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水月鏡花(下)
銀古裝作沒有看到門後的人,将自己的木箱整理了一會之後,又故作鎮定地重新躺了下去。良久,他感覺到門外的孩子悄無聲息地離去了,不由得輕籲了一口氣。
“嘛,這次的對手看來非常強大啊,必須得制定一個萬全的策略,不然就糟了。”銀古側身躺着,心中暗暗思忖,他大概已經知道這個表面光鮮亮麗幸福和諧的村莊發生了什麽,但還有很多疑團沒有解開,他需要更多的證據。
苦苦思索許久,銀古才終于沉沉睡去。旁邊被他破壞的地板,不知不覺間已恢複了原狀,完全看不出痕跡了。
清晨的陽光穿透窗棂的縫隙照到了銀古的臉上,他的眉毛微微動了動,便睜開了眼睛,手裏緊緊地握着一根蟲針,枕頭下面也塞着一包未開封的蟲粉。
銀古很快便收拾妥當,剛推開隔扇門,伊藤和妻子正在飯桌前忙碌。“喲!銀古桑,您醒了呀?昨晚睡得如何?”伊藤熱情地打招呼。
“哦,托您的福,睡得很好。”銀古的眼睛在尋找着伊藤的兒子。
“一起吃飯吧!”待銀古簡單洗漱後,伊藤熱情地邀請。
“令尊和令堂呢?叫上他們一起吃吧。”銀古微微擡起眼睛,盯着伊藤。
“哦,他們一早就上山了,已經提前吃過了呢。”伊藤面帶笑容,沒有露出一絲驚訝。
“這樣子啊。令郎呢?今早倒沒看到他呢。”
“他這個時候還起不來啦!那家夥很喜歡睡懶覺,小孩子不都是這樣的嗎?銀古桑。”
“嘛……也是啊。”銀古停止了與伊藤的交談,默默地低頭吃起了早飯。
“伊藤桑,謝謝您的款待。我得離開了。”吃完飯,銀古向伊藤簡單地告別,便背起自己的木箱走了。
但銀古并沒有立即離開這個村莊。
他徑自走到了昨天碰到白衣女子的水塘邊,塘中有很多肥美的魚兒在游來游去。銀古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包深顏色的粉末,将其輕輕地灑到了水塘中。
沒過一會,水塘內部出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氣泡,然後水面發生了扭曲,幾分鐘後水塘和裏面的魚兒一起消失了,在原先的地方出現了一片灰色的鹽沼地,寸草不生。
Advertisement
“呵,果然是這樣啊。”銀古嘆了一口氣,表情有點落寞,“那麽昨天的女人,也未必是真實的存在。”
他背起了木箱,向村子中央走去。直覺告訴他,他想要找的東西,就在昨天祭典最熱鬧的地方。
當他走到那裏時,花車依然還在,但時間尚早,祭典還未開始,只看到幾個零零散散的女孩在梳妝打扮,整理樂器。銀古沒有說話,借着清晨的陽光,他認真地觀察着女孩們的影子。
果不其然,有的女孩有影子,同時,相當一部分女孩,卻沒有影子。
銀古走向主花車,摸着上面的镂空雕紋,手感很舒服。“看來它的見識還挺豐富。”銀古心中默想。主花車正中是一個八面露天木臺,周圍用彩色的幕布包圍,中央一顆碩大的夜明珠,被靜靜地安置在一個昂貴的檀木座上。
“阿諾,晚上就那樣放着,不要緊嗎?”銀古問那些正在梳妝的女孩。
“放心啦!!沒有人會偷它的。”有個快嘴快舌的姑娘回道。
“可是,看起來超昂貴的說……”
“那顆夜明珠是聖物,一般人侵犯不了的。曾有人試圖偷走它,結果都死得很慘。”那個姑娘盯了銀古一眼,表情變得很嚴肅,又加了一句,“不要打歪主意哦!這個秘密我們當地人都知道,死的都是外鄉人的說。”
“哦,這樣子。”銀古将一根煙放入嘴中,盯着那顆碩大的夜明珠。不知道為什麽,他在盯着它的時候,似乎能感覺到它也在盯着他。
他走到那顆珠子面前,左右看看确定沒有人注意自己之後,悄悄從衣袋裏取出了一根蟲針,快速地戳了夜明珠一下。
然後銀古看到蟲針的尖端有亮黃色的觸手在不斷地向四周伸展,而那顆珠子,也神奇地顫動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間,銀古還是敏銳地觀察到了夜明珠變成了一個眼球狀的物體,大大的黑色瞳孔正在憤怒地盯着自己。珠子很快就恢複了原狀,而被蟲針刺入的地方,一絲絲金黃色的觸手正在慢慢回縮。
銀古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微咧了一下。他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副黑色的手套,快速戴上。之後便向那顆珠子伸去。
“銀古桑!”銀古聽到有人叫自己,立即扭過頭,他看到了伊藤和其他一堆陌生人,每個人的臉上寫着滿滿的憤怒。
銀古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伊藤桑?怎麽了?”
