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杯弓蛇影(下)
沒過一會兒,化野便準備了一大桌豐盛的菜肴,像往常一樣,他取出了一大瓶清酒,準備跟好久未相見的老友暢飲幾杯。
銀古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頤,臉上洋溢着滿足的微笑,在化野面前,他從來不顧及自己的吃相是否雅觀得體。也只有在這裏,他覺得自己可以全然卸下在陌生人面前的禮貌矜持,像是一個歸家的游子,可以肆意地對親人撒嬌。
化野倒滿一杯酒,遞給了銀古,将臉湊了過去,“喂!快點告訴我,那個蟲,究竟是什麽啊”
銀古嘴巴裏面塞滿了食物,他喝了一大口酒,看起來十分惬意,“化野,既然你是個醫生,那麽應該知道人腦的構造吧”
化野不明所以,不耐煩地答道,“當然知道了!快告訴我關于蟲的事情。”
銀古又喝了一口酒,未曾理會他,“那你也知道對于人來說,存在感性和理性這兩種情感吧?”
“嗯,知道。”
“你通常把人腦中控制理性和感性的部位叫做什麽?”
“嗯?你應該知道人腦有左右兩個半球吧?”化野狐疑地看了銀古一眼,不明白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一般來說,左腦控制理性,右腦控制感性。當然,這個說法醫典上并沒有記載,只是我多年從醫的經驗而已。”
“那你覺得感性重要呢?還是理性更重要?”
“你這個問題本身就有缺陷。感性和理性是人腦對外在事物的兩種不同的判斷與感受,任何一方均無法割舍。若只有感性,人類得到就笑,失去就哭,被挑釁就生氣,被傷害就報複,那跟街邊的流浪狗有什麽區別?但若只有理性,只要給予适當的道德和嚴格的法律,那人們對待周邊事物的反應必定會千篇一律,跟活死人還有何異?”
聽完化野的分析,銀古綠色的瞳孔瞪得大大的,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也忘了喝,突然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啊咧?”化野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突然他的嘴巴往下撇了撇,不滿地說,“就算我說的不太妥當,你也不至于這麽嘲笑你的老朋友吧?”
“啊,不,不,”銀古急忙擺擺手辯解道,“我并不是在嘲笑你,只是沒想到,一向傻乎乎的你,竟然能夠說出這麽有哲理的話呢。”說完,忍俊不禁地又笑了一陣。
“什麽?你竟然說我……傻乎乎?”化野的臉突然漲得通紅通紅,“銀古你這家夥嘴巴太毒!我好歹是方圓幾十裏出了名的先生啊喂!像我這樣德高望重的人怎麽可能傻乎乎……你才傻呢魂淡!”
“嘛嘛……別生氣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銀古順了順差點笑岔了氣的肚子,開始變得正經起來,“吶,化野,要是人的左腦被不會思考的蟲取代的話,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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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化野的臉頰上突然冒出了一滴冷汗,他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突然表情變得很凝重,默默地低下了頭,“你今天已經看到了。小田的夫人,以及欺負你的大島。”
“嗯,跟我想的一樣。如果我猜得沒錯,這種蟲的名字,叫做魅影,形狀像極了核桃的果仁。魅影本身沒有任何攻擊的力量,一般以核桃的形狀挂在樹上或掉在地裏。如果被動物們誤食,便寄宿在它們的腦中,延展為膜狀,覆蓋在溝回交壑的左腦上,破壞其經驗本能,弱化危機意識,而腦中的想象卻無限放大直至極端,最終使其傷害別人或傷害自己,而死掉的那一方,它的生命正好成為了魅影的食糧。”
“不對啊,”化野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撫着下巴,若有所思,“以前,鎮子上從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啊……”
“魅影,顧名思義,它并不是一種固定的蟲。”銀古的綠色瞳孔突然黯淡了一下,“它跟我一樣,注定漂泊,不能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太久。雖然魅影吞噬動物或人的生命,但它們,對于其他蟲來說,卻是珍馐般的存在。所以,為了生存,它們必須經常遷徙。不幸的是,這一次,它們遷徙到了你的家鄉。”
“那怎樣才能除去它們呢?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我懷疑小田都要有危險了。”化野看起來憂心忡忡,眼睛望向了地面,“而且,我很懷念,那個憨厚善良的大島君。”
“魅影的繁殖能力驚人,一旦順利侵入某個種群,便開始大量繁衍,單純地抓住一兩只是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的。”
“沒有辦法了嗎?難道我要眼睜睜地看着鄉親們,活生生地自相殘殺而死嗎?”化野變得非常激動,他站了起來,用力晃着銀古的肩膀,“你不是方圓百裏數一數二的蟲師嗎?這種蟲你也一定能祛除的對不對?”
