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遠處一聲驚天動地的獸吼爆發,腳下的雪地好像都被震得抖了三抖。祁重之頂着滿頭落霜藏匿在樹頂,透過枝葉的縫隙,看到一頭體型龐大的熊狂風似的從山坡上卷下來,肥胖的身體不斷變換着角度撞擊地面,從它身上發出令人膽戰的“咚咚”巨響。
而與這頭活像小山般粗壯的黑熊相比,它背上正騎跨着一片落葉似的的人,正是祁重之要找的山鬼。
野獸根本是發了瘋,拼命甩動着身軀,意圖把叮在背後的蝼蟻給甩飛出去,山鬼整個人逆浪行舟般搖晃不穩,幾次瀕臨墜落,眼看就要摔個粉身碎骨,都在緊要關頭揪住了新的着力點,危急萬分地化險為夷,連作壁上觀的局外人都不由得為他捏了把冷汗。
這一幕太驚心動魄,祁重之順着地上淩亂的腳印梭巡過去,在狗熊跑下來的地方豎着一棵枯死多年的老樹,老樹樹幹極粗,中央裂開一個巨大的樹洞,樹洞外死氣沉沉趴着一團毛茸茸的黑球,再盯睛一瞧,那只黑球的腦袋上,赫然插着一柄由白骨做成的刃。
冬眠被驚醒的熊會異常暴躁,何況山鬼還捅了人家的熊崽子。祁重之的心裏疑窦叢生,暗暗猜測着山鬼這種自殺式舉動的用意。
為了果腹?說句不好聽的,冬季山裏雖然食物匮乏,但山腳下有不少住民,他能搶一次家畜,就能搶第二次,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險去掏熊瞎子的窩。
為了裁熊皮做襖?祁重之看了眼他身上套着的褴褛破布,感覺這個猜測還有幾分可能性。
沒了孩子的母熊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它拿前胸撞了會兒地面,有限的腦力終于反應過來這樣不妥,于是怒吼一聲,又将後背對準一棵巨木,猛力撞了過去!
赤手空拳的山鬼看起來十分單薄,實在不像有勝算的樣子,他牢牢揪住狗熊後脖頸上的一撮毛,忽然騰身翻躍了起來,在熊腦袋的上空打了個轉,一腳重重踢在這畜生的鼻子上。
狗熊去勢不減,流石一般霍然砸在樹幹上,與此同時,從百裏外的樹頂上倏地飛來一枚石子,精準無誤打進了它的左眼。
山鬼瞬間朝祁重之藏身的方向看了過來,與他隔空對視了一霎。
狗熊的要害處接連挨了兩下,鮮血從受傷的眼窩和鼻子裏汩汩淌出,痛得慘嚎不止,山鬼折下一根樹枝,螞蟥般重新攀在了熊背上,單手揪住熊的耳朵,另手朝下狠狠戳了下去,将狗熊的另一只眼睛搗成了稀爛。
熊瞎子成了真正的熊瞎子,正當這時,祁重之瞅準機會飛身而下,在雪地上利落打了個滾,手中長劍往上猛然刺去,捅進狗熊袒露出的咽喉,一路貫穿顱骨,險險擦過山鬼的臉頰,在野獸的頭頂冒出了血淋淋的劍尖。
熊萬分不甘地轟然倒地,死得不能再透。
祁重之将劍抽出到一半,餘光敏銳瞥見人影一晃,兩步外的山鬼忽然出手,淩厲掌風毫無預兆向他拍來!
祁重之只得棄劍匆匆迎戰,兩人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
Advertisement
山鬼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動行中卻絲毫不見頹勢,他的武學造詣已臻化境,招式快如閃電,逼得祁重之且戰且退,漸漸不敵,最終被一掌擊在肩頭,憑空摔出了數尺去。
後背鈍重砸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祁重之眼前一黑,艱難半支起胳膊,側過身驀地嘔出一口鮮血。
他好歹在危急關頭幫了山鬼一把,這個混賬東西連談條件的機會都不給他嗎?!
