她、說愛她的男人。
四目相對間,季凡澤的眸光就這樣被她這道晦澀的眼神割傷了。他微微一沉氣,正要再解釋些什麽時,鐘艾已經繼續說道:“既然知道是這樣,你為什麽當初還要靠近我?這件事不是應該在我愛上你之前告訴我的麽?”
她的一字一句,統統令季凡澤的內心沉痛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但所有的窒悶與心疼,逆着血流滑到嘴邊,卻只化作一句幹澀沙啞的:“對不起,鐘艾。”那麽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的模樣不過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可憐兮兮地乞求一絲原諒。
鐘艾覺得她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對不起”,這個來得太遲太遲的詞組在這個令人壓抑的夜晚沒有任何分量,哪怕是徐徐夜風都可以輕易将他的歉意吹得煙消雲散。而橫亘在她心底的疙瘩結的那麽紮實,密密麻麻的一團,想解開卻連線頭都找不到。
風靜了,仲夏夜的鳥語蟬鳴聲也停了。
“鐘艾,對不起。”季凡澤抿唇重複。他覺得她不說話一定是因為沒聽到,她不可能不原諒他的,他那麽愛她,不是嗎?
鐘艾閉了閉眼,讓聽覺變更敏銳。
她聽清楚了,這次也回應他了:“季凡澤,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三年了,他有無數個機會來跟她道歉,可為什麽偏偏要等到今晚?交往了這麽久,他每一次壓在她身上宛若鯨吞蠶食般絞纏與索取時,為什麽不想一想她曾因他的無心之舉而深受創傷?他怎麽可以帶着這般晦澀的往事一步一步地接近她,眼睛都不眨就把她吞入腹中?然後等她一點一點愛上他、離不開他時,再站在愛情的制高點道出那個殘酷的秘密,他料定她會原諒他,是這樣嗎?
仿佛感應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季凡澤的心迅速下沉,像是被綁上鐵塊扔進海裏,鹹鹹澀澀的感覺轉瞬沒過心頭,“鐘艾,你別鑽牛角尖。”他擡手,想要抱抱她。
也許這個時候,擁抱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吧。
可在他的手觸到她肩頭的一剎那,鐘艾悄然側過身,她的動作細微,但拒絕的意味很明顯,“不要再說了,我覺得我們都需要時間冷靜一下,拎清對彼此的感情。”說完,她頭也不回地擡腳離開。
不知是因為她的嗓音太漠然,還是轉身的姿态太絕然,以至于季凡澤一時僵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她後腦勺上的那顆丸子頭随着腳步起伏一晃一晃的,漸行漸遠。
冗長的臺階,就在腳下。
白月光打在上面,斑駁的光影仿佛在記憶中鑿開了一個洞,鐘艾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最後一次離開這間醫院時,一樣的臺階,她一個人走。
現在,她也是一個人走。
**
入夜,床上。
沒有近在咫尺的灼熱氣息哼在鐘艾耳畔,沒有比星星還炫目的黑眸靜靜地凝視着她,也沒有和着月光一起鑽進她耳朵裏的甜蜜情話,什麽都沒有,她的枕側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卧室裏靜得能聽到心髒空落落的回響聲。
假如愛情是一道證明題,需要極其細致的分析才能給出肯定的答案,那麽鐘艾此刻就像個學渣一樣,她抱着被子,把臉埋進枕頭裏,用她那混沌不堪的腦子一直想,一直想,似乎要想到神思通透的那一刻為止。
她不承認自己鑽牛角尖,她只是介意。
當然,她介意的并不是今晚從誰嘴裏得知真相這一星半點的時間差,而是自己最愛的人曾經帶給她那樣的災難,又或者,一直以來這個男人對她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正如從情敵口中說出的、讓她無以反駁的那兩個字眼——
愛情,還是同情?
想想所謂的“同情”也不是無跡可尋。孟晴問出的那個問題在季凡澤聽來也許是挑釁,但在鐘艾聽來簡直是一語中的:像季凡澤這種男人要什麽女人沒有呢,可他為什麽偏偏看上她?
從心理學角度上說,內疚是人類的一種基本情緒,季凡澤顯然因為曾經害過鐘艾,而産生了內疚情緒。并很有可能在此基礎上,應驗了心理學家霍夫曼提出的一個虛拟內疚理論——對別人的痛苦産生移情性反應。所以這樣說來,季凡澤一開始對鐘艾産生的特殊感覺,大概并不是因為愛或心動,而是他對自責與內疚的移情。
真的是這樣嗎?
