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半個月後。
臨近年節,集市上異常熱鬧,日上三竿的點兒正是人潮擁擠的時候,各家小販早早擺出了攤子,猶以煙花爆竹為盛,雖沒什麽特別新奇的玩意兒,但不失樸實歡快的氣氛。
赫戎戴着一頂由熊皮縫制成的帽子,暖融融的棕色獸毛在額頭四周圍成一圈,一大束編紮得體的長辮從帽子底下延伸出來,一直拖拽到腰間。
他身上還套了一件厚實的黑襖,把臉色襯得極其陰沉——雖然他一直都是陰沉的。
滿街來來往往的喜慶人,唯獨他像個不識時務的天外來客,沒被渲染上一點兒即将要過節的愉悅。
也難怪,他本來就不是中原人,無法感受中原節慶所帶來的歡樂。他的家鄉在距此千萬裏外的邊塞,夏天酷熱焦灼,冬天寸草不生,滿目所及皆是廣袤荒野,人人為了生計活得像行屍走肉,除卻祭祀時點燃的一叢篝火,平日是不見什麽新鮮顏色的。
他拿刀割開密封的藥箱,從中取出一枚熊膽,放到鼻下仔細深嗅,辨別來源是否純正。這年頭魚目混珠的假熊膽有不少,中原商人不可信。
祁重之抄着手倚在頂梁柱上,側目觑着赫戎拿起第二十九枚熊膽,神色很是不耐:“怎麽,怕有毒啊?那要不要拿我來試試毒?”
這北蠻子行事簡直謹慎到了極點,壓根兒不像是番邦未開化之地出來的,先是提出不拿到全部的熊膽就堅決不放第二回血,這便罷了,居然還态度強硬地要求祁重之跟他上山,直到交易結束才可以放他回去。
這擺明了是把他當成人質,防止他中途丢下那父女倆自己溜號。
山上無床無被,吃食難覓,出門撒個尿都能被聞着味兒而來的野狗偷襲,祁重之本來是個閑不住的,在劉家村的時候,尚且能跟巷子裏的猴孩子們趴在地上鬥蛐蛐兒,到了山溝裏可好,舉目除了山就是樹,睜眼是赫戎那張死人臉,閉眼是黑咕隆咚一片瞎,悶得他恨不能以頭搶地。
所幸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在今天盼來了京城的回信,随行同到的還有一封義父寄來的家書,稱熊膽不易收購,今次只勉強搜羅到了三十個,另三十個還要再等一等。
這意味着還要再和赫戎在大松山裏至少同住同吃半個月,祁重之不氣到殺人就不錯了,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兒去。
沒想到赫戎一聽他這話,竟然贊同道:“你提醒得對。”
祁重之差點給氣笑了,懷疑他天天裝鬼,裝到腦子出了毛病:“少做夢了,你還真要我給你試毒?我有什麽理由毒你?”
赫戎并不懂醫理,只是為了安全着想,特意記過幾個解毒配方,他看得出來這些熊膽的真假,卻看不出來它們究竟有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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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當然是要試的,他不相信祁重之費心費力,只是為了幫助萍水相逢的一家人。
畢竟他的人頭在中原通緝令上,已經達到了萬兩高價。
赫戎掀起眼皮,淡淡瞟了祁重之一眼,卻打消了讓他來試的念頭。
大珣人的狡猾奸詐,他早在少年時就親身見識過了。
當年北疆旱災頻起,牛羊餓死千頭,位于中原邊境最近的塔塔爾部落率先向大珣皇帝投誠,獲賜得以讓整個部落休養生息一年的糧食水草。年尚不足十七的他接到北疆國君剿滅之令,随後率兵攻陷塔塔爾,一粒米沒給他們剩,搶奪回了全部物資,還俘虜了兩個大珣派來駐紮監管的官員。
本是皆大歡喜,他手底下的兵都能夠久違地飽餐一頓,而他因為臨時接到國君的命令,沒來得及吃進一粒米,便快馬加鞭趕回了都城。當天夜裏就接到消息,所有吃過糧食的士兵全都中毒身亡,那兩個官員因為事先吃了解藥,故而毫發無損地逃回了中原。
緊接着第三天,中原軍隊大舉壓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信不過這些從祁重之家中送來的熊膽,自然也信不過祁重之本人。
兩人再次來到了劉家。
阿香聞聲開門,赫戎一反常态地主動迎了過去。
她恭恭敬敬給赫戎行了個禮,再擡起頭,眼前卻多了一枚熊膽,從頭頂傳來了赫戎的聲音:“吃了它。”
随後跟進來的祁重之将他的話只字不漏聽了個全,臉色頓時一變,舉步跨到兩人身前,二話不說,劈手就打落了赫戎手裏的熊膽,怒火中燒地大罵出口:“我千辛萬苦給你搜羅藥材,你懷疑我居心叵測便罷了,竟還要拿阿香來試毒,未免也太作踐人了吧?”
“如果沒有毒,這就只是普通的補藥,讓她試試又如何?”
