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畫屍公子6
從外面看,不過是個小小的茅屋,可屋內空間遠比外面呈現得大十倍不止。
兩人仔細打量,此處像是個破敗的廟堂。正中央一尊微笑的千手菩薩像,獨缺了一只胳膊,菩薩像下淩空懸浮一口巨大石棺,棺蓋斜戳在旁側巨柱上,靠近南窗的位置鋪一張一丈有于青褐色天然石桌,桌上攤着墨寶紙硯,幾張上好的宣紙上寥寥幾筆畫着個姑娘,因離得遠看不清面貌。
剩餘的空間裏大部分是棺材,大大小小的石棺密密麻麻排列着,秋暮粗略一掃,足有七八十具。
棺蓋緊合,能感應到絲絲縷縷陰氣自棺材縫隙裏散出。
“人呢?”阿遲四處張望,“剛才明明有聲音這會又不見人。”
秋暮徑自向寬大的石桌旁走去。
墨寶格子裏積了些色澤清淡的顏料,桌上淌着幾滴不慎灑落的墨汁,宣紙漫着宜暖淡香,紙上人物走筆簡潔然神韻天成,乃玲珑俏皮一姑娘,果然是她。
來汶南鎮見的最多的一張臉。
秋暮伸手方要拿起畫紙細細端詳,菩薩像下突然傳出一道聲音,“二位可需在下奉茶?”
兩人同時回頭。
佛像下,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石棺裏緩緩坐起個人,此人發束半挽,褐色雙眸清淺寧淡,帶着方醒時的慵懶,松綠色的袍領襯得膚色極白,唇色微豔,他縱身自棺材裏飛身而下,堪堪落在秋暮和阿遲中間。
秋暮細致打量對方腰間挂着的那支泛着銀白月光的軟毫筆,沒錯,同畫中人一樣。
就是他—陶詩。
歷經兇險要尋的大邪物竟是這般知禮雅致的俊美公子,雖見過畫中人的形貌,但氣質神韻及不上真人分毫,秋暮一時還沒想到開場白,只聽一旁的阿遲愣頭青地問一句,“老兄,你睡棺材呀?”
對方轉眸望向他,唇角似笑非笑,“屍體自然睡棺材最适宜了,不知你們上仙喜好睡何處?”
阿遲微怔,須臾,目露欽佩,“果然是屍王,一眼便看出我的身份,不錯不錯,我乃天界上仙古未遲。”
Advertisement
言罷,幻出真容,茶白雲紗披身,發束玉冠,白裏透紅的桃花面上一雙桃花眼微帶着戲谑,手中搖着一把粉如煙霞的桃花扇,風流清貴,渾然天成。
秋暮心裏一驚,胸口一窒,上仙,二傻子是上仙,她竟沒看出來。
看他如今仙澤萦身,之前定是用了什麽術法隐了仙氣,再加上身披大蒜,讓人望而止步,一點探究的欲望都沒有……驀地她想起棺材鋪裏女屍額間的封印,怎會被普通人一抹就掉,她竟然不曾懷疑到那些細節,而石屋內那些怨念殘魂何其兇悍,豈是一個小小的辟邪玉墜能壓制住的,而她居然被騙了,還處處護着他。
她不由得再打量他一眼,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遇到活仙兒,還是個品極極高的上仙,可上仙怎麽如此性子,裝瘋賣傻捉弄人,還吵嚷着要拜她為師,一點都不像書中所載,至清至高至潔,品行雅正超凡脫俗……
而另一個站在她面前的大邪物同樣超出她的想象,此來瞳姬并沒告訴她所尋之人的身份。
屍王陶詩,操控世間陰屍的至尊王者,本可以同冥王,魔尊,天界各仙尊齊名,但屍王尤其低調,傳說于萬屍林整日睡覺不問世事,名聲便小了點。
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大人物,若當初曉得畫中人的身份,秋暮估計會打了退堂鼓。
正郁結地思量着,屍王陶詩已經停在她面前,淡如琉璃的眸子略略打量她,随即開口道:“非仙非妖非鬼非怪,體內靈氣雖不盛,但詭谲異常,真源中含着幽冥界忘川河的淡淡陰濕之氣,難不成你是幽冥當鋪的人。”
秋暮心生佩服,一眼就看破了她,她也就直接亮了家底,“幽冥當鋪,秋暮。”
對方微笑,“傳聞幽冥當鋪淩駕六界之上,從不屑同六界之衆往來更對仙界無甚好感,何時仙界同幽冥當鋪走得這般親近了,兩位搭伴而來所謂何?”
