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祁重之做了一個夢。
夢裏張燈結彩,吉祥止止,大紅木圓桌旁立了四把凳子,主座上坐着位佛眉溫目的老婦人,祁重之提起酒壺,往她面前的杯子裏倒入了半茬桂花釀。
“奶奶,今兒個是大年夜,您怎麽着也得喝一口,就當沾沾喜氣啦。”
老婦人笑得合不攏嘴,連連輕拍祁重之的手背;“ 嗳,嗳,好孫兒,少倒——你爹娘去哪了?都什麽時辰了,怎麽還不過來呢?”
“他倆啊,”祁重之答道,“恐怕還在忙呢,說是今夜就要裝具了。”
老婦人微愠,催促道:“真不像話,你快去把他們喊來,成天就知道鑄劍,大年節裏還不消停。”
祁重之嘻嘻哈哈應着聲,腳步歡快地去了。
祁宅坐落于龍山腳下,方圓二十裏只此一家,偌大的庭院樓閣,家中唯有主戶四人,老仆兩人,素日裏清淨寧和,就連過節也不外如是。
祁家是百年鑄劍世家,祁重之的爹娘在江湖中頗具名望,兩人雖年紀輕輕,鍛造技藝卻十分精絕老道,最重要的是品德高尚,他們每三年僅出一把作品,每把皆是世人争相哄搶的寶劍,卻從來只贈英雄,不售高價,久而久之傳為佳話,更是被冠上了“鐵伯樂”之贊譽。
三拐兩繞,樸實無華的閣樓後別有洞天,入眼是夫妻倆站在鑄劍臺前,各執羊角卷的一端,把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談到興處,便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畫面何其靜好。
祁重之握拳抵唇,在他們背後驚天動地幹咳了一聲:“老爺夫人,晚膳準備好了,老祖宗派小的我來問一句,您二位打算何時移步前廳啊?”
蜜裏調油的兩人唰地分開,都老夫老妻了,還活似新婚燕兒。祁母笑罵着點了點祁重之額頭,祁父哈哈大笑,不甘示弱地擂了他肩膀一拳,三人鬧作一團,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齊齊簇擁着往回走。
老仆人在院外挂了兩串鞭炮,信子點燃,遠遠傳來噼噼啪啪的震天聲響,山外城鎮中竄升起團團煙火,祁重之仰頭看入了迷,像個孩子一樣往後去夠娘親的手,一抓之下卻撲了個空。
他疑惑地回頭去瞧——哪有什麽爹爹娘親,只剩兩具白骨随風抖如篩糠,眨眼的功夫在他腳邊化為了灰燼。
烏雲閉月,身後哪有什麽紅燈彩披,全是慘白一片的白絹黃花,從房梁處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一路瘋了似的蔓延,頃刻燒到了他的腳底。
祁重之手腳冰涼,被凍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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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翻地覆間,屋裏的滿桌菜肴皆成了喪燭供果,廳堂之上,赫然擺放着三個牌位。
正是他的三位至親。
他恍然大悟地突然想通了什麽,四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撕裂,方才所有的溫情居然全是假象。他仿佛置身于突如其來的驚濤駭浪裏,鋪天蓋地的潮水瘋狂淹沒口鼻,逼得他幾乎要窒息。
祁重之詐屍般坐了起來,胸膛急促起伏,好一陣無法平複。
又是這個夢……
他顫巍巍擡手抹了把臉,沾了滿手濕漉漉的水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山洞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鵝毛大雪,冷風呼呼往裏卷着,祁重之後知後覺發現身上多了一層厚厚的熊皮,而這裏沒有旁人,只能是夜裏睡着後,赫戎悄悄給他蓋上的。
祁重之遲鈍地回神,有些不可思議,怔怔地道:“謝謝……”
——沒錯,赫戎答應了他的請求,在那天夜裏徹底醫治好了劉老伯,他便再一次作為人質,同赫戎在山裏生活了又半個月。
赫戎此人,無論是親眼所見,還是外界傳言,給人的印象都無一例外是陰森可怖的。殺人如麻、冷酷無情已經不足以用來形容他的狠辣,古今多少将帥,唯有他一個被冠上了“鬼”字頭銜,可見一斑。
與他做交易可以,但空口白話地求他辦事,基本是沒着落的,若非是他随手幫祁重之接回了脫臼的腕子,祁重之還真開不了這個口。
不抱希望的事,他卻沒有所求地答應了,反而出乎人的預料。
祁重之總不能直接問人家你怎麽答應了,便只好自己心裏疑惑着,疑惑來疑惑去,覺得更加看不透赫戎了。
山上的日子真不好過,祁重之的兩只腳凍成了蘿蔔,夜裏總是又癢又疼。好在他沒什麽大少爺的臭脾氣,還算可以忍受,
至于無人說話這點,他倒是已經習慣了。
赫戎當真是那種可以十天半月不發一言的人,主動與他說話他也不理,有時實在惹得他煩了,就提溜起祁重之的後脖領,把他一路拖拽到山洞裏頭,扔在那兒不管了。
記憶裏那次失控渴血的狀态,估摸着因為有熊膽加持,倒是再也沒有發生過。
日子過得說快也快,說慢也慢。赫戎站起身來,踢滅了奄奄一息的火堆,對他說:“時辰到了,走吧。”
大概是久居高位的原因,他說話時慣用命令的語氣,總是讓人很不舒服。祁重之故意磨磨蹭蹭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
赫戎也不喜歡別人離他太近。
他的臭毛病真的很多。
祁重之罵罵咧咧腹诽着,臉上的神色卻截然不同地輕快,甚至不知不覺吹起了口哨。
因為第二批家信到了。
意味着他不必再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蹉跎寶貴時光,今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祁重之歸家心切,吩咐仆役們在山腳下接首,這對赫戎來說也很方便,他沒有反對。
“張伯,久等啦!”
