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煮豆燃萁(下)

神川藥莊的一樓,汐靠在藤椅的扶手中,艱難地呼吸着,臉色蒼白。此時藥店裏幾乎沒什麽客人了,潮坐在他的對面,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哥哥。

不一會兒,神川夫人端着一小碗煎好的藥走了過來,“汐,這是剛才銀古桑開的藥,趁熱喝了吧,希望能讓你感到舒服點。”

“母親大人,我來喂哥哥吧。”一旁的潮熱情地提出要求。

“哦,好呀,潮真是懂得照顧汐呢。”他們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如此互敬互愛,臉上的陰霾也褪去了不少,便笑吟吟地将藥盞遞給了潮,“小心燙。”

潮接過藥盞,用鼻子使勁嗅了嗅散發出的熱騰騰的蒸汽,那種味道使他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使勁搖了搖腦袋,屏住呼吸,舀了一小勺,輕輕吹了吹,便向汐的嘴邊湊,“哥哥,吃藥。”

汐略略坐直,脖子前伸,含住了那只小勺,擡眼,看到了潮那雙黑黑的大眼睛,突然淚水滿溢而出,“咕嚕!”他用力将那勺湯藥咽了下去,之後,好像要掩飾自己的表情似的,別過了臉。

“哥,你怎麽哭了?”潮手中的勺停在半空中,烏溜溜的眼珠緊緊地盯着汐的臉。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快要死了……不過,我真的很舍不得你,舍不得父親母親……”汐将臉埋在雙手間,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在櫃臺旁忙碌的神川看到了兄弟倆的這一幕,眉頭緊鎖,一旁的夫人眼圈也變紅了。“老婆,”神川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如果連銀古桑都救不了汐的話,我們就要做好失去他的心理準備了……雖然這樣說很殘酷,但看汐活得這般痛苦,對他來說,是種解脫也說不定啊……”他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老公……汐,可是咱們的孩子啊……我沒辦法想象他離開我的樣子……嗚嗚嗚……”婦人倚在男人的懷裏,小聲地哭了。

“別傷心,至少我們,還有潮啊。”神川摟緊了懷裏的妻子,濃重的陰雲重新籠罩住了他的雙眼。

很快就到了午飯時間,一家人和銀古圍在飯廳的桌前,神川的妻子忙忙碌碌地往桌上端來熱氣騰騰的飯菜,潮和汐并排坐在一起,在銀古看來,兩個人的臉真的非常相像,除了汐看起來格外地蒼白瘦弱之外。

“銀古桑,汐的病,好治嗎?”神川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盯着銀古。

“嗯,有點麻煩。”銀古喝了一口茶,斟酌良久,回複了神川的話。

“這樣子啊。”神川的臉上略過了一絲失望的神情。

“潮,看來你對藥莊的業務,已相當熟練了呢。”銀古盯向對面的少年,平靜地誇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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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孩子挺聰明的,一學就會,現在即使我不在,也能夠獨當一面呢。”神川聽到銀古的誇贊,心中稍微舒緩了一些,對于小兒子,他一直很自豪。

“那麽,以後,神川藥莊也是由潮來繼承的吧?”銀古又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并謹慎地盯着對面潮和汐臉上的神色。

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倒是汐,默默地放下了手裏的筷子,并低下了頭。

“汐一直生病,也從未接觸過藥莊的生意,所以,目前是打算讓潮來繼承的。”神川說話的時候,眼睛緊緊地盯着汐,“但是,我也會留給汐一筆可觀的資金,他身體不好,需要別人照顧。”

潮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飯食。汐依舊低着頭,默不作聲,在銀古眼裏,他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汐,吃了藥之後,好些了嗎?”銀古轉向低着頭的少年。

“哦,好些了。”汐似乎沒料到銀古會突然詢問自己,忙不疊地擡起頭,眼眶中濕濕的。

“那就好。放心,我會治好你的。”銀古的話讓汐覺得溫暖了不少,他對銀古露出來一個感激的笑臉,開始低下頭繼續吃飯了。

飯畢,神川夫人忙着收拾碗筷,銀古走到潮的面前,“能帶我到倉庫尋一些藥麽?”

潮的眼睛很警惕地盯着銀古,“可以。”

不一會銀古和潮便在藥莊後面的倉庫中了,一個個大木箱裏面裝着散發出各種氣味的藥材。

“你在這裏,住了18年了吧。”銀古突然問,右手不經意地□□褲袋。

“嗯。”潮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銀古。

“你也聽到了,神川桑要把藥店傳給你。”銀古慢條斯理地抽了一口煙。

“嗯,聽到了。”潮也裝作漫不經心地在木箱中穿梭。

“這不是你想要的麽?放過汐吧。”銀古吐出了一口煙,直直地盯着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少年別過臉去。

“他已經快被你榨幹了,非得讓他死麽?”銀古的聲調突然變得高了一些,褲袋中的手不經意地動了動,“一起生活了18年,忍心麽?”