山鬼形同鬼魅的身影緊随而至,他蹲下來,冰冷的手攥住祁重之的脖子,驀地收攏——
祁重之的呼吸停滞,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響從喉嚨裏發出,他猛然扣住山鬼的手腕,五指指尖深深掐進他的肉裏,手背和額角一齊繃起了青筋,就這麽一眨不眨地盯着對方,下了死力氣和他較勁,好像要把他晦暗難辨的臉牢牢記住,一齊帶進鬼門關裏。
慢慢的,胸腔裏的空氣被一點點抽離,祁重之的頭腦開始昏沉,臉憋成了青紫,眼球裏爬上可怖的殷紅血絲。
他看見山鬼的額頭慢慢滑下冷汗,呼吸突然間變得粗重紊亂,掐住他脖子的手害冷般發起抖,一雙眼睛比他這個瀕死的人還要赤紅。
就在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時,山鬼居然松手了。
大量空氣争先恐後灌進氣管,祁重之捂着脖子驚天動地嗆咳起來。
他驚疑不定地看向山鬼,後者跌跌撞撞跑到熊的屍體旁,一把拔出祁重之的佩劍,瘋了一樣在熊身上割劃捅插,在祁重之近乎震驚的目光中,他突然趴下身去,埋首在野獸被割開的脖頸上,咕咚咕咚喝起了血!
“……”祁重之不禁呆住,在灌水般清晰的吞咽聲裏,胃部狠狠抽動了下,受不了地幹嘔起來。
飲過血的山鬼明顯冷靜了許多,跪在屍體旁大口大口喘氣,祁重之爬起身,臉色蒼白地站到他背後。
“鬼帥赫戎,但逢出征,必要殺人數百,以刀割之,啖生肉、食熱血的傳說,居然是真的。”
山鬼——赫戎的吐息慢慢平靜,被人一語道破身份也不慌張,他微微偏首,目光冷冷朝後瞥去:“如果你不想和它一個下場,趁我沒改變主意前,快滾。”
熊的屍體幾乎已被開膛破肚,內髒亂七八糟淌了出來,山鬼伸手在內翻找着什麽,手法看起來很熟練。
祁重之沒有走,他看着赫戎的動作,腦海裏忽然掠過一個想法,便大着膽子問:“你中了毒?”
赫戎手下一頓。
祁重之趁機道:“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一個對你有利無害的交易。”
赫戎背對着他沉思,看不見表情如何,祁重之說得篤定,心裏卻多少有些忐忑。
“你想救那個老人。”這是肯定句,赫戎從熊的身體裏掏出一樣東西,不動聲色展開了掌心,那是一顆內膽。
他接着道:“那你打算拿什麽來交易?”
祁重之瞬間明白了他的暗示,乘勝追擊道:“熊膽!如果我沒猜錯,你身中某種奇毒,而熊膽恰好有解毒的功效,即便不能替你全部祛除毒素,也能暫時緩解一二。我家世代經商,旗下有不少藥材鋪子,要搜集幾個上等熊膽,還不在話下。”
赫戎冷嗤:“幾個?”
祁重之一怔,揣摩着他的意思:“嫌少?熊膽取材不易,格外珍貴,這你應該知道。”
赫戎起身就走。
“且慢且慢!”祁重之見勢不妙,撿起地上的劍追過去,不遠不近跟着他打商量,“你想要多少?”
赫戎找到一處溪澗,蹲在岸邊仔細剝洗膽囊外附着的油脂,祁重之等着他回話。
他不疾不徐忙完了,才報出一個數:“六十個。”
祁重之失聲道:“多少?六十個?!”
把全城的熊膽搜集起來,怕是都不到六十個,這比那個庸醫還能榨人油水!
祁重之暗暗咬緊了後槽牙,赫戎現在完全是掌握主動權的那方,他是篤定了一條人命和六十個熊膽,自己會選擇前者。
略一沉吟,祁重之忍着肉疼點了頭:“成交,六十就六十。只是我一時半會還籌集不到這麽多,救人如救火,你要先跟我回去醫好劉老伯。”
赫戎得了答複,在其餘事上倒是十分爽快,跟着他回了劉家莊。
祁重之事先扔了被血染紅的襖子,把裏頭那件汗衫脫下來,外翻着披在赫戎身上,鑒于即便如此,赫戎的自身形象也實在是堪憂,為了不吓哭街上的光屁股孩子,祁重之只得專門帶着他沿避人的牆根走。
就算這樣,兩個衣着破破爛爛的人偷偷摸摸從窗戶口跳進劉家時,守在床邊的阿香還以為進了賊,險些給吓昏過去。
阿香顫巍巍指着赫戎:“這這這…這是……”
祁重之解釋:“別怕,這是我從鎮上找來的外地大夫,聽人說他醫術高明,還懂得巫蠱之術,最拿手老伯的這種病症。”
阿香膽戰心驚點點頭,仍是不敢看他:“那醫藥費該付多少?”
