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畫屍公子8
“今個天氣真好。”一畦綠油油的蘿蔔田裏驀地冒出清脆的一句話。
田裏生得最水汪汪的一只蘿蔔抖了抖頭頂的葉子,甩落幾滴露水,仰頭望着暮秋時節難得暖烘烘的太陽。
左右看看,其它蘿蔔還是老樣子,睡得死沉,它将自己連根拔起,雪白的蘿蔔身暴露在陽光下,瞬間變作一個玲珑俏皮的小姑娘。
秋暮松一口氣,果然是她,棺材鋪裏躺屍們面上頂的同一張臉,陶詩筆下的畫中人—小蘿。
秋暮并非第一次使用迷藏香進入他人的記憶世界,她于幽冥界閑得無聊時偶爾會在忘川河邊搭讪幾個散步的野鬼,再趁其不備薅小鬼幾根頭發丢入熏爐,窺探對方生前有沒有做過一些能供她消遣娛樂的事兒,其中确實能探得不少令人唏噓的秘密,她明知此行為不妥,但實在無聊,只能拿小鬼們消遣。
頭發或血肉丢進熏爐,再加自己一滴血便是開啓通往對方記憶世界的一道門,當鋪裏的人稱之為迷藏界,而進入迷藏界的人稱為迷藏使者。
每個人都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迷藏界,散發獨特的氣息,比如花妖的迷藏界滿是沁人花香,魚怪的迷藏界時不時漫上一股子腥味兒,至于人的迷藏界就有些複雜了,不同的性子和經歷會生出不一樣的氣息。
秋暮總結,凡人記憶中最為迷戀最放不下的人或物便是獨屬于那人的迷藏界氣息。
她進入過一個書生的迷藏界,雖然那書生終身不曾取得功名,一生貧困潦倒亦沒讨上個媳婦兒,但他的迷藏界每一處角落無不散發一股書香氣,清雅,溫淡,不浮不躁。
書,便是他的一生。
迷藏界的神奇之處不止限于可窺探到對方的記憶,且能将對方徹底遺忘的事纖毫畢現的還原重現,別說穿開裆褲時的記憶哪怕身為嗷嗷待哺嬰兒時的所見所聞,都能清晰地記載于迷藏界,主人公的每一個心緒亦能被迷藏使者感應捕捉到,感同身受,還原一個最真實的塵封過往。
此時,整個迷藏界雖天淡雲舒,秋意略濃,但每一處空間無不散漫着強大陰靈之氣,同陶詩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一模一樣。
這便是秋暮斷定此迷藏界是陶詩的而非古藺的原因。
暖陽穿過樹梢,落下一地斑駁,小蘿在空無一人的山路上蹦蹦跳跳,秋暮能感應到,對方心情頗舒暢。
一會變成小姑娘輕快地跑着捉蝴蝶,一會又變回蘿蔔頭到處彈跳,一會腦袋沖上,一會腦袋沖下……
秋暮進入的是魂魄,是神識,并非肉~體,她是透明的,如一縷不經意穿過的風,一片一閃而逝的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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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不能化成實體跟對方打招呼。
山道一側,粗壯的菩提樹下走出兩個紮着頭繩還不曾幻成人身的小人參精。見山路上一會變姑娘一會變蘿蔔的小蘿相當眼饞,倆人參精皺眉憎眼,視線随着雀躍的小蘿頭忽上忽下。
胖一點的人參精恨恨道:“又是那個蘿蔔精,看她那神氣的樣子,真來氣!哼!”
“就是,一個白蘿蔔居然能成精,讓我們人參的臉往哪兒擱。”瘦點的人參精握拳回複。
“我都修煉了五百多年還不能幻出人身,她一個小小的蘿蔔是怎麽做到的,好想揍它呀。”
瘦人參握緊細長的人參小拳頭,“我也是,那家夥整天跑來跑去一點都不顧及我們身為人參的感受。”
胖點的人參很快洩了氣,“可它跑得快,我們追不上,算了,走吧。”
山道上蹦跳的蘿蔔完全不曾意識到自己被記恨了,抖着頭上水汪碧綠的葉子沖進前方稀薄的雲霧裏。
如果有人問此山跑得最快的是誰?