秋暮忙辯解,“我跟他不是一夥的。”
“別呀,怎麽翻臉不認人呢。”古未遲湊過來,“我這一路多虧你照顧呢。”
方才秋暮自報家門,看對方神态,一點不驚訝,看來忽悠仙早就看出她來自幽冥當鋪。
秋暮更來氣了,天界戲精學院畢業的,演戲上瘾,這會兒還端着呢,幹脆別過臉去不搭理他。
陶詩見本是搭伴而來的兩人這會鬧起了別扭,不方便勸和,便轉頭問古未遲,“那麽上仙來此是為何?”
古未遲搖了搖桃花扇,“那我就直說了,屍王離開萬屍林後,手下屍将軍們有些放肆,組織了大批死屍出林騷擾附近百姓,喪于屍口的牲畜無數,無辜喪命的百姓更是已達千人有餘,再有屍王突然在這滿是屍骨的汶南山住了十餘載,改了汶南山的風水,如今離得最近的汶南鎮人口着實不好算,鎮中居民人不人,鬼不鬼,屍不屍,鬼差也收不走,閻王很尴尬,再有就是衆家修仙習道的法師捉妖師見此地陰氣沖天頗為詭異前來除祟,不成想有去無回,連魂魄也找不見一縷,這些捉妖師有些是修仙門派的弟子,仙家掌門一卷手書遞上去,天界不好不查,看在屍王身份特殊,便派了我來向屍王讨個說法。”
陶詩聽了,面上不見任何情緒,一旁的秋暮聽了心口愈發添堵,那仙人什麽都知道,可她卻對此一無所知。
陶詩走去石案旁,斟了兩盞茶,古未遲毫不客氣地走過去端起其中一盞仰頭灌下,“謝謝謝謝,早渴了。”
空盞落在石案上,陶詩又好性情地為他添了新茶,“上仙來意我已明了,但恐怕要讓天界失望了,如今我顧不得萬屍林,林子附近的事亦無心思過問,我只想守着着汶南山,在此作畫煮茶養雞種菜,閑暇時再蒸些糕點采些參果,不做他想。”
古未遲微微蹙眉,“這是為何?身為屍王你應明白自己于平衡六界秩序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你的輕舉妄動都可能引得六界大亂。棄了萬屍林,繼續留在這座墳山擾亂陰陽兩氣,放任你屬下貓妖作亂,如此下去,終成大禍,還有,天界乃六界之首,以平衡六界法則天下秩序為重任,不會就此罷手的,屍王三思。”
古未遲說的直接中肯,厲害關系已擺明,可仍不見屍王有任何情緒,他清清冷冷回一句,“我若執意如此,上仙會怎樣?”
古未遲含笑搖着桃花扇,“那本仙就要向屍王讨教幾招了,若你輸了可趁機綁你回天界複命。”
陶詩淡然一笑,“天界如此輕敵,只派你一個小小上仙欲捉我回天界接受無聊的審判,可笑至極。”
古未遲如實說:“本來派了兩個,可我那同伴不知怎的還沒到,或許臨時有事耽擱了。”
陶詩于石案旁優雅落座,略一擡手,腰間挂的筆便幻于掌心,提筆蘸墨,幽幽開口:“無論來幾個,結果都一樣,上仙若不嫌棄我這滿是棺材的草房子,可在此地多飲幾杯茶無妨,至于別的事,勿談。”往畫卷右下角落了一行字,複又擡眸望向一直靜默的秋暮,“秋姑娘來此何事?”