鐘艾把臉在被子裏埋得更深,就像一只雪地裏打滾的傻狍子,她真不知道自己的專業到底是害了她,還是幫了她啊。
隔天是星期六,沒有晨光。半夜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到早上天還陰着。
昏昏沉沉中,鐘艾聽到手機發出清脆的提示音。
心思隐隐顫動,她頂着兩個黑眼圈,摸索着拿起床頭櫃上手機。她本能地以為是季凡澤,卻在點開短信的那個剎那,她無奈地拍了拍腦門,瞧她這記性。
短信是杜雨兮發來的,只有一句話:你找沈北了麽?
要不是對方提醒,鐘艾差點忘了這茬,比起她的糟心事兒,雨兮才是真正身在痛苦中的人。她趕緊退出短信界面,從通訊錄裏翻出沈北的電話,按了下去。
沈北的聲音聽不出異樣,難得不用加班,他似乎心情不錯。不等鐘艾說正事,他搶白道:“臺裏發了兩箱荔枝,我和笑笑吃不完,我現在給你送點過來。”
鐘艾難得沒有拒絕,“正好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聊聊。”雖然她不确定沈北對她的話能聽進去多少,但為了雨兮,她總要試一試。
沈北不谙她的心思,語調輕快:“嗯,我大概半小時後到。”
“好的。”這小段時間足夠鐘艾厘清思路了。
**
一夜無眠的何止是鐘艾,還有另一個男人。
在鐘艾家樓下的花圃旁,靜靜地停着一輛黑色SUV,一整夜都沒有離開過。季凡澤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大半夜把車開到這兒來,然後在車裏度過漫漫長夜。
其實,鐘艾從醫院離開後,他本來是帶着灰敗的心情驅車回到城東別墅的。好幾天沒回來過,桂姨看到他時相當驚訝,立馬跑前跑後地服侍着,又是給男主人放洗澡水,又是吩咐廚房準備宵夜的。
熟悉的傭人,熟悉的環境,可季凡澤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尤其是躺在那張松軟寬大的King Size大床上,他不自覺地伸手摸向身旁,那裏應該有一個小小的、軟軟的身體,他伸手一撈,就能攬進臂彎裏,然後輕輕地厮磨,緊緊地擁抱。
這樣才是一個完滿的夜晚,才能睡個安穩覺。
可惜,季凡澤伸手摸過去,除了微涼的床單和空氣,他什麽也抓不住。開燈,穿衣服,出門,上車,他從來沒有把這一系列動作做得如此麻利過,內心仿佛點着一根蠟燭,明明滅滅的,似乎慢一點,這根蠟燭就會燒盡似的。
去他媽的冷靜,他冷靜不下來。
去他媽的拎清情感,他又不是情窦初開的少年了,有什麽拎不清的。
殊不知,在鐘艾家門口,他一切的渴念和焦灼全被一盆冷水澆滅了——
門被她反鎖了。
沒有一絲光亮從門縫裏透出來,風塵仆仆的男人攥着鑰匙,突然間就想到一個詞——掃地出門。季凡澤無奈地一挫眉,沒想到他也有今天,沒想到那只小兔子一樣的女人發起狠來,竟是跟只刺猬似的,紮得他渾身都疼。
短短的一片刻,季凡澤想到很多辦法進去那扇門,砸門,踹門,破門……可最終,他只是孑然一身坐回了車裏,一坐就是一整夜,像是在等鐘艾起床,又像是只想在這裏陪着她,守着她。
不知何時,下雨了。
不知何時,雨停了。
可天色依舊陰沉,初晨的第一縷陽光停在地平線上,仿佛怎麽也穿透不了厚重的雲層。透過凝結着濕氣的擋風玻璃,透過彌散着雨味的潮濕空氣,坐在駕駛座上的季凡澤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稍稍坐直了身體,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個——
一輛銀灰色的轎車緩緩駛進小區。
☆、蜜方五十六
? 鐘艾的單身公寓。
鞋櫃裏有男士拖鞋,衣帽架上有男士西裝,餐桌上的馬克杯也是情侶款,這些小細節落在沈北眼裏,他微微斂了斂眉,嘴上倒是什麽都沒問。
外面烏雲壓境,仿佛大雨随時會來,不是出門的好天氣。
放下一箱荔枝,沈北在沙發上坐下,“你不是有事兒跟我聊麽?”他眉間帶着一點疑惑,卻在視線轉向鐘艾臉上那兩個黑眼圈時,忽而了然一笑,“沒睡好?你跟姓季的吵架了?我可不會當知心大哥哥啊,你要是跟我說他的事,我立馬就走。”
就這麽被猜中一部分心事,鐘艾想不驚訝都不行,可這不是重點,她本能地否認:“沒有啦。”
沈北嘴角還帶着戲谑的笑意,不等那抹優美的弧度收起來,他就聽到鐘艾話鋒一轉,有些突兀地說道:“雨兮是我朋友,你們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不知是被這個猝然冒出的名諱刺激到了,還是因為那段他永遠不想再提起的晦暗往事再度被翻攪出來,沈北唇角的弧度當即一僵,猛地繃緊了。
那麽會掩飾情緒的男人,這一刻卻什麽也顧不得掩飾了,他眸光一沉,坐直身體的同時打斷她:“小艾,我當時因為年輕沖動,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所以一直到笑笑長大成人,我都得為自己的錯誤負責。但這跟杜雨兮沒有任何關系,無論笑笑的媽媽是誰,我都得對他盡一個父親應盡的義務……”
