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參商之虞(下)

銀古沒有說話,靜靜地思考着。

“不過,就算沒有見到他,我依然能夠時時刻刻感受到他的存在。”婦人擡起了眼睛,望向屋內黑暗的某處,“每天,他都會為我砍好柴,準備好食材和其他家用,所以……他絕不會失蹤……我一直都相信的,他不可能抛開我們……”婦人将手中的衣物貼在臉頰,閉上眼,好像要說服自己接受剛剛說過的話似的,表情些許落寞,停止了言語。

一夜無話。

清晨,公雞剛叫了兩聲,銀古就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沒過一會,廚房傳來了鍋碗瓢盆準備做飯的聲音。“好早……”銀古咕哝了一句,想再睡一會。

他翻了一個身,迷糊了一小會,突然,好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很快就起身下床,徑自向廚房走去。

廚房中的婦人正在忙碌着,煙霧彌漫,銀古不由得嗆咳了幾聲。

婦人轉過身來,“銀古桑,您起來了?早飯很快就好呢。”

銀古沒有說話,他掃視了一下廚房內部,“要做這麽多?”

“哦,我連中午的也一起做了呢。”

“便當?”

“嗯。”

銀古抽了一口煙,慢慢走出廚房,門外的天色微亮,東方的天空紅雲遍布,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看這樣子,今天一定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銀古倚在門框邊,盯着廣袤的原野。天色越來越亮,紅色的朝陽已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即将噴薄而出。他覺得這個場景非常熟悉,努力思索片刻,臉上突然浮現一股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睛亦瞪得很大,急忙向廚房奔去。

“嘩啦”一聲,他快速拉開了廚房的門,正看到了婦人的那一張寫滿驚愕的臉。

與此同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廚房的窗棂,異常明亮耀眼,正好打在婦人的臉上。突然,她的面容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一眨眼的功夫,整個人已消失不見,而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正是銀古昨晚見到的,杉的父親。

“哦,銀古桑,早!”男人怔了一下,随即恢複了正常,熱情地打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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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古瞪着男人,“你,昨晚去哪兒了?”

“哦,昨晚啊,不記得了呢。”男人苦笑了一下,抓了抓腦袋。

廚房的飯菜基本已準備妥當,只有濃湯還在鍋裏煲着,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男子用一塊半圓形的鐵皮把竈口封上,将湯鍋取了下來。

“每個晚上都是這樣麽?”

“……嗯,好像是的……”

“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

銀古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嚴肅,“你跟你妻子,也五年沒見了吧?”

男子正在往小碗中盛湯,聽到銀古的這句話,大吃一驚,勺子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你妻子都告訴我了。我想,也許,我可以幫助你們。”

“……我妻子?您……見到她了?”

“嗯。”

“父親,我餓了。”剛才的響聲好像驚擾了小杉,他揉着眼睛,站在廚房門口。

銀古盯着這個男孩,跟昨天剛見到他時一樣,身上正綻放着五顏六色的發光花朵,宛若漫天的燦爛雲霞。同時他也很明白,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看不到如此绮麗的存在。

“哦,你先去洗臉。我幫你盛飯。”

待小杉走後,男子的腦袋突然低了下去,眼睛望着地面,“銀古桑,我相信這世間,萬事皆有因果。我猜,你現在應該知道杉醬的那次事故了。從那麽高的懸崖跌下,我當時以為他必死無疑。但後來發現竟安然無恙,我在高興的同時,也感到了深深的恐懼。活了這麽久,我太知道了,天上,不會掉餡餅啊。所以,玲子的失蹤,或許是杉醬複活,所付出的代價吧。”

“她沒有失蹤。”

“也許您在安慰我。我并不确定您昨晚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玲子。我也曾像這般安慰過自己。比如,這些剛剛做好的豐盛料理,很久之前我一直幻想着是玲子為我們做好的,因為料理裏面滿滿的全是她的味道。但後來,我想,也許只不過是我自己已經做好了,但由于太想念玲子,從而記憶混亂,強迫自己認為是玲子做的也不一定。”

銀古沒有說話,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寧願執着地接受一個悲傷的事實,也沒有勇氣去進行希望的想象。他知道,只有經歷過無數次的希望破滅,才會産生如此卑微的保護本能。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吐出了一口煙,靜靜地思考着。

一家人吃完了早飯,男子起身收拾準備出去勞作,銀古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稍等一下。”

銀古轉向男孩,“杉醬,你想不想跟父親母親在一起?”

小杉瞪大了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想!非常想!我好久沒跟父親母親一起玩了!”

小杉的話觸動了他的父親,他別過臉去,默默地低下了頭,好像對兒子充滿愧疚。

“好。你看下這個,認識嗎?”銀古取出來一個卷軸,裏面畫了一株非常漂亮的植物,花朵的色彩鮮豔而明麗,且形态各異。

“不認識。”小杉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再想想,你肯定見過的。在你很小的時候。”

小杉拿過那個卷軸,認真地盯着。突然,他腦海中浮現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像,這些花朵,這種顏色,就曾在自己的手中,绮麗地綻放着。

“吶吶,母親!我手心開出了一大朵漂亮的花!你看!”他想起來自己曾一臉驕傲地向母親炫耀,而母親也煞有其事地誇贊着,“是啊,真漂亮啊!杉醬最厲害了!”