銀古覺得此時的化野力氣大得簡直像一頭野牛,他被晃得七葷八素,好容易稍微緩和了一下,急忙伸出雙手讨饒,“化野!化野!你冷靜一下!辦法還是有的……”
“快說!”化野急不可耐地松了手。
“魅影雖然繁殖能力很強,但是負責分娩的母蟲,也就是影王,只有一個。”銀古意味深長地盯了化野一眼,“所以,只要找到這只影王,将其隔離,所有的魅影便都會為救影王而脫離宿主,而他們大規模行動時,很容易驚動鎮子上的其它蟲,沒有抵抗力的魅影,逃脫不了被吃掉的命運。這樣的話,人們就可以恢複原狀了。”
“太好了!銀古!”化野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那你趕緊吃,多吃點,吃完了我陪你一起去找影王。”
銀古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是啊,我得多吃點,不然還真無法順利找到那只刁鑽的影王呢。”
飯畢,化野簡單收拾了一下飯桌,神情嚴肅,“這次要是鄉親們能夠恢複原狀,我死也要讓他們好好謝謝你。不過,就你目前的安全而言,我必須時時刻刻地陪着你才行。”
銀古打開了自己的木箱,取出了一些瓶瓶罐罐,還有幾包五顏六色的粉末,轉身扭向化野,“幫我找一個大點的瓷碗。”
“哦。”化野不知道銀古想要做什麽,但還是順從地起身,不一會兒便取回來一只碩大的藥碗。
他坐在銀古旁邊,看着銀古熟練地研磨和配藥,不一會兒,他配好了一大堆灰黑色的粉末,擦了一把額頭上的細密汗珠,從木箱中抽出來一把精美的銀色匕首。
“你要做什麽?”化野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
“配藥啊。”銀古對着化野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容,在化野眼裏,卻異常詭異。
只見銀古打開了那把匕首,刀尖閃閃,映着寒光。化野目不轉睛地盯着銀古的一舉一動,只見他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倏地一下,寒光一閃,銀古的左手手腕上,多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瞬間汩汩流出。
“銀古!!”化野大驚失色,一把拉過銀古的左腕,快速看了一眼,“這是大動脈!我馬上幫你止血!!”說完就要起身去找醫藥包。
“化野!”銀古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扯住了化野的衣袖,綠色的瞳孔充滿了凜冽的堅定,“不要幹擾我配藥。不然……請你出去。”
化野大睜着眼睛,臉上充滿了痛苦與愧疚。只見銀古取出那只瓷碗,将自己的左手手腕懸在其上空,紅色的新鮮血液從傷口中像一條小溪般細細流出,過了好一會兒,傷口血液的流速漸漸變慢了,變成逐滴滴落。而此時偌大的瓷碗,已然收集了半碗新鮮的溫熱血液。
化野望着銀古,他覺得銀古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便不由分說取出了一塊白色紗布幫忙包紮止血。這一次,銀古沒有拒絕。
剛剛包紮完畢,銀古不顧左手的傷痛,将那堆灰黑色的粉末傾數倒進了瓷碗之中,然後仿佛和面團般,将他們充分地糅合在一起,制成了幾十顆鴿子蛋大小的丸子。化野取出了其中一顆,發現它呈半透明狀,漂亮的紫色中夾雜着些許紅色的血絲。
銀古取出了一個木制的盒子,将這些丸子整齊地碼在其中,然後緩緩站起身,“化野,可以走了。”
“?你剛剛流了那麽多的血,現在還很虛弱,休息下再去吧。”化野略帶懇求的眼光盯着銀古。
銀古微笑着搖了搖頭,“不行。時間久了,我的血就會氧化,這些藥丸,就失效了。”
化野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聲音有一點點哽咽,“銀古……我替大家,謝謝你了!”