他這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就是此時此刻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她不止是存在于青澀回憶中的女人,不止是挫敗在殘酷現實下無法繼續去愛的女人,而是——他的初心。
脫口而出的這番話,連沈北自己都驚詫了。
他怎麽會跟鐘艾解釋這些?為什麽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心裏最在意不是別的,而是鐘艾是否會質疑他對她那麽多年的感情?那種感覺就好像鐘艾是他存封在心底的一幅畫,明知時光已經把畫面吹皺,明知畫面蒙上的那些瑕疵和塵埃早已不可能拂去,可他還那麽堅持的,固執的,倔強的想要抹去每一粒浮塵,還原它的本真。
鐘艾啞然,怔怔地看着沈北,一句話都說不出。
雖然對方偏離了主題,但他話裏透露的訊息多多少少還是會令她止不住地心尖一顫。目光交錯的一瞬間,鐘艾本能地低了低頭,不看他那道夾雜着痛色的眼神,也許能讓她後面說出的話更順一些。
“沈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并不介意你跟雨兮的事情,真的。”不用擡頭看,鐘艾也能想象得到這個男人眸底的痛色一定更深了幾分,可她最終回歸了理智和冷靜:“雨兮是個好女人,不管你們之間有怎樣的誤會,她畢竟是笑笑的媽媽,你不讓她見孩子是說不過去的。”
沈北不表态,只道:“原來是杜雨兮讓你來當說客的。”
他一直蹙得很緊的眉頭忽然松開,可他這個樣子更糟糕,只因舒展的眉宇間寫滿了自嘲,原來是他自作多情了。一個女人不介意你曾經做過的蠢事,還來給情敵當說客,其中的意思還不夠明顯麽。
明知沈北聽不進去她的話,但轉念想想帶着刀傷躺病床上的雨兮,她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說:“雨兮她知道錯了,所以才回國來找你和笑笑的,你至少應該給她一個機會吧。”
“機會?”沈北挑了下眉角,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鐘艾,似戲谑,又似認真:“鐘艾,你為什麽不給我一個機會?”
她快要應付不來這樣的對話,就在她心裏警鈴大作的一剎那,沈北卻不再執着于這個問題,仿佛剛剛真的只是跟她開了個玩笑那般簡單,他沉眉道:“鐘艾,你沒有經歷過,很多感覺你是不會明白的。這五年來,杜雨兮傷害的不是我,而是沈笑。為了給笑笑一個完整的家庭,我曾經有努力過,甚至放下了自己的執念,想要和她組建家庭。可是她呢?她為笑笑做過什麽?你可以想象一個孩子在沒有媽媽的世界是如何成長的麽?“
朝北的客廳本來就采光度不佳,加上又是陰天,室內的光線偏暗。在這般光線映襯下,這男人臉上每一道清朗的輪廓裏都蘊着滿滿的痛意。
看着這張熟悉的臉,鐘艾卻沒來由的感覺到陌生,是啊,她自以為了解單身爸爸的愁苦,才會幫他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他忙得不可開交時,幫忙照顧一下沈笑什麽的。可事實上,鐘艾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不管他以前做錯過什麽,她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爸爸,就算他真的無法原諒杜雨兮,這世界也不會因此而苛責他,因為他已經付出的夠多了。
沈北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跟鐘艾說這麽多,不知道是釋然,還是添堵。話音落盡,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貌似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鐘艾一直沒再開口,仿佛陷入短暫的沉思,直到眼皮下的玻璃茶幾反射出晃動的人影,她才意識到沈北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了。
她恍然擡頭的一瞬間,他剛好微微低下頭,不期然的目光碰撞,他對鐘艾補了句:“這世上不是所有的錯誤和遺憾都可以彌補的,就像我和你,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和杜雨兮亦然。
孰料,不等沈北這話說完——
大門處陡然傳來鑰匙在鎖眼裏轉動的“咔嚓”聲,随之而來的,是一道低沉的、不友好的男聲。仿佛是樂章中沒有經過任何過渡陡然跳起來的那個高音,突兀又刺耳。
“我看真正錯過好戲的人是我吧?”