這次的聲勢比前一回浩大得多,祁重之嘴角噙笑,在赫戎背後一擡手勢,被喚張伯的中年管家遠遠朝他躬身行禮。二人走近,身着黑衣的人馬訓練有素地分開,齊刷刷讓出中央押送的東西。
在看清那是什麽後,赫戎的腳步猛然一滞。
沒有裝熊膽的藥箱,那裏豎立着一架精鐵打造的籠子!
他瞬間明白中計了!第一反應是迅速後撤,逼近背後的祁重之。
那群明顯不是普通仆役的黑衣人豈能容他得逞,兩支飛箭沖他面門破空襲來,赫戎揮臂打落一支,另一支險之又險地擦着他的臉頰過去,劃出一道見血的傷痕。
垂在身側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發抖,赫戎猛然攥起拳頭。
怎麽回事——提不起力氣!
他的腳步虛晃了一下,額角隐隐冒出汗珠,想要嘗試着運氣,經脈裏像藏了千萬根細針,争先恐後紮透了他的神經,痛得他呼吸粗重。
他驀地擡頭,吃人的目光狠狠懾向祁重之——
祁重之不疾不徐背起手來,笑眯眯踱到一旁作壁上觀,吩咐衆人:“留個活口。”
他給赫戎的第一批熊膽裏,确實摻了毒.藥。
毒是慢性毒,需長期服用才見效果,半個月的期限,剛剛夠滲入經脈,致使他無法動武,受百爪撓心之苦。
至于阿香,他在劉家借住了兩個月,曾目睹過她夜裏因吃急了東西而發病嘔吐,得知她患有陳年胃疾,且十分嚴重,如今整日不眠不休,外加勞心勞力地照顧親爹,必然會不思飲食,誘發胃症。熊膽是大補之藥,味苦澀,如果着急忙慌囫囵吞棗地咽下去,普通人都要惡心半天,何況是她這個身體欠佳的人。
所以他故意制造慌亂的假象,誘使赫戎心生疑窦,逼迫阿香來試毒,阿香情急之下必然會吃得忙亂,祁重之篤定,她十有八九會不堪重負地全部吐出來。
他拿自己的命做了一場豪賭,好在他賭贏了,上天站在了他這邊。
然而赫戎畢竟是赫戎。
他連站直都難,本該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可這魚委實是條性情剛烈的,臨死還能濺屠夫一身腥水。
因祁重之下了留活口的命令,殺手們投鼠忌器,赫戎正看中這點,胸膛直沖面前一把劍刃而去,對手見他目光兇狠,以為他要自戕,慌忙收招撤勢,身側短暫露出一個缺口。
赫戎像窮途末路的野獸,額頭撞開那人的腰,矮身就地一滾,避開了兩只同時抓向他的手。
他還想伺機再逃,祁重之已飛身而至,鐵掌扣住他肩膀,擡起膝蓋重重一撞人腰際,從後将赫戎牢牢壓到了地上。
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眉峰皺得死緊,眼睛紅得滴血,頭頂的帽子在打鬥中不知所蹤,編紮得體的辮子散亂了一半,意識到此刻壓在身上的人是誰,突然怒吼着掙紮起來,額頭在地面“嘭嘭”磕出駭人聲響,看起來像發了狂的瘋狗。
——真是狼狽不堪。
咔嚓。
祁重之卸了他的右肩。
“我得多謝你,”他從仆役手裏接過繩子,輕而易舉按住渾身發抖的赫戎,慢條斯理把他的雙手捆起來,随後俯身貼近他耳邊,低聲笑道,“多謝你的心思缜密,沒有挑我來試毒,不然我還真抓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