正确答案不是獅子老虎豹子猴子亦非山精野怪,而是小蘿。這墳南山唯一成精的一只蘿蔔。
沒錯,是墳南山,此時山頭邊的石碑上刻的并非汶南山,而是墳南山。
故事便是從這裏開始的。
秋暮覺得,陶詩的迷藏界将這個蘿蔔精的出場排到第一,可見這顆蘿蔔對他意義深重。
這顆蘿蔔翻了兩個峭壁淌過一條閃着磷光的小溪最終停在一顆參果樹下。
已是深秋,山中古木大多枯黃凋落,唯有這顆參果樹枝葉茂密,葉子綠得發亮,閃在陽光中,盎然生機。
小蘿的心再仰望參果的那一瞬間灰暗下來,樹上一顆參果都沒拉。
她來晚了,香甜誘人的參果被山中其它生靈先一步搶光了。
雖然這參果比不得天界的人參果,但好歹十年才結一茬果子,吃了雖不能得道成仙,但能強身健體不易害病,最最重要的是這果子……
太……好……吃……啦……
汁液飽滿,酸甜可口,嫩滑柔軟,滿口生香,想想都流一碗口水。
她有些懊惱自己貪睡,早知參果珍貴被滿山的生靈惦記着她應該早些來。
一只胖松鼠從不遠處的石頭縫裏冒出來,小蘿認識它,這只松鼠叫絨絨,懶得出名,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把自己當豬養,好在它除了肥胖哪裏都好,尤其脾性好,有時候小蘿會跑到松鼠窩等它睡醒後跟它聊會天。
眼下絨絨平日裏最愛搖晃的大尾巴頹廢地拖在地上,小蘿過去跟它打招呼,“絨絨看起來不開心,為什麽?”
松鼠耷拉着眼皮瞅一眼對方,“哎,為了能嘗到參果,我提前一個月便在樹下守着,可惜還是一個都沒得到。”
這麽懶的松鼠,竟提前一個月來此守着,顯然下了十足的功夫,很是難得。
小蘿摸摸對方軟蓬蓬的腦袋,安慰着,“認命吧,我們比不上山裏那些成了精的獅子豹子大黑熊,我這不是也沒搶到麽,等明年吧,明年我們兩個提前兩個月守在這裏。”
松鼠的腦袋垂得更低了,聲音亦是無精打采,“不是獅子豹子大黑熊,不是山中靈獸,哎,明年我們也不可能再吃到參果,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小蘿的心瞬間酸溜溜的,摩挲在松鼠腦袋上的手也停頓了下,仰頭望望高聳入雲的參果樹,“不是山中靈獸?那是誰摘走了果子?為何我們以後再也吃不到參果了?”
胖松鼠閃着淚花,跳腳拿胖爪子比劃着,“那麽高那麽白,頭發那麽黑那麽長的一個人把整棵樹上的果子都摘走了。那人臨走時還說以後這顆參果樹就是他的了,誰也不許碰。”
小蘿一聽急了,“怎麽可以這樣,參果樹極其珍貴,是這墳南山上衆位生靈的共同財産,山神伯伯說了,這果子不許任何人霸占,誰采到就屬于誰,難道山神伯伯不管麽。”
“管啊管啊。”松鼠一臉的納悶,“山神氣哄哄地來了,我們本想着身為一山之長的他能為山中生靈做主,誰知道他瞅見樹下那個摘了兩筐頭果子的人當場就打了個嗝,然後直挺挺地暈過去了。”
“……那那後來呢?”
“後來……”松鼠挨到小蘿耳朵邊上小聲報告着秘密,“我告訴你啊其實山神是裝暈的,我聽見他對着身邊的一只老虎說趕快把他馱走,那個人惹不起。”
小蘿噎了一陣,山神可是她見過最厲害的人物了,再是兇猛的野獸于神山面前都乖巧的像貓咪,平日裏附近的居民也會來山神廟給山神上香磕頭保平安,威風赫赫的山神伯伯怎麽會懼怕一個人呢,她詫異問道:“那個人是誰呀?三頭六臂?很兇?”