秋暮剛要張口被古未遲先一步打斷,“屍王,我們的事情先解決再說她。”
秋暮再壓抑不住,上仙又如何,不是她上司,她也不受天界管轄,幹脆利索地沖他吼:“憑什麽?”
古未遲向她靠近一些,低聲說:“我怕你也是來帶屍王走的,我不想跟你搶。雖然你身為幽冥當鋪的人,法術低到超乎我的想象,但好歹你是個姑娘咱們又是生死之交,就算搶過你我也不覺得光彩。”
秋暮氣悶,“誰跟你生死之交了?”
“好了,二位莫吵,我這草房裏睡着很多人,吵醒了就不好了。”屍王落着筆墨插話道。
古未遲也不再廢話,寬大的袖袍一舞,手中桃花扇一扇,室內近百口棺材的石蓋一并浮起。
同白首棺材鋪裏棺椁中躺的女屍一模一樣,還是那樣一張玲珑俏皮的臉,眉心處落一點绛紅。
陶詩見此,眉梢微挑,淡色雙眸蔓上一層陰翳,周身寒意乍現,只将桌上的一張紙揮出去,纖薄的白紙竟帶起強大的氣流将浮在半空的棺材蓋一并落合。
空氣裏有些僵滞,唯有空中飄動的宣紙發出輕微的脆響。
秋暮伸手接住那張飄然墜落的宣紙。
瞥一眼畫中姑娘,靜靜走到石案前将畫紙放回原處,此刻她能感受到幾步之遙屍王身上傳來的陰寒之氣,身在幽冥界的她,少不得見生前道行通天的大人物魂歸幽冥,卻從未見識過如此強大的力量,仿若對方稍一出手,須臾間,這座巍峨的汶南山将化成灰燼。
她冷靜地開口道:“請問畫中人是誰?”
陶詩眼睫微垂,凝視着畫中人,淺淡眸底映出一絲看不透的心緒,片刻後低沉道:“她叫小蘿。”
古未遲見屍王仍癡癡凝望畫中人,仿似突自陷入另一個世界,完全無視他們這兩個客人。
他趁機捅捅秋暮的胳膊,小聲說:“我叫古未遲,如假包換的真仙。”又彎唇擺出個明朗的笑,“還在生氣?”
“哼。”秋暮把臉又別過去。
古未遲不再逗她,轉眸望向對面的屍王,“該不會是為了畫中的這位姑娘才不願離開此處吧。”
他看清桌上畫卷右下角提着屍王剛落墨的詩句—玉樹瓊枝作煙蘿。
陶詩回神,将畫紙緩緩卷起,“與他人無關。”稍停頓又道:“秋暮姑娘來此何意,若不說便請回吧。”
“我要你的筆。”秋暮趕忙答複。
三人視線停留在石案上那只泛着銀光白的軟毫筆上。
陶詩端起筆來,“無相神筆,上古長淵上神之遺物,世上只此一枚。此筆乃故人所贈,随了我了千年,抱歉,不送。”從石案處走出來,目光瞅着門窗外即将破曉的天幕,随即下了逐客令,“二位白來了,恕不遠送。”
——
草房子百丈處,秋暮和古未遲雙雙倚在一塊大石頭上欣賞着南山日出。
朝陽自群岚一隅緩緩躍出,陰霾散盡,花草林木染了初晨特有的生機,清新如洗。
一點尋不見昨晚的詭谲陰森。
草房子的主人下了逐客令,兩人不曾墨跡實乃有自知之明。
打不過。
惹惱了屍王,就地安葬。
兩人不走,皆抱了一絲幻想,目的未達到,不能輕言放棄。
古未遲再等同夥白摩,白摩好歹是個上君,修為不在他之下,兩人聯手,千年道行一朝散的幾率小了不少。
可他不明白秋暮還在這裏耗什麽,她的道行讓他打心眼裏同情,傳說中淩駕六界之上最為神秘的幽冥當鋪,裏面随便出來個掃地丫鬟都能挑戰天界十萬雄兵,傳說可能存在水分,但也不至于弱成秋暮這副德行。
“難不成你在等救兵?”古未遲問她。
“沒有。”秋暮對着朝陽道。
“那你……”