“你——”
那東西畢竟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藥材,阿香匆忙把它撿起來,仔細吹幹淨上面沾染的塵灰,手足無措看向二人。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懵了:“什麽有毒沒毒,這不是祁大哥送給戎大夫的藥嗎,怎麽會有毒呢?”
赫戎寸步不讓地看着祁重之,對阿香道:“吃了它,我才會醫治好你父親。”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倘若有毒,阿香則會成為死在祁重之手裏的第一條人命。
阿香心思單純,并不清楚他們倆之間的具體交易,也不明白為什麽戎大夫突然懷疑祁重之會在熊膽裏下毒。于她而言,兩位都是爹爹的救命恩人,讓她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何況只是試吃藥材——而且是拿爹爹的命做注。
嘴唇剛剛要沾到熊膽,祁重之卻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腕子,阿香愕然:“祁大哥…?”
祁重之惱道:“別聽他的!”
他急躁阻攔的動作裏幾乎暴露了一絲慌亂,被冷眼旁觀的赫戎盡收眼底,不禁臉色愈沉。
“我看你是不太想救你爹。”
“不,我吃!”
祁重之的抗拒情緒實在太明顯,阿香左右為難,正猶豫到底要聽誰的。乍聞赫戎此言,便什麽也不顧了,祁重之一時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她把小半顆熊膽吞吃了進去。
空氣一瞬間凝滞,屋裏靜得落針可聞,祁重之屏住呼吸,暗暗捏緊了拳頭。
“嘔——”
像是在應證赫戎所料,吃下熊膽不久的阿香突然臉色漲紅,跌跌撞撞跑到院子裏,神情痛苦地扶着樹幹幹嘔。
祁重之臉色一變。
赫戎眼底殺氣陡升,迅如閃電扣住了祁重之的脖頸,強而有力的手臂掄起,狠狠将他掼到了牆面上。
悶響沉重,聽得人膽戰心驚,祁重之如被拍在牆上的蚊子,喉間驀地湧上一口腥甜,沿嘴角滑下一線紅痕。眼看着滿臉戾氣的赫戎越逼越近,他強撐着沒有跌坐下去,疼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唯有拇指還能用,在腰間垂死掙紮地一挑,劍鋒出鞘了半寸。
這是赫戎第二次對他起了殺意,恐怕他不會有第一次那麽幸運了。
阿香昏天黑地吐了半晌,她本是胃裏有陳疾的人,剛剛吃得太急了,苦水直鑽舌根,熊膽咽進去,胃裏翻江倒海似的往喉嚨口返酸水。
她萎靡不振地捂着肚子進屋,入眼卻見二人你死我活地打了起來!
她霎時連胃痛也顧不得了,急得大喊一聲:“快別打了!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
祁重之連劍都沒拔.出來,赫戎鉗住他的手腕,聲音清脆地一拉一扣,他的右手就此脫臼,軟綿綿地耷了下來。
祁重之臉色一白,赫戎旋即并指成勾,鷹爪一般抓向他的咽喉——
能剝肉見骨的一招,在那兩個瘋子身上,祁重之見識過。
赫戎的手離祁重之的脖子僅僅毫厘之距,幾乎能感受到他指節的冰涼溫度,再進一寸,祁重之将當場斃命,他卻停下了。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阿香。
阿香滿頭大汗地推開赫戎,攙扶起搖搖晃晃站不穩的祁重之,這會兒他倒比她看起來更像是中了毒的。
“我只是胃疾發作,根本沒有中毒,戎大夫現在該相信祁大哥了吧!”
皺眉頭的換成了赫戎。
居然會沒有毒。
祁重之嗓音嘶啞道:“中原有句話,叫士可殺不可辱,拿劉老伯的命威脅阿香替你試毒,你不覺得你欺人太甚了嗎?”
赫戎的目光落到祁重之蒼白的臉上,眼底神色一時晦暗莫測。
在他的世界裏一向只有他自己,旁人的生命與尊嚴都無足輕重,他是第一次見祁重之這種會為了別人豁出性命相幫的傻子。
赫戎無法理解,這未免有些太愚蠢了。
他突然走近半步,祁重之下意識朝後退縮了下,接着右胳膊被赫戎拿起來,“咔嚓”一聲,脫臼的手腕被完好無損安了回去。
祁重之一怔,試探着動了動手。
“……等等,我還有事求你。”
赫戎擡腳要走,聞言停下步子,揚起眉梢,示意他說下去。
這态度像是對待什麽小貓小狗,祁重之生平頭一回低聲下氣求人,還是在剛怒氣沖沖質問過他後,不禁有些氣苦:“你能等半個月,但阿香不能,她一個女孩子家,自己生活很不容易,我想請你盡快救治好劉老伯。”
怕赫戎不同意,他咬牙又添了句:“大不了,我再跟你回山去做人質。”
阿香眼眶微紅,攥緊了祁重之的衣袖,擡頭眼巴巴看着赫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