“請您不要動那顆夜明珠。還有,快速離開這裏。”伊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看來你們也都被控制了啊。”銀古嘆了一口氣,“難道你們,沒有發現這裏的一切都是幻象麽?”
“我們知道。”伊藤和另外幾個陌生的男女老少異口同聲地回答。
“為什麽不反抗?”銀古驚訝地盯着面前的那些人。
“為什麽要反抗?”伊藤和陌生人們瞪着無辜而茫然的眼睛。
銀古沒有說話。他望着車下盯着自己的人們,不遠處是綠油油的顆粒飽滿的農作物,和養滿肥美魚兒的水塘,若有所思。
“伊藤,你的父母妻兒,早就去世了吧。”良久,銀古擡起那雙碧綠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最堅持的那個男人。
“……是的。”伊藤的眼睛突然充滿了悲傷,難過地低下了頭,“我的父母死于山洪,妻兒死于瘟疫。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生命,是很脆弱的。”
伊藤身後的人們聽到這些,也紛紛別過臉去,不願意面對銀古的眼睛。
“所以你們就徑自将生命交給了鏡夜麽?”銀古突然有點莫名的生氣,“就算生活再艱難,你們這樣随意踐踏自己的生命,一點都不心痛麽?”
伊藤的臉上五味雜陳,腦袋低垂着,看上去非常疲憊。
“伊藤,你覺得,平凡而真實地活着,與輝煌而虛幻地死去,哪個更好?”
“銀古桑,我說過的,人自出生以來,便是一個很可憐的生物。一生辛勤勞作,也未必能獲得家人健康平安。如您所說,就算我平凡而真實地度過下半輩子,在臨死之前,恐怕也無法達成所願……窮盡一生都無法實現的夢想,現在卻可以輕易獲得,何樂而不為?”
銀古沉默了一會,碧綠而清澈的眼睛盯着伊藤,“人,的确是很可憐的生物。但人,有別于其他生物的地方就在于,人的不确定性。你的夢想,僅僅是你現在的夢想。若幹年後,你的夢想,未必與現在相同。如果你此時僅實現了當下的夢想,而輕易付出了自己的餘生,那麽多年後的夢想便化為了泡影……你扼殺了餘生的無數個可能。
倘若你選擇前者,你可能實現不了夢想,但至少你在活着的過程中,不斷地去經歷、去體會、去感悟、去舍棄、去追尋,夢想也得以更切合實際的修正。當夢想與現狀完全契合時,它便實現了。而這樣的實現,是淬過生活洗禮的,真正散發出生命光芒的,輝煌的真實。
你甚至可以在這個夢想上繼續疊加新的夢想,只要你敢想,只要你去做。而這所有的前提就是,活着。盡最大努力地活着!!”銀古沉默了一下,低低的聲音艱難地從齒縫中擠了出來,“你們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啊……而你們,卻如此地揮霍!”