“等你同伴來了聯手打敗屍王,我好趁機拿走他的筆。”
……
古未遲略同情地望着她,“聽聞前不久你們當鋪的大當家莫名死了,前去挑戰新當家的妖魔鬼怪邪門教派也沒一個成氣候的,集體死翹翹,依我看你們當鋪沒人管你,你就出來搶東西了,胃口倒是不小,直接怼屍王。”
秋暮瞪向他,“我不是來搶的,我是來同屍王做交易的。”
“呵呵,屍王缺啥啊,憑他的本事想要什麽不是信手拈來,再說活到他那把年紀那種境界自我争取的東西才更有意義,怎會同你們當鋪做些見不人的地下交易。”
秋暮明顯感應到對方對幽冥當鋪的鄙夷不屑,傲嬌着口氣回應:“我們當鋪是做地下交易的沒錯,可你們天界也光明磊落不到哪去,你可曉得你們天界有多少仙人來我們幽冥當鋪做見不得人的地下交易麽?”
“多少?都誰?”古未遲猛地将臉湊過去,八卦心十足。
“怎麽可能告訴你!”秋暮一字一頓道。
古未遲移回原處,對着晨起覓食的鳥兒嘬牙花,“咱們現在可以說是站在同一條戰線,應該和平相處,我需向天界複命,你想得到他的筆,我們合作不顯得更為明智些麽。”
秋暮大方道:“我正有此意,反正咱倆本事都不行,打不過屍王,不聯手都不行。首先我們要弄清楚這汶南鎮和汶南山到底怎麽回事,我猜你已經知道了,你先說。”
古未遲怔了下,小毛丫頭明顯向他打探此處的秘密,法術不行,偏口氣還這般強硬,不愧是幽冥當鋪的人,架子擺得足。
他尋了附近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來,“其實詳細的我也不太清楚,如你所見,我們見到的是汶南鎮的表象,街道客棧裏披同一張臉的女子,白首棺材鋪裏躺的那些個女屍以及屍王草房裏近百具棺材中的陰屍,很顯然,這些同屍王有最直接的關系。”
秋暮聽對方說的都是廢話,撿了幾個問題發問:“鎮口那些披着黑布的馬車都是來買屍體的?”
“是小娘子,不是屍體。”古未遲更正,“那些小娘子雖是陰屍,但魂魄意識全有,除了不能進食不能見光不能生娃之外還真的跟活人無甚分別。”
“可他們既然是陰屍,怎麽可能還有生前記憶和意識,且魂魄不入體內也不散去。”秋暮疑惑道。
“這類人可稱作半屍人,半死不活,半生不死,冥界也不好派出鬼差來勾魂,就算來了,你覺得鬼差有可能回得去?那些死在暗室裏的捉妖師們便是最好的證明,一地的屍體裏不乏有修仙門派的優秀弟子得意門生,還不是落得個慘死的下場,何況小小鬼差。”
秋暮贊同,那半山鬼宅确實有去無回,敢問世上有幾個人能破得太極涪陵陣,若不是她有幽冥當鋪的迷藏香,估計也會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魂魄被束,信息全無,想來幽冥當鋪的人尋都不好尋見。
古未遲不再繞圈子,托腮望一眼木門緊阖的草房子,“說白了,都是屍王搞出來的,他乃古戰場數萬陰屍之氣所生,氣場非同一般,尤其屍體若靠近他幾寸即可複活為半屍人,他複生了那麽多屍體,而且将屍體幻成同一張臉,究竟是為何?”
“那支筆……”秋暮靈光一閃,“那些屍體不是被幻出來的,是被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