“你以為你對我們了解多少?不要以為你是個蟲師就可以如此得意忘形!”潮向銀古走了過來,臉漲得通紅,看起來十分生氣。

“我了解。”銀古停了一下,“或許,你們,已經被其他蟲師,趕盡殺絕了吧。能夠像你這樣,謹小慎微地活到現在的,恐怕已是萬分之一的幸運了呢。”

“啊!!”聽到銀古的這句話,潮突然開始發瘋似的嚎叫,眼冒兇光,順手拿起了房間內的一根用來撬木箱的鐵棒向銀古沖了過去。

銀古的右手從褲兜裏取出了一個玻璃瓶,用力擲在地上,瞬間濃濃的白霧飄起,整個倉庫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氤氲之中。

白霧将潮的視線隔離,他看不到銀古的身影,正慌張地左右尋找之際,突然感覺頭腦一陣昏沉,急忙屏住呼吸,但為時已晚,眼睛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待白霧散去,銀古看到潮已然倒在了地上,一動也不動。他将暈倒的少年抗在肩上,大步走出了倉庫,順手将門帶上。

當他扛着潮走回藥店時,正好撞見了神川。神川看到自己的小兒子竟然被銀古扛着,且明顯失去了意識,臉上瞬間寫滿了慌亂,“銀古桑,潮怎麽了?”

“神川桑,別擔心,令郎只是暫時睡着了。我希望您和夫人,哦,還有汐,現在來我的房間。”說完,銀古便扛起潮,上樓,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神川瞪大了眼睛,當他确認自己的小兒子在銀古的肩上依然有節奏地呼吸着時,稍微放寬了心,于是将自家的店門關閉,挂上了歇業的牌子。

銀古将潮扛回房間後,直接放在了床上,自己則坐在一把扶手椅中,靜靜地等着一家人聚齊。

不一會,神川和夫人扶着汐,來到了銀古的房間,待他們安排汐坐定後,銀古默默地将房門關上,直直地盯着神川的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神川愣了一下,用探尋的目光盯向妻子,夫人點了下頭,“先聽好消息。”

“好消息是,汐的病可以治好。不但如此,還極有可能恢複到跟潮一樣強壯。”

“啊!太好了!”神川夫人臉上瞬間充滿了光芒,感激地抱着汐,激動得無法自抑。

“壞消息呢?”神川卻沒有高興太久,着急着問。

“壞消息是,要想治好汐,那麽潮,必須死。”銀古抽了一口煙,小心地盯着對面的夫婦。

“?!銀古桑真會開玩笑,治好汐,為什麽非得犧牲潮呢?”神川夫人明顯不相信銀古的話,身旁的汐也驚訝地大張着嘴。

“潮,嚴格意義上來講,并不是您的兒子。”

“銀古桑,潮是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怎麽可能不是我的兒子?”神川夫人有一點生氣,她的語氣變得很尖銳,似乎很反感銀古。

“……”銀古閉上了眼睛,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跟他預想的一樣,要想讓他們理解,實在是太困難了。他嘆了口氣,“夫人,請您睜大眼睛。”

銀古從衣袋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的匕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潮的手臂上劃了一刀。

“啊!混賬男人你要對我兒子做什麽!!”婦人歇斯底裏地大喊,跑上前準備搶銀古手中的匕首。

“啊!!”身旁的汐突然痛哭地大叫,捂着自己的手臂,神川和夫人清楚地看到,汐的手臂上突然多了一道傷口,鮮血正涔涔滲出。

神川的眼睛急忙望向潮的手臂,他發現潮被劃了一刀之後,并沒有流血,傷口內部好像有無數條小蛇似的來回扭動,不一會便愈合如初。

銀古取出一塊紗布,默默地走到汐的面前,熟練地為他止血,包紮,綠色的瞳孔憂傷而堅定地盯着神川夫人,“您明白了嗎?”