臺下的衆人沉默了,有的人開始捂臉嗚嗚地哭了,伊藤別着臉,若有所思。
“環境造人……果真不假……或許這裏的土地過于貧瘠,生活過于艱難,以至于你們的心靈是如此地脆弱。”銀古緩緩地說,“這種蟲,鏡夜,很擅長尋找人性的弱點,越是貧瘠的土地,人對生命越無力,它越得以繁榮。但結果是,等到你們所有人的生命都被他奪去之後,它便會無情地抛棄這裏。你們的家鄉,将永遠荒蕪;你們和祖先,将被永遠遺忘。這樣子真的好麽?”
人們沉默不語。突然很多人開始向銀古沖過去,有的拿着粗壯的木棒,有的提着農作工具,有的直接從路邊抱起一塊石頭,氣勢洶洶,伊藤和其他幾個人被這場面弄得不知所措,呆呆地楞在那裏。
銀古一驚,随即泰然地笑了,“哼,這樣子也好!睜大你們的眼睛,從虛假的夢境中醒來吧!”他從口袋中抽出了一件黑色的帶帽長鬥篷,迅速披到了身上。沖過來的人們将鋤頭、鐵鍬還有木棒直接向銀古身上狠狠砸去,銀古沒有進行任何躲閃,那些人的武器無一例外地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
“銀古桑!”伊藤擔心地大喊,捂住了眼睛。
奇怪,沒有任何動靜,伊藤拿開了自己的雙手,他看到銀古安然無恙,倒是碰到他的那些人,面目和身體都開始了劇烈的扭曲,不一會已經不再是人的形狀,而變成了一堆黏糊糊的黃色發光的軟體動物,這些軟體動物掙紮着,身體漸漸變小,不一會便消失了,變成了金黃色的光。
伊藤和衆人看到這種場景,都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突然,有幾個人開始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這些天陪伴你們的親人朋友,就是這樣的存在。”銀古的眼神突然一變,好像想起來什麽似的,他迅速轉過身去,再次用戴着黑手套的手伸向那顆夜明珠,“是你讓他們襲擊我的,對吧,鏡夜?”
夜明珠開始簌簌抖動,不一會變成了一顆碩大的黑色眼球,銀古伸手要去抓它,它卻突然從檀木座上跳了下來,在地上彈跳着,伺機向遠處奔逃。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銀古快速從口袋中抓了一大把白色粉末,直接向前方揚去,然後他聽到了一聲痛苦的哀嚎,立即快速向前沖,一邊跑一邊迅速扯下來自己的鬥篷,用力向空中一抛,動作利落地快速回收,将整個鬥篷團成一團,抱在懷裏。他清晰地看到一個球狀的物體在鬥篷中煩躁地到處沖撞,時不時冒出來幾個大包。
“鏡夜,你吃了這麽多的生命,也該睡覺了。”銀古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瓶黑色液體,将其直接倒在了鬥篷的上面。沒過一會,鬥篷漸漸變成了粘稠的黑色液體,并不斷地向中心靠攏,将那顆夜明珠裹在正中,不一會便團成了一個黑色的小球。黑球剛開始還不斷顫栗着,後來漸漸靜止不動了。
衆人呆呆地盯着變成黑色的夜明珠,嘴巴大張。等他們回過神來,豪華的花車,梳妝的少女,肥美的魚塘,飽滿的莊稼,整齊的房舍,規整的土地,已全部消失了蹤影。他們正處于一片荒原之中,幾處茅草屋孤零零地矗立着,貧瘠的土地上,作物幹枯。一陣風吹來,空氣中充滿了蕭瑟與凄涼。
伊藤呆呆地站着,大顆的淚珠從這個男人的眼中流了出來,突然他“噗通”一聲無力地雙膝跪地,“父親……母親……老婆……兒子……我再一次……失去了你們!!”他撕心裂肺地仰着腦袋,悲傷地對天嚎叫着,被他的情緒感染,身邊的人們也悲傷難抑,開始嚎啕大哭。
銀古的眼神卻變得無比平靜,“不管夢多麽美,終歸要醒。努力活下去吧。活着,才能繼續做夢啊。”
他将那顆黑色的珠子放在掌心,輕聲低語,“你也一樣啊,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