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夕顏之畔(下)
銀古走出了屋子,靠在水塘邊的柳樹上,盯着平靜的塘水。
突然,他覺得這個場景非常熟悉,好像那個銀發女子,也曾這般,靠在這顆柳樹旁,靜靜地,對着水面發呆。
他努力回憶着狩房家書中關于常暗的記載,由于見過常暗的人極少,關于它的記載大多很模糊,但關于常暗的習性,銀古大致還是了解的,幼年的記憶,早已被常暗吞噬殆盡。記載還提及,所有被常暗寄生的人,皮膚會變得蒼白,且逐漸失去一只眼睛。但之後會怎樣,就無從知曉了。
“死……麽?”銀古自言自語,但随即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家書中明确記載,無人發現被寄生者的屍體。想到這,銀古吐出一口煙,“不是死,而是,失蹤麽……”
他坐在塘邊的大石上,發着呆,直到日落。
“咕~”銀古的肚子突然叫了一聲,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嘆了口氣,“嘛,這樣子也不是個辦法。先等等看吧。”随即從行李中取出食物,默默地咀嚼着。
夜晚似乎來得特別快,水塘上空升起了一團白霧,朦朦胧胧,擾亂了視線。銀古的綠色瞳孔認真地盯着水塘上空,但即使這樣,也看不到白霧後面到底是什麽東西。
突然,他感覺到一種強烈的違和感,白霧中似乎有什麽黑黑的東西在慢慢湧動。他瞪大了眼睛,看到水塘後面的灌木叢中似乎漫出了很多黑煙。仿佛潑墨的中國山水,飄繞着,向着自己的方向湧來。
與此同時,他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腦袋亦開始隐隐作痛。
黑煙越飄越近,穿過濃厚的白霧,與銀古近在咫尺。突然,仿佛蟲與蟲之間産生了共鳴似的,銀古聽到了各種尖銳的聲音充斥在腦海,紛亂的畫面疊嶂,頭痛難忍,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爆炸了。
他不由得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抓着腦袋,渾身冷汗,但仍努力地瞪大眼睛,觀察着黑煙的湧動,無數記憶的畫面仿佛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閃現,但速度非常快,每一幀的畫面未來得及看清楚,便一閃而過,但唯一确定的是,那個年輕的銀發女子,就在這些畫面之中。
“她的名字?應該可以叫出來的……該死,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銀古直直地盯着塘面飄升過來的黑煙,徒勞地張着嘴,卻叫不出那個名字。
“已經沒有辦法了,夜紀,既然明白了就快離開這裏。”一個急促而溫暖的聲音突然響起。
銀古愣了一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喃喃地自言自語,“不,我不能走……”
“求你了,快走吧。有你在,只會再添心酸!”那個聲音好像在哀求自己,帶着堅忍的決絕。
“不……我不走……我……想見你……”銀古向前走了一步,努力地分辨着聲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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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發覺黑煙中貌似有什麽明亮的東西一閃而過,仿佛是一道光,劃破了黑暗的夜空。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走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腳已全浸在了水裏。
那道光漸漸地變得清晰,銀古不由得眯起眼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走進了黑霧內部,左眼正在不斷地溢出濃重的黑煙,與周邊融為一體。
“對于沒有故鄉的你來說,這或許是一種幸運吧……”
“我不要,我的故鄉就在這。這是我待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
似曾相識的對話浮現在銀古的腦海,是啊,這是自己和她啊,明媚的陽光,樹上的蟬鳴,風兒的喧嚣,以及在風中微微拂動的,她那柔軟的銀色發絲。
突然,銀古看到塘底悠然游過一個非常大的發光物,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只非常碩大的,發着耀眼白光的,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的神一般存在的生物。
“快回去,銀蠱就要醒了,能逃多遠逃多遠……”那個溫暖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微微發顫,充滿了恐懼。
銀古瞪大了眼睛,盯着塘底的發光物,“銀……蠱……?”他喃喃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塘底那發着刺眼銀光的龐然大物好像聽到了銀古的聲音似的,驀地停了一下,但未作理會,随即繼續緩慢地游動着。
突然,一個溫柔的聲音傳到了銀古的耳內,“吶,夜紀,閉上一只眼睛吧,為了從常暗中逃脫;另一只留給銀蠱,為了能夠再次看到,太陽的光芒。”他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銀發女子對他說這話時那好看的嘴型。
“在那微暗的池子旁的事,多麽令人懷念……”銀古仿佛看到了女子說這話時臉上的一絲不舍與留戀。
“好了,已經到頭了……”那個溫暖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而飄渺,身下的發光龐然大物已經超過了銀古,好像正要遠離。
“不……不要!不要去那裏!奴……奴伊!”銀古的淚水突然噴湧而出,他聲嘶力竭地大喊,龐大的記憶潮流瞬間沖破了堅實的黑色壁壘,清晰的畫面層層疊疊地湧入腦海。對,奴伊,就是奴伊啊!救了自己兩次的恩人!自己最最尊敬的師傅!怎麽能夠,如此輕易地忘記!
