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籠子是用精鐵打造,欄杆的縫隙極窄,大概僅有一條胳膊粗細。中央開了一扇供爬進爬出的小門,門上挂着鎖,雪天裏反着冷冰冰的光。寬估摸着約六尺,高約五尺,僅能容納一個半大孩子的身量,成年男人進去後,要站站不起來,要坐伸不開腿,只能憋屈十足地跪在裏頭。
不管怎麽說,祁重之還是佩服赫戎的。
尋常人若中此毒,多半已經被劇痛折磨到神志不清、渾身虛軟,他卻還能強撐着一絲神智,用盡渾身力氣抵着籠門,死死不肯踏進去一步。
僅僅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身上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若是衣衫單薄的夏季,還不定怎麽春光乍洩。
他就那麽喘着粗氣把住門口,誰來推他,他就不分黑白地張嘴咬人,樣子雖然難堪,但也兇狠極了。
祁重之撥開一衆焦頭爛額圍在他身邊,恐吓不成反被恐吓的下屬,不由分說捏開他的嘴,強行塞進一顆黑色藥丸。
赫戎被迫吞咽下去的同時,還在祁重之手背上半死不活地印了個牙印。
折斷了爪牙的野狼再兇狠,終究還是被當成狗關進了鐵籠,這是最徹底的侮辱手段,不是深仇大恨還真幹不出來。
更折磨人的還在後頭。
一號黑衣夜行的人馬聲勢浩大,還帶着個裝人的大鐵籠子,客棧必然是住不了了,只能露宿荒郊野地。
祁重之背靠大樹席地坐着,嘴裏嘎嘣嘎嘣嚼着一塊冰糖,把雙腳伸到火堆旁取暖。他喜歡吃這玩意兒,不像別的甜品那樣讓人發膩,吃多了也不必擔心壞牙,是小時候娘親唯一允許他碰的零嘴兒。
想到娘親,他把後腦勺抵上樹幹,眼睛裏倒映出滿天星子,就維持仰頭望天的姿勢,開始專心致志地出神。
他的爹娘失蹤在北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奶奶年事已高,乍然聽聞這樣的噩耗,隔夜就撒手西去了,留下當年未滿十五的祁重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他的義父為人忠厚仗義,不僅幫六神無主的他妥善置辦好了喪事,還将他接到家裏來常住,更甚至扔下了手頭大大小小的生意,親自去塞外走了一趟。
他這一走就是三四個月,祁重之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兩罐摻了土的骨灰。
當年的邊塞很不太平,天高皇帝遠,北疆與中原邊境的幾座小城頻繁發生紛争,大珣朝廷遲遲不派人來管,于是小打小鬧愈演愈烈,最終發展成了攻城略地規模的兩國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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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自從出了個鬼帥後,原本散亂野蠻的軍隊漸漸嚴謹規整起來,畏懼神鬼之說的陋習雖然還有,但鑒于他們自己的主帥就是“天降神使”,中原這方面的老計策顯然就對他們不太好用了。
祁家父母去的不巧,正趕上戰事焦灼的時候,二人為了趕制手頭一把新劍,不惜以身涉險,往邊境尋找一種稀有鐵礦作為主要材料。不想在回程當夜,北疆突然舉兵攻城,守城的大珣官員是個膽小如鼠的飯桶,沒等抵禦過一注香的時間,便收拾家當棄城逃了。
還因為怕敵軍追來得太快,臨逃走的時候,順便把各路城門都給考慮周到地堵嚴了。
舍下滿城老老少少,如甕中之鼈,一夜之間全被燒為了灰燼。
——連同他的父母一起,成了邊境永不超生的孤魂野鬼。
那個下令焚城的敵國将領,不是別人,正是赫戎。
一聲極端沉悶的低哼傳入耳中,祁重之的眼珠沉沉地轉動,落到鐵籠子裏的人身上。
他穿的大部分衣物都被他自己徒手撕扯壞了,身上遍布着道道抓撓出的傷痕,指甲裏甚至嵌着帶血的肉絲。頭發散亂着,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一聲比一聲粗重的鼻息。
在旁盯了許久的張伯見勢不對,唯恐真出了人命,牙疼似的“哎呦”道:“祁少爺,您給他喂的是什麽藥哇?”
祁重之的聲音平淡到聽不出情緒:“什麽藥不重要,能讓他老實才重要,他現在這幅樣子,不是很省我們的事嗎?”