松鼠搖晃着肥碩的腦袋,“那個人沒有三頭六臂,不兇,看上去很好相處的樣子,可是山神怕得厲害,大家就跟着怕,哎,我們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不過……我偷偷跟蹤他了,我知道他住哪兒。”
它跳上附近最高的一塊石頭上,指向遠處半隐在古木山草中的茅屋一角,“那,就在那個山頭上的茅草房裏。”
小蘿順眼望過去,遠處缥缈朦胧,只見山中幽景錯落交織,她郁郁一聲:“……哦。”
松鼠回樹洞休憩,小蘿攀上參果樹粗壯的枝丫,心情有點陰郁,可秋風吹得舒爽,不知不覺挂在上面睡着了。
醒後正是黃昏,晚霞滲透半面天,秋日的林木沐浴着晚霞餘光,愈發柔靜暈黃。
小蘿揉揉眼,依稀望見山頭那面飄起淡淡炊煙。她下了樹,選了最近的路,彈跳着過去。
最終她停在一處栅欄牆外,她在這座山裏住了多久了她不記得了,應該是很久很久,久到她數都數不過來,所以這座生養她的大山她還是比較熟悉的,往日游蕩到此處時這裏是個高闊破敗的廟堂,依稀記得幾百年前甚至更久,這座廟堂香火極盛,後來朝代更疊日趨沒落,到最後空無一人成了獵人躲避風雪烈風的一處落腳點。
她記得裏頭有一尊很高很大的千手菩薩像。
将嘴裏叼的草吐掉,納悶,眼前這座廟堂何時變作了一方小小茅草屋?!
草屋頂上的炊煙被山風吹得稀薄,最終融入山岚。
院內兩圈栅欄,裏頭種菜養雞,兩顆白玉蘭花開到半荼蘼,瑩白的花瓣鋪了一地,最矚目的要數牆角那張白玉石桌,上面竟放了一盞霧氣袅袅的香茶還有……一整碟參果!
紅到發紫的果子透着誘人的香氣,隔了一整個院子都能聞見。小蘿咽了咽口水,一閃身變回一只白蘿蔔,踩着極碎的小步子偷偷從栅欄縫裏鑽進去。
房門未關嚴實,她扒着門框從門縫裏望見屋內躺椅上睡着個人,一身比竹葉還淡的綠衣裳,潑墨似得長發自躺椅垂到地面,直直的,柔柔的,對方側着臉看不見面貌,只瞧見他腰間挂着一支筆。
他的腳下放了足足兩筐頭的參果,冒尖的。
太可恨了,怎麽可以如此霸占山中珍果。
小蘿不甘心地輕聲哼一句,悄悄下了石階,路過院子時實在沒忍住,小旋風似得爬到白玉石桌上抓起碟子裏的一顆參果拔腿就跑。
栅欄裏的小雞被吓得撲棱着翅膀叽叽直叫喚。
小蘿跑得更快了,一口氣跑了三個山頭才停下。
尋了顆大樹靠着,變回人身後一口氣将整個參果吃光,恨不得連果核都咽下去。
“不夠吃啊。”她舔~舔嘴唇,捂着肚子感慨。
樹下歇了不一會,夕陽最後一縷餘韻消散,月亮漫上層雲。
她又變回蘿蔔頭飛奔回了蘿蔔田。
接下來連續七日,她都會變成小蘿蔔頭去那間茅草屋的院子裏偷上一顆參果。
從無失手。
令她奇怪的是那茅屋的主人從未現身,而院中石桌上的參果總是滿滿的放上一碟。
按她每日偷一顆來算,一碟子參果早就被偷光了,可每次來都是滿的。
第八日黃昏時分,她照常來茅屋不問自取。
可這次卻偷竊失敗,因為院中來了一只黑貓,很壯實,眼睛犀利,爪子尖銳,喵嗚一聲叫,方圓百丈,鳥散獸藏。
她雖是蘿蔔精,但除卻白天會變成人身外,一點別的本事都沒有。
她直覺,惹不起那只黑貓。
可那參果太誘人,她想到一個新的偷竊方式,于是幻成人身推開了栅欄門,敲響了那道好像從未開啓過的木門。
屋門被拉開,一身竹葉青的公子站在門邊靜靜俯視她。
小蘿仰首望見對方的臉後,有片刻的愣神,她從未見過長得如此好看的人類,比附近村鎮的任何一個人都好看。
不,根本不能相提并論,眼前的這位公子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何事?”對方見她一味發怔,出聲問道。
“我……我……我是附近的村民我我上山來采蘑菇有些渴了,想讨碗水喝……”小蘿結結巴巴道。
青衣公子也就是陶詩,靜靜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随手倒了一盞茶,“過來喝吧。”
小蘿欣喜地跑去過接茶。
秋暮曉得陶詩明知道是這顆蘿蔔精日日來偷他的參果,他躲在屋裏的躺椅上日日裝睡,等蘿蔔頭成功偷走參果後,他再從腳下的竹筐裏拿起一顆果子放回院中石桌上的碟子裏。
日複一日。
這陶詩打得何種鬼主意,秋暮竟探不出,可見此人心思極靜極深。
小蘿喝着茶問:“公子你從哪裏來啊,怎麽以前沒見過你?”