鐘艾和沈北的視線應聲分開,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兩人上一秒的目光交彙,以及這一秒的驚訝錯愕,統統被開門進來的季凡澤逮了個正着。
再加上剛才隔着門不小心落進他耳朵裏的那句狗屁“錯過”,讓季凡澤此刻的臉色比窗外風雨欲來的天色更陰沉。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宛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帶着巨大的摧毀力掃過鐘艾之後,稍稍往上一擡,落在表情微僵的沈北臉上。
“沈先生,我吓到你了麽?”他勾了下唇,可絕不是在笑。
雖然沈北心裏坦蕩,可被對方用這種口氣質疑着,他的語調也不由得一沉:“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沒什麽好怕的。”
被人罵了是“鬼”,季凡澤的神情更冷,狹長的黑眸裏隐隐藏着戾氣,可沈北已經對他選擇了徹底無視,只對鐘艾道:“我先走了。”
“嗯。”她趕緊站起來,僵着脖子點點頭。
鐘艾這套房子本來就小,玄關處的設計偏窄,眼下季凡澤俨然一副男主人的倨傲姿态堵在那兒不肯讓步,沈北只能側了側身離開。如果不是不想給鐘艾惹麻煩,他真想一拳砸斷季凡澤那根漂亮的鼻梁骨。
門關上,屋裏靜下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愈加強烈。
鐘艾故意不看那尊黑臉門神,自顧自俯身去收茶幾上的水杯,哪知她的手還沒碰着杯子,手肘上已是猛地一緊,就這麽被人拎了起來。
“鐘艾,你說讓我們冷靜一下,結果你就是這麽冷靜的?”根本不理會她吃痛呲牙,季凡澤冷聲繼續道:“你昨晚把我反鎖在外面,然後一大早把不三不四的男人放進來,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男朋友麽?”
沒有錯,他不安了。
而這種隐隐作祟的不安感,是季凡澤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讓他很不舒服。
他在樓下守了她一整夜,剛才他是眼睜睜地看着沈北上來的,本來他沒想進來讓鐘艾難堪,可他強忍着怒火在樓下幹等了二十分鐘,仍不見那個臭小子離開。鬼知道那二十分鐘他是怎麽熬過來的,每一秒都跳在他心尖上,越跳越沉。如果擱在平常倒也罷了,可現在鐘艾在跟他賭氣,太多案例證明男女吵架的時候,是情敵乘虛而入的絕佳時機了。
季凡澤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一道閃電斜斜地從窗前劈過,旋即“轟”一聲巨響,悶雷滾滾。鐘艾尚未看清那道刺目的光影從面前這男人臉上劃過時,他的表情是何等的陰鸷,她已經驀然發力,牟足勁甩開鉗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向後退了兩步。
她雙臂抱肩,故意不看季凡澤,口氣頓時不好了:“沈北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是我朋友。而且這裏是我家,我願意讓誰進來就讓誰進來。”
這麽冷靜自持的男人也有經不起激的時刻,季凡澤兩條大長腿上前,捏住她尖細的下巴,強迫她看進他的眼睛裏,“你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見沈北了?你現在是出爾反爾,以後讓我怎麽相信你?嗯?”