赫戎确實老實了很多,可不像是精疲力盡的樣子,因為手指甲還能有勁兒深深掐進肉裏去。他的肩膀已經被接好了,至于為什麽蜷縮着不動——
因為祁重之給他喂的那顆藥丸,是勾欄院裏面才能用到的。
專門拿來對付那些性子剛烈的雛兒,百試百靈。祁重之臨來劉家莊之前去逛過一趟,提褲子走的時候,順手從老相好房裏抓了兩粒,沒想到在這兒派上了用場。
十幾個人肆無忌憚的目光下,赫戎跟只牲口一樣被關在四面透風的籠子裏,從感受到身上開始發生不正常反應的那刻,他就像被從頭楔進了一根釘子,紮紮實實釘死在了原地。
風越刮越大,一場大雪連續下了好幾日,等停的那天,從地底鑽出刺骨的冷,鋼針似的刺着皮膚。
籠子上面蒙了層黑布,完全遮蓋住了赫戎的視線,路上經過小半月的颠簸,他已磋磨得不成人樣,唯剩一雙瞳仁還晶亮得可怕。
祁重之掀開黑布一角,剛巧迎上他被陽光刺得眯起的雙眼,眼珠的顏色很漂亮,流光溢彩,醞着淡淡的金棕,像是由某種寶玉制成的,只是看過來時,會讓你感覺脊背發涼。
祁重之一把揭去了黑布,他沒有閑情逸致欣賞寶玉,也不想探究那雙眼睛裏裝了多少恨怒。
最好是越多越妙,這樣折磨起他來,才更有報仇雪恨的快意。
久未謀面的光亮就此鋪天蓋地傾瀉下來,赫戎不躲不閃,兜頭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下。
他發着抖打量起四周。
眼前是四進四出的大宅子,修建得非常豪奢,盡顯京城大商賈的本色。
“把他搬進柴房裏。”站在臺階上的祁重之指揮道,“張伯,勞駕把賞錢給各位發下去。大家夥兒辛苦了,趕緊去後廳裏吃壺熱酒吧。”
其餘人一哄而散,紛紛奔去了後院,剩下兩個做苦力的,一邊一個擡起籠子,呼哧呼哧搬向陰暗狹小的柴房。
祁重之側過身來讓道,鐵籠經過他面前時,突然劇烈震動了一下——
下人的手一個不穩,籠子向右邊猛地傾側過去,重重磕到了其中一個人的腳背上,那個人立刻松手搬起腳,嗷嗷嚎叫出聲,金雞獨立似的原地蹦跳。
另一個人的步伐自然更加搖晃不穩,赫戎于是再次發力,拿身體當武器,砰然撞向鐵籠,朝祁重之的方向咣咣铛铛滾過去半匝,一只鷹爪從鐵欄之間伸出來,閃電般攥住他的腳踝。
祁重之躲閃不及,後槽牙瞬間咬緊,本能要提膝去踹他,奈何他抓得死緊,致使腳下失去平衡,連人帶鐵籠,咕咚從臺階上栽了下去。
臺階不高,只有三層,但冷不丁要摔這麽結實的一記,任誰也吃不消。冬季裏腿骨脆弱,祁重之猝不及防單膝磕在了地面,當即覺得膝蓋一麻,再想站卻站不起來了。
他也是個狠角色,眼神瞬間冷下去,拔劍就斬向赫戎的胳膊——
赫戎及時抽手回來,劍鋒仍舊深深割開皮膚,在地面灑出一溜血線。
血腥味蔓延開來,鑽進所有人的鼻尖,窮途末路的赫戎暴吼一聲,眼睛充血般赤紅,開始毫無章法捶打撞擊起籠門。
終于反應過來的兩個家丁匆忙上前攙扶起祁重之,急三火四地向後退開,驚魂未定看着囚籠裏發瘋的人。
祁重之呲牙咧嘴按了下膝蓋,确定只是普通的撞傷,扭頭吩咐道:“趕緊!把安神香給我拿過來。”
家丁答應一聲,掉頭跑去屋裏取。
他撿了塊石凳緩緩坐下,攙着他的下人給他撩開褲襪,不由倒吸口涼氣——隔着衣服,腳踝上烙了一圈深紫色的淤青。
祁重之放下褲腿,心有餘悸閉了閉目。
他知道,如果不是赫戎中了經脈無力的毒,就在剛剛那一刻,他的腳恐怕已經被廢了。
“少爺!香拿來了!”
家丁滿頭大汗地把香奉上來,祁重之一點眼皮,拿起一方手帕捂住了口鼻,朝赫戎那邊兒擡了擡下颌。
家丁會意,一手擡袖悶住鼻子,一手舉着點燃的安神香,戰戰兢兢湊到籠子跟前。
濃郁的香味兒源源不斷被吸入體內,陷于狂躁中的赫戎反抗動作漸漸遲緩,終于眼前一黑,萬分不甘地轟然倒地。
家丁們一前一後,正要去擡他,祁重之擺擺手,突然改了主意:“把他搬進我房裏吧,就放在外屋。”
兩個家丁面面相觑,剛見識過北疆鬼帥的可怕,誰也不敢輕易從這種命令。年紀大點兒的跨近一步,彎下腰來語重心長勸他:“少爺可要三思啊,這瘋子不是好惹的,不說能傷着少爺,就是發起瘋來弄出的動靜,不也招人心煩嗎?”
“我心裏有分寸,”祁重之說,“你們搬吧。”
家丁們清楚他說一不二的脾氣,勸了一遍不聽,就只得答應着去了。
“還有……”臨走,祁重之又叫住他們,指着赫戎的胳膊道,“把包紮用的布給他扔進去,趁他沒醒,隔着籠子再給他撒點金瘡藥,別輕易讓他死了,我留着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