“奴伊!!”銀古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奮不顧身地追逐着塘底那個龐大的若隐若現的發光物。
發光物停了下來,突然從它那龐大而耀眼的身體上分離出了一小部分,同樣發着銀色的亮光,卻漸漸彙聚成了一個人的模樣,只見她身着白衣,銀發飄逸,緊閉雙目,緩緩向銀古走來。
“奴伊?”銀古使勁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夜紀,是你麽?”銀發女子在距離銀古大約兩米的地方停下,她的聲音淺淺的,很溫暖。
“嗯。”銀古哽咽着答道,淚水重又溢滿了碧綠的眼睛。
“聽着,夜紀。不要被畏懼和憤怒迷惑了雙眼……大家只是按各自的存在方式存在着而已……”
銀古認真地聽着,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右眼滾落,左眼卻淌出了黑色的液體。
“被銀蠱照到的人,并不會死去,不過是另一種生命形态而已。回去吧,這裏已不屬于你。”女子說完,轉身就要離去。
“奴伊!我……我好想你!”銀古鼓起勇氣,大聲說出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話,崩潰得如孩子般嚎啕大哭。
女子的背影停頓了一下,但并沒有回頭。她向着那碩大的銀色發光物走去,突然強光變得非常刺眼,銀古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待他重新睜開眼時,碩大的銀色發光物已然漸漸從視線中遠離,游向塘底的最深處,而周邊的光線,亦漸漸變弱,濃重的黑霧亦重新退隐到灌木叢的後面。
“奴伊……奴伊……”銀古的半個身子都浸在塘水中,他卻渾然不覺,目光呆滞,只是一直機械地重複着那個名字,生怕再次忘記。
突然,月亮從雲層中升起,挂在夜當空,柔和的光線給周邊的物體輪廓蒙上了一層微亮的薄紗。
塘中的銀發男子緩緩地仰起腦袋,盯着夜空中的明月,喃喃地自言自語,“啊,又是月亮……已經是第幾次了……”
“好像忘記了呢……”他呆呆地望着夜空,“啊咧?我的名字……”
“……奴……伊……”他艱難地說出這一句,突然腦袋一沉,便轟然栽倒在了水塘中。
“如果生命能夠得以延續的話,我想我也會選擇好好活着……”那個溫暖的聲音好似仍然在耳邊萦繞,隐隐約約,卻好不真切。
“為了記住死去的人,也為了能夠遇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個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什麽都聽不到了。
安靜,安靜得出奇,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獨自行走,沒有方向,只能徒勞地向前。有時擡頭望天,一輪彎月挂在那裏,遙不可及……
啊,好明亮啊,這是?銀古緩緩睜開了自己的眼睛,明晃晃的陽光穿透窗棂照在自己的臉上,“太陽麽?”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張開五指,看柔黃的光線在指尖流瀉。
“能起來了嗎?別太勉強啊……”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銀古微微轉了下腦袋,看到門口站着一個黑發黑瞳的少年,手中捧着一個藥碗,穿着一身粗布衣服,露在外面的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
“你是?”銀古想坐起來,突然感覺腦袋一陣強烈的疼痛,一大片白光夾雜着紛亂的畫面湧入腦海,他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扶住了額頭。