火一般的氣息哼在鐘艾臉上,迫使她呼吸困難,也把她心裏憋的那團火“嗖”一下子撩着了。
這個男人怎麽可以這樣,他倆的事情還沒解決呢,他為什麽不問問她心裏是不是好受了一些,是不是原諒他了?哪怕問問她為什麽會和沈北見面也可以啊。可偏偏都沒有,他一上來就給她定了罪,好像她剛剛偷人被抓了個現行似的。
鐘艾被迫仰起頭,看向季凡澤那雙雨水洗過一般涼薄的眼睛。
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道:“季凡澤,我的事情以後不用你管。”
極快的停頓,她朝他攤開手,“把鑰匙還我,你可以走了。”
一瞬間,季凡澤的胸口像是被鈍物重擊了一下,狠狠一疼,轉瞬燒心燒肺的痛意蔓延至他整個胸腔……
☆、蜜方五十七
? “季凡澤,我的事情以後不要你管。”
季凡澤不知道是怎樣離開鐘艾的住處的,他腦子裏始終盤踞着這句話,就像轟炸機掠過後留下的噪音,長久地震顫着耳膜,饒是戶外的暴風驟雨都吹不散。
有些話真不能細想,譬如此刻的季凡澤,驅車駛離的路上,他翻來覆去地忖度這句話,依舊覺得只有一個深意——鐘艾跟他劃清了界限。這個念頭帶來的是一種十分陌生的情緒,在這個風雨交加的上午,在車內這方密閉的空間裏,這種情緒漸漸地幻化成某種氣流,與車窗外的低氣壓銜接,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艱難的喘息間,他不得不去想姓沈的那個臭小子究竟跟鐘艾說了什麽,才會讓她毫不猶豫地隔斷他們的關系?她對他說“把鑰匙還我,你可以走了”時,就跟說不吃早飯了一樣簡單輕易,她怎麽可以這麽狠心?
今早在那個房子裏發生的一切,都令季凡澤心裏積郁起隐隐的戾氣,更多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沒有錯,他曾經傷害過她,即使再無心,可那些痛苦還是镌刻在她的記憶中了。而沈北不一樣,雖然季凡澤不知道那個男人和鐘艾之間有着怎樣的過往,但可以肯定的是,沈北帶給她的回憶一定比他好的多。
光環籠罩下的男人就這麽覺得嫉妒了,冷靜自持的男人就這麽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季凡澤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手腕的傷處被激烈震蕩,狠狠一疼。那處痛點仿佛連着一根線直通心髒的部位,他的心口頓時像被千萬根蠶絲緊緊地絞纏着、拉扯着,簡直要被割成千萬片。
當天傍晚,杜子彥找到季凡澤時,是在一間私人會所。
會所內有供上流人士娛樂消遣的SPA和健身房,還有獨立的VIP休息室。杜子彥敲門進去,就看見季凡澤正在擦身上的汗珠。他背着身,背部紋理漂亮且修韌,上面的汗珠在燈光折射下泛着盈盈光線,仿佛是月圓之夜波光粼粼的海平面。
“澤哥,你真讓我一通好找,手機也不接,我問了Mark才知道原來你一個人跑這兒修煉來了。”杜子彥對他的好身材見慣不怪,以前他精神狀态好的時候,兩人是健身房的常客。
季凡澤聞聲披上件浴袍,随意束上帶子,下意識地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淡淡的失望随即從他的眉宇間閃過。剛才在健身器材上飙汗解悶,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這會上面有好幾通未接來電,但唯獨沒有他等的那通。
那個女人連只言片語都吝惜給他了麽?
揪回有些哀怨的神思,季凡澤從酒架上拿起一瓶威士忌,倒進加了冰塊的低球杯裏,遞給杜子彥一杯,“喝點?”
“嗯。”杜子彥遵醫囑本來是滴酒不沾的,但今天是實在煩悶,所以破戒了。
季凡澤自個兒也煩,晃了晃杯子,問他:“你們公司的危機還沒解除?”
爛攤子注了資也不見起色,杜子彥一個頭兩個大,可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公事上,嘆口氣說:“我來找你是有別的事兒。”
“嗯?”季凡澤挑了挑眉。
“剛才鐘艾給我打電話了,你猜我妹為什麽自殺?”在對方稍帶疑惑的眼神注視下,杜子彥咂了兩口威士忌,自顧自如實說道:“唉,雨兮以前在加拿大居然生過一個孩子……”直到現在說出這番話,杜子彥臉上還帶着些許的不可思議,他顯然被鐘艾那通電話吓得不輕。
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季凡澤晃動酒杯的動作隐隐一頓,問道:“孩子現在在哪兒呢?孩子他爸是誰?”