“父親!父親!我肚臍眼裏開了一朵花咧!好漂亮啊!你看你看!”他想起自己在碧綠的草地中躺着午休時,跟父親的對話,而父親只是輕輕地打斷了自己,“傻孩子,肚臍眼裏怎麽可能開花啊,快睡吧。”

想到這裏,小杉伸出了右手,盯着自己的掌心,默默地看着,“啊咧?明明可以看見的,什麽時候沒有了呢?”

銀古也盯着小杉的手心,在他的眼中,五顏六色的發光花朵,正在小杉的掌心靜靜地旖旎流連。

他轉過身來,對着一臉驚愕的男人,“沒錯,現在,你兒子的身體,正綻放着這種漂亮的花。這是一種蟲,叫做虞宿。就像這幅畫中一樣,绮麗非常。一般人看不到它,但是有的小孩子卻能夠看到。五年前,杉醬應該是被虞宿吸引,才不小心跌落了懸崖。”

男子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無比,“不會是這個虞宿,救了杉醬吧?”

“沒錯。虞宿這種蟲,是雌雄同體的存在,每年的秋季,它會竭盡全力開出大朵大朵的花冠,然後釋放出無數的孢子。這些孢子漂浮在空中,彼此間孢絲連接,看起來如同濃厚的白霧。杉醬掉下去的時候,估計是掉到了孢子層中,從而緩沖了墜落的力度,因而安然無恙,但與此同時,虞宿的孢子,亦趁機在他的體內寄生。”

“寄生?”男子一臉驚愕,“那杉醬會怎樣?”

“杉醬本身倒沒什麽大的影響,他的作用僅限于一個載體。真正受影響的,是你和你的妻子。”

小杉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銀古,遲鈍得眨了眨,他發現自己不太明白大人們說的是什麽。

“杉醬還小,沒有成年,對于孢子來說,是再适合不過的容器。但它們從杉醬身上并不能獲得什麽,而身為父母的你們,才是它最佳的食物來源。”

“食物?銀古桑,我并沒有感覺身體不适啊?”

“它的食物來源并不是你們的肉體,而是你們,在這個世間的存在。”

“?”男子發現自己很難理解銀古的話。

“簡單來說,人的生命其實是一個不斷前進的過程,終點就是死亡。但這個過程,又可以分成很多小的片段,每個片段中的你,都是不一樣的存在。打個比方,現在的你,和昨天的你,其實是不相同的。

每天日落之後,雄蟲蘇醒,你就會消失,但第二天太陽升起,雄蟲沉睡,你就會出現。這是因為它蘇醒的時候,吃掉了那個時段的你,所以你不僅沒有晚上的任何記憶,也找不到任何晚上時存在于世間的證據,因為你已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但相對的,晚上是雌蟲沉睡的時段,所以你妻子在日落後才會出現,為你收拾房間,縫補衣物,照顧杉醬的睡眠起居,甚至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為你們準備一天的便當,但日出之後,雌蟲蘇醒,你妻子就會消失,成為了它的食糧。”

男子大張着嘴,有點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良久,他喃喃地說,“這麽說,玲子,還活着?”

“嗯,确定無疑。”

“玲子……”男人的眼中突然溢滿了淚水,他用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

小杉被父親的樣子吓到了,他拉拉父親的衣袖,小嘴用力癟着,不一會眼圈就紅了,跟着父親一起嚎啕大哭了起來。

“由于虞宿通過孢子繁殖後代,所以雌雄蟲不能相見,并不影響他們的繁衍。但作為人類,若丈夫和妻子永遠無法相見,卻是非常殘酷的事實。其實,你在思念你妻子的同時,你妻子也在深深地思念着你。或許,她也曾跟你一樣,擔心過你是否已不在人世。但,她可比你堅強得多啊,至少她一直相信,或強迫自己相信,你還活着的事實。”

“銀古桑,虞宿,能從杉醬的體內除去嗎?”男子充滿期待的眼睛盯着銀古。

“杉醬,把衣服脫了,讓我檢查下你的身體。”銀古輕輕拉過男孩。

小杉乖乖地把衣服全脫了,赤果果地站在二人面前。只見銀古的瞳孔突然瞪得很大,半張着嘴,口中的煙也差點掉到地上。

眼前的男孩全身開滿了流光溢彩的大朵大朵的花冠,胸前,腹部,背部,四肢,全部被花瓣包圍,漂亮非凡,仿佛神界的花仙。

銀古感覺自己有點窒息,他顫抖着雙手幫男孩穿上了衣服,沒有說話。

“怎麽樣?銀古桑?”

“杉醬,你對它們,做了什麽?”銀古的臉色很蒼白。

“它們太漂亮了,我想,摘下來好好看看……”小杉瞪着無辜的大眼睛。

“對不起,太遲了。”銀古的腦袋低垂,眼睛看着地面,“虞宿,已經和杉醬同化了。”

“杉醬,會死麽?”男人臉色蒼白,布滿了緊張的冷汗。

“只要不祛除他體內的虞宿,就不會死。”銀古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些許苦澀。

“哦,那就好。”男子感激地抱着小杉。

“可是,你和你妻子,将永無法相見……”

“不重要了。銀古桑,謝謝你。能夠知道,玲子,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間,我已經很滿足了。至少,杉醬,并沒有失去他的母親……至少,玲子,也會想着我……”男子的眼中劃過兩道清亮的淚水。

聽完男子的話,銀古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釋懷,“玲子,也會這樣想吧……”

他起身走向門外,清晨的金色陽光,正灑向漫山原野。而在西邊,一輪模糊的殘月,正在緩緩隐退。

日月同天,你們,是彼此的完整呵。銀古輕輕地吐出了一口煙,緩緩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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