陶詩自碟子裏撿起一只最大的參果滾在掌心裏,眉眼挂着淡淡笑意,“外地人,喜愛作畫,偶游到此,見此處風景絕佳便暫住了下來。”
“哦。”小蘿小心翼翼放掉茶盞,盯着對方手中的參果不甘心道:“多謝公子施的茶水,那那就不打擾公子了,我走了。”
本想着借着喝水的借口将那讨厭的黑貓轟走,走時再順一顆參果,沒想到公子這麽熱情,居然親自到院中給她沏茶。
她走兩步又不甘心地回頭望一望。
陶詩手握着果子,微垂着頭,眸光裏是掩飾不住的玩味,他驀地開口道:“姑娘可曉得這是何物?”
小蘿一陣風似得返回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對方手中的果子,“知道知道,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果子—參果。”
陶詩将參果湊到她鼻子下,低聲誘惑着,“想不想吃。”
“……想。”
陶詩又将果子拿走,搖着頭給自己倒了一盞茶,“這果子是真好吃,我連着七日丢果子,一日一顆,也不知被誰偷走的,若被我逮到……”
小蘿心裏一驚,“被逮住會怎樣?”
“打死。”
“……呵呵!公子你早些休息,天不早了我該走了。”小蘿風一樣跑遠。
一連好幾天,小蘿都不敢出那塊蘿蔔田。
連山神伯伯都畏懼的人她肯定惹不起。
可之前連着吃了七日的果子吃得上瘾了,最終對參果的執念戰勝對公子的恐懼,她又去了那間茅草屋。
黑貓還在,正貼着牆根懶懶地曬太陽。
那青衣裳的公子一個人坐在桌案前喝茶賞風景,山風拂過他的秀發衣角,一派輕柔飄逸仿似畫中谪仙。
她站在院門口一顆大樹下,偷偷觀察着,只盼着日落西山那黑貓睡着公子進了屋她好進去偷一顆參果。
最後一次,她就偷這最後一回。
心裏正忐忑着,院中傳來公子好聽的聲音,“姑娘可是又來采蘑菇,要不要進來喝口水。”
小蘿只好蹑手蹑腳地進了院子。
陶詩遞給她一盞茶,她咕咚咕咚幾口喝光,方把茶盞放到石桌上,眼前湊過來一只散着清香的參果,“想吃麽?”
小蘿怔了下,望着對方手中的果子點點頭,突然又想到上次這人也是這麽哄她的,最後呢還不是又把參果放回碟子裏,未免再次被戲耍,她昧着良心扭頭說:“不想。”
陶詩略失望,把參果貼到自己唇邊,“好吧,你不想吃那我自己吃了。”
說完對着果子咔嚓一口,果汁香氣濃郁,充斥了一整個小院。
小蘿有點後悔,咽了口口水試探性問:“倘若我說我想,你會給我吃麽?”
陶詩吃着果子點點頭。
“想。”小蘿立刻清脆地喊出來,眼裏幾乎冒粉星星。
陶詩自碟子裏捏起一顆果子遞給她。
小蘿接過後立刻咬一口,“……真好吃。”仰頭對着施果子的陶詩甜甜一笑,口水也灑了兩滴。
陶詩似乎對她童趣十足的發型有點興趣,揪了揪她頭上的羊角髻,“小丫頭想不想以後天天來我這兒吃果子?”
小蘿瞬間噎住,瞪圓了葡萄眼,問得很認真,“可以麽?”
陶詩又扯了扯她頭上另一邊的羊角髻,“嗯,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小蘿很期待,只要不是讓她去打架殺人她都答應。
至于為什麽拒絕打架或殺人,唯一的原因是打不過。
陶詩比她高一頭半,微微俯下身子将臉湊到她眼前,神秘兮兮道:“我是個畫師,為了提升我的畫技,我要你每日來這裏讓我為你作畫,把衣裳脫光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