“孩子就在B市,孩子他爸是電視臺的監制……”杜子彥知無不言,一臉愁苦,“本來鐘艾為了保護雨兮的隐私,不準備說出來的。但現在她倆和沈北談崩了,這才告訴我實情。畢竟我是雨兮的哥哥,我得幫她做主啊。”
聽到“沈北”名諱的那個瞬間,季凡澤徹底怔住了,以至于杜子彥後來哔哔了些什麽,都根本沒過進他的耳朵。
原來今早鐘艾和沈北見面是為這事兒。
當真相帝的感覺就是這麽舒爽,季凡澤腦子裏被鐘艾氣得燒斷的那根弦當即死而複生,就跟短路的電線瞬間連通一樣,他那張原本線條緊繃的俊臉也突然舒展稍許。
“嘿,你這是什麽表情!我們家出了這麽大事,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杜子彥不滿地捶他一拳,追問道:“你說現在怎麽辦啊?”
肩窩一疼,季凡澤凝眉看他,“什麽怎麽辦?”
杜子彥對他的不專心想罵娘了,可嘴上忍不住好言相求:“我妹想把孩子要回來。你主意多,幫她想想辦法呗。”
一邊是好哥們的妹妹,一邊是情敵,季凡澤的選擇不言而喻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請律師打官司吧。我認識幾個名律師,回頭介紹給你。”
憑季凡澤的人脈網,律師和法院肯定都不成問題,一旦對薄公堂沈北恐怕只能甘拜下風了。這道理杜子彥再清楚不過,立馬朝季凡澤舉了舉杯,“澤哥,謝了!你跟我想的一樣,那個臭小子仗着孩子欺負我妹,我真是不忍心看雨兮再這麽受折磨了。”
“……”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鐘艾過得很不好。
仔細想想,她從認識季凡澤到走在一起,盡管彼此之間發生過一些小打小鬧,但每次不愉快都很快就過去了,總體上說兩人交往的過程尚算順利。可這次,鐘艾怎麽就覺得過不去了呢。其實,她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季凡澤當初接近她,到底是抱着怎樣的心态?
內疚?
還是真的看上她了?
絞盡腦汁思考幾天無果,她倒是收到季凡澤不少短信。一開始,他只是裝作沒事人似的發那些無關緊要的日常問候,比如“你吃飯了麽”,“你到家了麽”,“我手疼”等等,後來信息量有所升級,變成“我想你了”,“你還生我的氣麽”雲雲。
鐘艾心裏亂,一條都沒回過,但一點不妨礙那個男人時不時刷點存在感,這種短信每天都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男主人手裏拿着個毛線團逗貓。明明是主動把線團扔到貓咪眼皮底下,卻又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帶着試探、逗弄和欲擒故縱的意味。
就在鐘艾鐵了心冷處理的時候,她突然收到一條驚得她瞠目結舌的短信:
“雨兮和沈北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看着發件人一欄裏那個熟悉的名字,鐘艾連呼吸都窒了窒,季凡澤已經知道了?她還在暗忖他這句話裏有幾個意思時,便接到了杜雨兮的電話。
杜雨兮的聲音很平靜,但細聽之下還是能聽出隐隐的喜悅:“澤哥和我哥幫我請了律師,我已經和笑笑驗過DNA了,證實我就是他的親生母親。等會兒要開庭,如果不出意外,我很快就可以得到笑笑的撫養權了……”
事情進展得太快,幾乎殺了鐘艾一個措手不及,她穩了穩“咯噔、咯噔”往下沉的心跳,急聲問:“那沈北怎麽辦?”
手機裏沉默了片刻,杜雨兮的嗓音才再度傳過來,不再有一星半點的喜悅,滿滿的全是無奈:“他也請了律師,但他敗訴是肯定的。鐘艾,我管不了那麽多了,也許這對他很不公平,可如果不是他那麽固執,事情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鐘艾耳畔只剩下一片“嗡嗡”聲,仿佛耳朵裏鑽進來一只蜜蜂,蜇得她耳膜直疼。挂斷電話,她搓了搓臉,有些艱難地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直了。她下意識地從通訊裏翻出沈北的電話,正欲撥出,卻是指尖生生一僵。
她該跟他說什麽呢?
僵了半晌,鐘艾默默退回到短信界面,凝眸。
那裏靜靜地沉着季凡澤之前發過來的那條訊息——你不要插手。是啊,這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