“這你不必管,”祁重之把一貫銅錢遞給她:“這裏有我照看着,你去幫我買套文房四寶來。”
阿香接過錢,讷讷地去了。
祁重之正要跟赫戎說話,阿香又折而複返,從門口探過頭怯生生地問:“什麽是文房四寶?”
“就是……”祁重之噎了一下,“就是寫字的紙筆,還有墨,跟硯臺。”
打發走了阿香,他扭過臉來問赫戎:“診得怎麽樣了?”
赫戎頭也不回地朝他伸出手:“把劍給我。”
祁重之照辦,赫戎提起劍,二話不說在掌心上劃開了一道口子,捏開劉老漢的下巴,把血滴進了他的嘴裏。
“你的血可以藥用?”祁重之大感驚奇。
“只是藥引,”赫戎答,“我會再開一帖藥,煎為兩服。每一服都需要我的血做引,下一服的引子,我會在拿到全部的熊膽後再喂給他。”
這是怕他賴賬呢。
祁重之笑了笑,故意問道:“你倒是謹慎,別人的血就不行嗎?”
山鬼斜睨向他:“你如果希望他死得再快一點,可以試試。”
祁重之笑不出來了。
夜色已深,心力交瘁了兩天,終于聽到好消息的阿香早已撐不住睡下,屋子裏暫且只剩下祁重之一人。
桌上燃着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影影綽綽,勉強照亮祁重之手底下的三寸之地。他正提筆寫一封長信,詳細提及了自己如今所在哪地、路上結識了哪些人家、具體辦下了哪些事情,洋洋灑灑扯了兩大頁的廢話,直到最末了,才語氣慚愧加羞赧,極其委婉地索要六十個上等熊膽。
他少年成孤,從此借居在義父家中。義父是他父母曾經的好友,家中世代經商,是位居皇城根腳下的富庶人家,年過四十卻子嗣匮乏,曾夭折過三個兒子,膝下如今只剩一個寶貝女兒,因而做夢都想要個男丁,待他猶如親生公子,事事物物從不短缺。只是祁重之自覺寄人籬下,義父待他好是情分,他自己從不敢忘記本分,很少有主動要求什麽的時候。
然而輕易不要東西,一開口就是六十個熊膽,他難免會覺得過意不去。
祁重之低嘆口氣,在落款附上“祁鈞”二字。
旁邊的小門“吱呀”打開,赫戎渾身冒着熱氣出現在門後:“衣服。”
“哦,暫時沒有合你身的,你先湊合穿我——”祁重之封好信件,不經意地擡頭,餘下的話全悶在了喉嚨裏。
因着赫戎滿身血氣,加之有經年不洗澡而積攢出的隐隐惡臭,祁重之為了自己和阿香的身心健康着想,人生頭一次替別人挑桶打水,再請老爺一樣把他請去涮洗自己。
卻忘了把換洗衣物也一并給他送過去。
——于是赫戎渾身上下不着寸縷,就這麽赤條條站在祁重之面前,也不忌諱裏間裏就有個睡着的大姑娘。他那頭髒污的亂發原來是深棕的,散着淡淡的霧氣,濕淋淋鋪了滿背,發梢還打着大卷兒,水珠轉着彎從上面滴落下來,長度直達腰間。
他怎麽也沒想到,有着“血盆大口、銅鈴眼睛”的山鬼,本相居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赫戎久未等到他的下文,不耐煩走了過來。手臂越過他肩頭去拿搭在他椅背上的衣服,因為是俯身的姿勢,鬓角落下來的發絲恰好拂過祁重之的眼角,搔得他微癢。
眼前近在咫尺的腰窄瘦而蒼勁,腹間肌肉明顯卻不突兀,分布得極其漂亮。
祁重之的喉結上下一滾。
赫戎已經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桌子那邊。
“我說,你寫。”他突然道。
前後形象相差過大,祁重之還在惋惜他被衣服遮蔽起來的身體,一時沒領悟到他的意思:“什麽?”
赫戎屈起修長指節,叩了叩他手底下的紙張。
祁重之後知後覺回過味兒來,幹咳一聲,提筆道:“你說吧。”
“苦參一錢,酸棗仁兩錢,生大黃一錢,需用冷水浸泡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