兩人相伴出門。外面的雨夾雪已經停了,冬日的陽光照射着整個小鎮,但路上依舊是泥濘不堪。
銀古和化野艱難地在鎮子中穿行,他們将制好的數十顆丸子悄悄地放置在鎮子的各個角落,兩人一路無言。
走過幾間破舊的房屋時,外面站着幾個髒兮兮十歲左右的孩童,眼神中閃爍着陌生而恐懼的光芒。
銀古不經意間向他們望了一眼,“啊!他的眼睛是綠色的!他是個怪物!”不知道是哪個孩子突然大喊了一聲,所有孩子的目光便都落到了銀古的身上。
化野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陰沉,“別理他們。”說完,拉着銀古的衣袖就往前走。
“咚!”一塊石頭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銀古的後背,随即更多的石頭向他砸了過來。他扭過頭,盯着因恐懼而攻擊的孩子們,表情悲傷。一旁的化野看在眼裏,心中更為難過,他憤怒地向孩子們跑過去,“都給我散了!回家去!”孩子們看到生氣的化野,便一哄而散。
好容易趕走了他們,兩人剛轉身,就有一塊石頭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銀古的太陽穴,鮮血瞬間流出,流過眼睛,流過臉頰,最後流到下巴,再漸漸滴落,地上,綻開了朵朵丹朱。
“啊!打中了!打中了!”遠處的孩子們在興奮地歡呼雀躍。
銀古捂着傷口,頭暈目眩,腦袋裏有什麽聲音在不斷地嗡嗡回響,突如其來的煩躁感令他緊緊皺着眉頭,蟲師的本能驅動着他的身體繼續往前走,但卻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忽遠忽近,突然他一個趔趄,眼看着腳下的大地就要撞向自己的腦袋。
突然,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扶住了自己的身體,他努力睜了睜眼睛,由于血液流到了眼睛裏,他看東西都莫名其妙地自動加上了紅色的背景。他輕輕擡起頭,卻對上了一張流着淚的無限悲傷的臉。
“化野,你怎麽哭了?”銀古從未見過這個男人的眼淚,一時間不知所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眼前的男人一遍遍地向自己道着歉,雖然他明明沒有做過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情。
突然,銀古發覺,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開始隐隐作痛,痛感漸漸增強,超越了額頭以及左腕的傷口,不斷地蔓延,無法制止。他不由得自嘲,面前的這個男人,總能輕易地觸動自己。明明漂泊了多年,磨砺了無比堅韌的外殼,卻被他的眼淚,輕易擊垮。
化野伸出衣袖,胡亂擦了一把臉,然後取出随身攜帶的藥包,快速幫銀古在腦袋上纏了一圈繃帶。“休息下吧!你太虛弱了!”化野的态度很強硬。
“我沒事。”銀古推開了化野扶着自己的手,定了定神,重新往前走去。
化野明白自己拗不過倔強的銀古,他嘆了口氣,便跟了上去。
好容易将那些丸子分散放在了鎮子的各個角落,銀古擦了一下臉上的虛汗。化野望了一眼,覺得他的臉比冬日的白雪還要慘白。
“帶我去最高的地方。”銀古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化野沒有遲疑,領着他爬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
到達山頂後,銀古直接坐在了一塊山石上,那只綠色的瞳孔謹慎地盯着山谷的某處。“怎麽樣?”化野小心翼翼地問。
“它們應該聞到了我的血,正在四處找我。別看我這樣,對蟲來說可是美味呢。估計我這身體,是獻給影王最好的禮物吧。”銀古習慣性地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只草煙,正準備點上,突然覺得這樣子不适宜吸引蟲們前來,便又放了回去。
