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參商之虞(上)
秋日的正午,沒有一絲風,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偶爾飄過幾片雲彩。雖然節氣已過了白露,但正午時分還是有一絲夏季掙紮的餘熱。樹上的葉子已有一半泛黃,秋蟬凄厲而高亢地在枝上鳴叫,拼盡全力發出生命最終的殘響。
在一片不大而整齊的金黃色田地中,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正在辛勤地收割豆子,衣袖和褲腿都高高挽起,脖子上亦搭着一塊白色的棉質毛巾。他勤奮地收割着,不時用毛巾擦一下汗,沒一會,那塊毛巾就已經變得濕涔涔了,仿佛用力一擰,就可以擰出水來。
男子不停不歇地勞作了好一會之後,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直起身來,兩臂緩緩向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随後,他将右手的四指并攏,手搭涼棚望向那一片高遠而蔚藍的天空,眼睛認真地盯着天邊的浮雲,嘴巴裏含糊不清地說了個名字:“玲子……”
田地邊有幾顆山棗樹,不算龐大的枝丫在地上投出了一團不規則的樹影,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坐在樹影下,捧着一個木制的大碗,正專心致志地剝着半幹的豆子,不時望一下田中的男人。
當他看到那個男子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對着天空發呆時,他也跟着停下了,一動不動地盯着男子。
時間仿佛凝固了,好一會,男人才回過神來,轉過頭來望向男孩,只見男孩乖乖地四肢折疊着坐在棗樹下的緩坡上,并着的兩腿間緊緊地夾着那只木制大碗,裏面盛着的豆子連一半都沒到。當他看到男孩烏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時,他突然發覺那雙眼睛裏面,好像充滿了某種難以名狀的哀傷。
男人的心髒被男孩的眼神驀地揪了一下,他放下了手中的鐮刀,抓起毛巾胡亂擦了一把臉,便向男孩走去。
男孩看到男人徑自向自己走來,臉上突然掠過了一絲慌亂,他急忙低下了腦袋,重新開始快速地剝着豆子。
“杉醬,累了吧?休息一下。”男子走過來,靠着男孩坐了下來,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叫做杉的男孩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父親,我不累。”兩只手并沒有停。
“是不是想你母親了?”男子轉過臉來,盯着他。
杉的手突然停頓了一下,随即又繼續開始剝,腦袋擡也沒擡,“你應該比我更想。”
男子怔了一下,臉上露出來一絲苦澀的微笑,“嗯,想。真的很想啊!”他打開杉身旁的便當,盯着裏面精心準備的菜肴,臉上瞬間充滿了幸福的光芒,“吶,杉醬,玲子,現在是什麽樣子?”
“還是老樣子。”杉還是沒有擡頭,繼續剝着手中的豆子。
“哦。”男子似乎對這個回答有些失望。他将便當放在鼻子底下,閉上眼陶醉般仔細聞着。
“不過,母親說,她挺想你的。”杉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臉來盯着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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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臉上的幸福笑容突然凝固了,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雙眼也微微發紅,“玲子……”
“杉醬,一起吃飯吧,嘗嘗你母親的手藝!”男子快活的聲音感染了杉,他用力拍拍自己的小手,打掉上面沾着的豆子外殼碎屑,跟父親在樹影下開始了他們的午餐。
父子兩人吃完飯後,陣陣倦意襲來,便面對買側躺在樹影下,開始了午休,他們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所以,他倆都沒有注意到,那個銀發綠瞳裝扮獨特的男子,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片田地裏,又是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曾坐在他們旁邊。
杉只覺得迷迷糊糊中有人在上下打量自己,他半睜了一下眼睛,只看到一個銀發綠曈,服裝怪異,嘴裏叼着一根煙,背着一只木箱的男子。但由于自己實在很困,便閉上眼睛重新又睡了過去。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睜開惺忪的睡眼,緩緩坐了起來。父親已經醒了,在田裏重新開始了勞作。他打了個哈欠,拿過那只木碗,繼續開始剝豆子。
很快已悄然黃昏,男子停止了勞作,将割好的豆子整整齊齊地碼在小推車上,招呼自己的兒子準備回家。
就在他們快到家時,路邊站着一個膚發皆白、瞳孔碧綠的男人,嘴裏叼着一根煙,看到他們後,便主動開口,“我叫銀古,是路過的旅人,可否在貴處借宿?”
杉的父親是個熱心腸,爽快地答應了銀古的請求。一旁的杉怯怯地盯着銀古的臉,一只手抱着那個盛了一半豆子的大木碗,另一只手緊緊地揪着父親的衣服下擺。
突然,杉的眼睛瞪得很大,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啊!我見過你!”
他的父親轉過身來,嗔怪道,“別瞎說,你怎麽可能認識銀古桑啊?”
杉卻不依不饒,“在夢裏!”
“啊,好吧,銀古桑,讓您見笑了,這是我兒子,杉醬,八歲了。”
“哦,杉醬,我也見過你呢。”銀古笑了笑。
“哼!父親,你看,銀古桑他說認識我呢!”