“銀古桑!為什麽你紮了潮一刀,傷口卻出現在汐的身上?”神川使勁按捺下心中的困惑和莫名的憤怒,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因為你的小兒子,根本就不是人類啊。”銀古苦笑了一下,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什麽?!”神川夫人直接跌坐在地上,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徹底崩潰了。

“銀古桑!請你立即解釋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神川的憤怒徹底爆發了,他再也壓抑不住,直接對銀古咆哮了起來,一旁的汐不明所以,靜靜地坐着。

“傷害汐的蟲,或者說潮的本體,叫做贗母。根據狩房家書(注:狩房家書 = 蟲師行業中的百科大辭典,狩房家 = 蟲師圖書館,淡幽+玉婆婆 = 圖書館管理員。蟲師們為保證自己的專業知識跟得上時代,需定期到狩房家充電。)的記載,這種蟲的形變性很強,靠寄生于人類身上存活,一旦成功寄生,便會召集多個贗母,不斷堆積塑造成宿主的模樣。

複制成功之後,宿主就成為了贗母的盾和源,攝取的營養全部為其所用,而贗母自身受到的傷害則全部由宿主承擔。久而久之,宿主的身體會越來越弱,并最終死去,之後贗母便會尋找下一個目标。但這種蟲有個致命的弱點,即贗母不能離開宿主太遠。所以宿主很容易發現多了一個自己,因此多數情況下,贗母未來得及傷害宿主,便被蟲師徹底消滅。除此之外,記載上顯示,早在數十年前,贗母已被蟲師們滅絕了。”

“既然這個所謂的贗母已經滅絕了,那潮怎麽可能是蟲?”神川依舊不願意接受一直引以為豪的小兒子是蟲的殘酷事實。

“狩房家書的記載可能有所遺漏,當時贗母并沒有滅絕,有極小一部分茍活了下來。而就在尊夫人采集草藥,在野外露宿的時候,很有可能被它趁機寄生了。祖先的慘訊使它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寄生到人身上,所以改寄到胚胎上。換句話說,夫人那時懷的并不是雙胞胎,不過一個是汐,一個是汐形狀的贗母聚集體罷了。汐出生的時候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是因為贗母堆積的胎兒娩出時需要足夠的能量,只能讓汐這邊的能量消耗降到最低所致。”

“可贗母會學習嗎?潮可是會打點我們家的生意啊!”神川還是不願相信。

“我跟您說過了,汐是潮的盾和源,潮之所以會學習,會招呼生意,是因為借用了汐的大腦。沒有汐的存在,潮什麽都不是。”

“銀古桑,”汐突然說話了,聲音悶悶地,“可以讓潮醒來麽?”

“……好。”銀古盯着少年蒼白的臉,點了下頭,之後向潮的口中滴了幾滴光酒。

躺在床上的少年緩緩睜開了眼睛,汐坐在床邊,盯着他,“潮,你還是我的弟弟麽?”

“弟弟?”潮愣了一下,掃了一眼房間中的人們,苦笑着對汐說,“不過是生存下去的手段罷了。你們人類,真的很難懂。” 他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動不了,“銀古,看來,我們這次,真得滅絕了呢。人類并不比我們高尚多少啊,都是自私的家夥呢。”

銀古的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他盯着床上看起來有點虛弱的少年,“誰都沒有錯。你們有你們的生存方式,我們亦有我們的生活準則。若兩者無法和諧共處,那還是交給這世上最公平的游戲規則吧,适者生存。如果你們繼續威脅着人類的生命,那很抱歉,我必須出手,不管你們是否已瀕臨滅絕。”

神川和夫人走到潮的面前,欲哭無淚,他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養了十八年的兒子,竟然不是人類!

汐抓起了潮的手,“就算是僞裝的親情,我依然要謝謝你!如果可以,即便你是蟲,我也希望能和你,永遠地好好相處下去啊!”

“不可能的……或者說,太遙遠了……”說完這句話,潮的身體開始發生了變化,面部輪廓也漸漸變得模糊,最後變成了一大堆軟綿綿、黏糊糊,內髒一般的存在,在整張床上蠕動着,不時張開嘴,露出鋒利的牙齒。

神川一家驚呆了,他們親眼看到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聰明開朗的少年竟變成了如此不堪的存在,止不住嘔吐起來。

銀古默默地走到床前,将懷裏的一包藥粉均勻地灑在了那堆生物的上面,過了一會,可以看到那堆生物在慢慢的收縮變小,最後床上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十幾顆綠豆大小的東西。

銀古默默地将那些小顆粒裝到一個小瓶子中,走到汐的面前,“給我吧。在你手裏的話,它還會害人的。”

“我只想,留個紀念而已……”汐的淚水流了出來,不過他還是将剛剛嘔出的兩個小顆粒放到了銀古的手心。

銀古将瓶口封好,輕輕地晃了晃,“我願背負,讓你們滅絕的罪業。只要人類一直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夠延續,那麽利己的劣根性便永不會根除。我,從未以此為榮過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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