“你身體還沒好,別起來了。”少年快步走向銀古,将藥碗放在旁邊的小桌上,安排他重新躺了下去。
“我叫木丸。爺爺把你帶回來的,你已經睡了3天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叫做木丸的男孩快言快語地說。
躺在床上的男子仔細地思考着,沉默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想不起來……”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沮喪,心中默想:又忘了……這已經是第幾次忘記了……
“哦,沒關系。這是你的箱子,看下這個應該能想起什麽吧?”男孩熱情地從屋角取出來一只木箱。
看到那只木箱,一些畫面開始漸漸浮現在腦海,對,在山林間,在煙雨中,在荒原上,在沙野裏,自己就背着這只木箱,孤獨地,徒步旅行着。有時會遇到一些人,他們好像很感激自己,眼中閃着虔誠而快樂的光芒。難道,自己幫他們什麽了嗎?
“怎麽樣,想起來了嗎?”男孩的眼睛期待地盯着他的臉。
銀古沒有說話,嘴巴徒勞地張了張。男孩打開木箱的隔板,将裏面的東西一一取出,銀古仔細地盯着男孩取出的東西,一包包整齊的粉末,哦,那是自己正在努力地研磨;各種各樣的小巧金屬器械,對啊,那是自己正在與別人讨價還價;最後是一排排玻璃瓶,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裏面沉睡的各種各樣的生物,與它們鬥争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怎麽這麽多空瓶子呀?”男孩拿起其中一只玻璃瓶,正準備要晃一晃。
“住手!”銀古突然大聲呵斥,男孩不由得楞了一下,看到男孩的錯愕表情,銀古的聲音陡然變得溫柔了,“不要動它,很危險。”
男孩小心翼翼地将瓶子重新碼好,拉開底層的一個窄窄的小抽屜,裏面整整齊齊地碼着一些書信。
“我不識字。”男孩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抓了抓自己黑硬的頭發,便将那幾封信遞給了銀古。
他打開了其中的一封,上面寫着:“銀古桑,我入手了一塊奇石,陽光下有七彩光芒。是異蟲嗎?等你回來鑒別。化野”
“化野?”他喃喃地叫了出來,眼前浮現出了一個生着粗硬頭發架着一副單片眼鏡看起來有些欠揍的蠢臉,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
他又打開了第二封信,輕輕讀着:“銀古桑,近日有蟲師提供了常暗的新線索,待你回來研究參考。另,你能不能曬黑些?狩房淡幽”
“淡幽……”銀古輕輕地讀着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張俏皮的短發少女的可愛臉龐,還有她那一瘸一拐的單薄背影,臉上僵凝的表情突然緩和了很多。
“哦對了,你做夢時還一直叫着一個人的名字呢!”男孩好像想起了什麽,“好像是,奴伊?”
“奴伊!”男孩的話一下子将銀古的思緒扯進了一個很複雜的時空,刺眼的白光,飄繞的長發,蒼白的臉龐,緊閉的雙目,薄薄的嘴唇,還有那溫暖的聲音。銀古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奴伊,這次,我沒有忘記呵。
看到銀古的淚水,男孩有點手足無措,“你……你不要難過……想不起來的話,就先別想了嘛!”
“我叫銀古,是個蟲師。”床上的男子笑了笑,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看起來格外地溫暖。
奴伊,你說得沒錯啊,如果生命能夠得以延續,我會選擇好好活着,為了記住死去的人,也為了能夠遇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