“嘛嘛,銀古桑您先休息下,我去準備晚飯。”男子無奈地摸了摸腦袋,收拾一下後便去廚房了。
夕陽的餘輝很耀眼,火燒雲燃透了半邊天。漫天雲霞在夕陽的照耀下發出迷人的五彩光芒,美不勝收。杉坐在自家門檻前,出神地盯着天邊。
“好美……”小杉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贊嘆。
“是啊,跟你一樣。”銀古靠在門邊,盯着西邊的天空,吐出了一口煙。
“?”男孩扭頭看了一眼銀古,大大的黑眼珠裏充滿了疑惑。
“忘了麽?”銀古心中暗想,便不再言語。
火燒雲很快就下去了,殘陽也随即緩緩消失在天邊,男孩嘴中默默地吐出一句,“父親,再見。”他站了起來,向屋內走去,大喊,“母親!”
銀古臉上飄過了一絲驚訝,他跟着男孩走進屋內,只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正從廚房走出,看到小杉,親密地捏捏他的臉蛋。突然,她發現了銀古站在小杉身後,不由得一驚,“您是?”
“啊喏,您丈夫沒跟您說過嗎?”銀古有點莫名其妙,尴尬地抓了抓腦袋。
“我丈夫?”女子的眼睛先是一驚,随即便低垂了下去。
“哦,我叫銀古,是個蟲師,天色已晚,可否留宿?”銀古只好重新自我介紹了一番。
“吶吶,母親,我今天夢到銀古桑了呢。”小杉興奮地對母親說。
“哦呀,銀古桑是杉醬的朋友呢。銀古桑,歡迎您入住寒舍,晚飯很快就好,請先喝茶。”婦人向銀古禮貌地鞠了一躬,便去廚房了。
“蟲師?你會除地裏面的蝗蟲麽?”小杉瞪着銀古。
“啊喏……”一大滴冷汗挂在銀古的後腦勺,“此蟲非彼蟲也……”
“對了,你父親呢?”銀古岔開了話題,他覺得自己不太擅長對付小孩子的旺盛好奇心。
“他走了。”小杉平靜地說,“不過,明天還會回來的。”
“走了?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個好地方吧。”
“哦。”銀古饒有興趣地認真盯着男孩,不再言語。
晚餐期間,銀古漫不經心地問了一下婦人,“他每天晚上都不回來住麽?”
婦人怔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嗯。”
“多久了?”
“……五年。”婦人低着頭,看不出什麽表情。
“母親,父親今天說,他想你了。”小杉嘴裏塞滿了米飯,含糊不清地向母親彙報。
“是嗎?嘿嘿,我也想他呀!”婦人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伸手摸了摸小杉的腦袋。
“父親還問我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呢。”
“那你怎麽回答的呀!”
“我說,還是老樣子。”
“呵呵,傻孩子,這個答案他肯定不滿意吧?”
“……嗯,好像是的。”小杉沮喪地停止了言語。
“下次他再這樣問的話,你就說我變漂亮了。”
“诶?母親,你好不害臊啊……哪有自己誇自己的……”小杉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巴。
“哈哈哈!”銀古和婦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男孩瞪大着眼睛,很顯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發笑。
吃完飯,安排小杉睡着之後,婦人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在微弱的燭光下開始縫縫補補,銀古走到她的面前,“他的衣服麽?”
“嗯。白天他太辛苦了,衣服總是會破掉呢。”
“杉醬……曾掉下過懸崖麽?”銀古突然問,然後拉過一把凳子,坐在了婦人的對面。
婦人的嘴巴張得很大,“您怎麽知道?”
“幾歲的事情?”
“三歲那年。”
“能告訴具體的情況麽?”
“那是一個秋天,跟現在的季節差不多。我們一家在田裏勞作,杉醬一個人在田邊玩耍。不遠處是個陡坡,我倆忙着收割豆子,沒注意到兒子玩着玩着就走到了懸崖邊上。待注意到時,他正趴在懸崖邊,撅着屁股聚精會神地往下看,好像發現了什麽很有趣的東西。我趕緊跑過去,但沒來得及,他的腦袋低得太深了,突然翻了下去。”
“懸崖有多深?”
“從上面看不到底。而且下面霧蒙蒙的,什麽也看不清。我和丈夫吓壞了,趕緊招呼大家一起尋找。當時我以為杉醬肯定兇多吉少。我們在崖下找了半天,在一片潮濕的草坡上找到了兒子。當時他身上沒有血,抱回來後醫生說沒事,後來他醒了,也沒發現有什麽異常。大家都說我兒子命大,必有後福呢。”
“這樣子啊……你丈夫,是不是,從那天開始,晚上就不回來了?”
“是的。”
“沒懷疑過他麽?”
“懷疑過。但是……”
“怎麽?沒對質麽?”
“……不是。從他夜不歸宿開始,我,就再沒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