“你要把自己當成他們的活靶嗎?”化野的心又被重重揪了一下,他從來不相信命運,只是天生對一些未知的領域抱有濃重的好奇心。直到他遇到了銀古,一度,他認為自己很了解他,但今天,他發現,這個男人,對自己來說,依舊很神秘。
“你沒有必要,為我們,犧牲到這種地步的……”化野的眼睛盯着地面,小聲地嗫嚅着。
“犧牲?談不上。我,只不過,盡一個蟲師的本分罷了。”銀古輕描淡寫地說着,眼睛望向遠方的天空。
沒過一會兒,銀古覺得山頂熱鬧了起來,除了喧嚣的風聲,還有各種各樣蟲的嘶鳴。他站了起來,右手戴上了一副黑色的手套,将左手的繃帶解開,傷口還在緩慢地滲着血。他将左臂揚了起來,伸向空中。
突然,他看到了一只橢圓形的紫色的蟲,在衆多白色核桃形狀的圓形蟲的簇擁下,緩緩向自己飄了過來,紫色的蟲伸出了無數雙細小的觸手,在空氣中仔細地探尋着。
它的觸手碰到了銀古左手的傷口,突然一下子縮了回去,然後,再次試探性地,用更多的觸手接觸傷口,最後,紫色的蟲脫離了衆蟲的包圍,獨自趴在了銀古的左手腕上,它的觸手全部伸入到銀古的傷口內部。
銀古清晰得看到自己的血液正在透過紫蟲的觸手慢慢地流到到蟲體內部,紫色的橢圓形迅速變成了血紅色的圓形,瞬間他覺察到了一陣強烈的疼痛。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銀古右手的五指張開,快速用手掌蓋住了紫蟲,右手的黑色手套迅速從手上脫離,将那只紫蟲包裹成了一個黑色的小球。
一旁的化野目瞪口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這一切發生得過□□速,他只看到銀古的右手手心有一個小巧的黑色圓球,而左腕的傷口不知何時又突然裂開了,鮮血重新汩汩流出。
銀古将右手的黑色小圓球裝進一只玻璃瓶中,一把蓋上蓋子,放入口袋,對化野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捉到了。”
突然,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整個人開始往後仰。化野瞪大了眼睛,只看到面前男人的銀色發絲在空氣中拂過了一個漂亮的弧度,“咚”地一聲,剛剛還在向自己炫耀的家夥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銀古!銀古!”化野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山谷中不斷地回蕩,聽起來格外地寂寥。
銀古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覺空氣異常地燥熱與沉悶,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毛,緩緩睜開了眼睛,只見自己的面前有無數張陌生的臉龐,每張臉都挂着喜悅和感激的表情,“化野三三!銀古桑醒了!”說話的是那個曾要挾自己的大島,此時的他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全然沒了當時的專橫跋扈,有的只是發自內心的真摯的關切。
“銀古桑我們聽化野醫生說了,您可是救了我們整個鎮子的大恩人啊!”另一個陌生的婦人感激地說道,“沒想到您竟然為了我們如此地不顧惜自己……”說着說着,她的聲音竟然哽咽了。
銀古覺得自己很不習慣這樣的情景,人們那濃烈的熱情令他無所适從,他的眼睛越過人群,盯着後面那一張傻傻笑着的蠢臉。他的眉毛依舊糾結地皺在一起,看起來些許煩躁,但他的嘴角,卻不易察覺地,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