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張平森接到消息,沒等商行罷會,就緊趕着回來了。
一進屋,率先看到了祁重之腿上的傷。
“哎呦,這是怎麽弄的?”
“不留神磕的。”祁重之随口答。
屋裏燒着地龍,很暖和,他便大咧咧把褲腿挽了上來,膝蓋上敷着冷毛巾消腫:“您怎麽這麽早回來了?”
“急着回家看我好久不見的兒子。”張平森彎腰湊到他膝蓋那兒,小心翼翼掀開毛巾一角,見了傷勢,心疼得連連吸氣,嘴上還不饒人地訓斥,“臭小子,多大的人了還跟猴子一樣皮,這準是在前院臺階上磕的吧?嘶……你看看,腫了這麽高。”
祁重之挨了通罵,心裏卻很熨帖,嬉皮笑臉跟義父賠罪:“知錯了知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
張平森又湊在他腿前研究了好一會兒,直把他腫起來的高度都測算出來了,确定真沒什麽大礙,才舍得直起腰來坐下。
他開門見山問起正事:“我聽說你這趟去,真把他給找着了?”
祁重之彎彎唇角:“我還把他給綁回來了。”
“喲,”張平森詫異,“本事真不小,綁回來撂在哪兒了?”
祁重之:“我房裏。”
張平森瞪着他:“這是個大禍害,既然能抓住,你應該在路上就解決了他,帶回來就算了,還放自己屋裏幹什麽?”
祁重之把膝蓋上的毛巾拿下來,拉好褲腿,慢悠悠答:“就這麽殺了他,未免太便宜了。”
這口氣說得怡然自得,好似嘴裏吐出來的是“今天晚上吃什麽”,但掂量一下他和赫戎之間的恩怨,立刻就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張平森自然而然想到了鐵板烙背、剝皮抽筋、五馬分屍那一套血淋淋的酷刑,并且認為憑自家義子的手段,還真有可能幹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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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重之在義父跟前打小嘻嘻哈哈慣了,從不見外,這會兒看他表情要變,才見好就收,趕緊轉了話鋒:“好啦,說點正事。您還記得我家祖傳的那本書嗎?”
張平森膽戰心驚揮去腦海裏缺胳膊斷腿的關外壯漢,遲鈍地回神:“祖傳的書?……噢,好像是有那麽一本,你爹曾經跟我提過一嘴,叫什麽《劍錄》的?”
“對,就是它,”祁重之說,“去北疆的時候,我爹把它帶在了身邊,那是我家幾代人的心血,後來我爹娘沒了,書也不知所蹤,我想他們九泉之下也不能合眼。”
張平森:“所以你把鬼帥綁回來,就是想從他嘴裏問出《劍錄》的下落?”
祁重之:“不錯。”
張平森恍然大悟,轉而揣摩一番其中利害,卻欲言又止了:“孩子,別怨義父說話錐心,當年一把大火,整座城都差不多給燒幹淨了,你如今要找一本書,恐怕……”
“義父還記得溯城之戰嗎?”祁重之問。
他話題轉得太快,張平森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啊…記得,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浦城與溯城前後接壤,是唇亡齒寒的關系,浦城,就是我爹娘遇害的城池被燒毀後,北疆的軍隊還有往中原腹地繼續挺進的架勢,朝廷這才終于察覺到危機,一口氣撥了上萬人的兵過去,力求守住坐立在這之後的溯城。”
“仗最後雖然打贏了,但大珣損了一名将領和近八千的兵馬,而北疆那邊一共也才七千人。可惜塞外糧草稀缺,戰馬又是游牧民族的命根子,一舉湊出小七千的兵力已經是前所未有的極限,再想打也不成了,只能班師回朝,否則就大珣派出的那些飯桶……啧。”
張平森幹咳一聲:“這是大珣人該說的話嗎?”
“我是大珣人,可不是大珣朝廷的人,”祁重之無所謂地一笑,“北疆能打這麽漂亮的仗,主帥的原因的确占了很大部分,可赫戎歸根到底不是神人,他的腦子也沒看起來那麽好使,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中途更換了兵器。”
“更換兵器?”張平森微微皺眉,“你是說……”
祁重之:“北疆人是一群窮瘋了的野狼,每逢屠城之後,必然要把城裏的油水全都搜刮一空。有傳言說,在蒲城被燒毀後,赫戎沒有立刻進軍,而是原地紮營,吃了兩個多月的老本,才又開始帶兵行進。”
“大珣在溯城與北疆軍隊的第一次交鋒,就看出了他們在兵器上的變化。北疆從前往往以弓箭和彎刀為主,彎刀尺寸較短,操作不易,而塞外的鑄造技藝又不到家,鍛打出來的刀片易折易斷,想要殺人,就必須靠近敵人半步之內,往往還沒等摸着大珣将士的毛,就已經被中原鐵劍刺穿了。”
祁重之說得口渴,給自己倒了杯茶,張平森緊趕着問:“那他們到底換了什麽樣的武器?”
祁重之:“陌刀。”
張平森失聲:“陌刀?!”
祁重之點頭。
張平森唏噓:“我曉得,那是中原失傳已久的一種兵刃,傳說造工繁瑣,取料不易,制出來的刀片修長輕巧,殺傷力卻極大。真是不可思議……可這是刀器,跟《劍錄》有何關聯?”
祁重之:“義父博聞廣見,可您有所不知,陌刀本就是由古時的斬馬劍演化而來,鍛造方式與劍類同。我爹也是無意中獲悉了其中奧秘,又經過無數個日夜的鑽研,才摸索出了鑄造方法。由他的手制出的新陌刀,雖然不一定能與傳說相媲美,但也不容小觑。”
張平森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說,這個赫戎很可能在放火之前,搜走了祁家劍錄,得到了陌刀鑄造方法,繼而現駐紮造兵,給北疆兵馬換了新的武器?”
“不是可能,是一定,”祁重之深吸口氣,把灼心的一股火從喉嚨口沉甸甸壓回胸膛裏,微微冷笑道,“如果不是拿到了《劍錄》,再給他十個腦子,他也造不出這樣的兵器。”
張平森同樣臉色複雜,眉毛皺得能夾死蒼蠅,一番話談完,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好一會兒,各自心裏像塞了團棉花,堵得想吐又想哭。
丫鬟來傳喚,說是飯菜做好了,祁重之卻站起身來要走。
張平森拉住他:“诶,好容易盼着你回來。”
祁重之抽回手告罪:“等明早再一起吃。”
張平森:“合着今日就不吃了?”
“吃,我回屋開小竈去。”祁重之朝後揮揮手,大步流星出了房門。
他剛入住張家的時候,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同桌用餐時總見生不肯多吃,到了晚上常被餓醒,抽條拔苗的少年,瘦得卻跟竹竿子一樣,張平森看了心疼,給他在屋裏單獨設了小竈,一應廚具菜品俱全,讓他半夜餓了,就再自己捯饬點兒填肚。
久而久之,除了練出手可登大堂的廚藝,還養出個不着調的壞習慣——別人晚飯圍桌吃飯,獨他一人鑽在屋裏悄沒聲兒地吃獨食。
祁重之從鍋裏撈出五個油糕,高高摞在盤子裏,端到籠子邊上蹲着吃。
他團的油糕個大量足,很舍得放配料,因此香味兒濃郁,單聞着就足以讓人饞出口水。
今晚上的月光很好,屋裏只點了兩盞燈,關上門來有種朦朦胧胧感。赫戎的胳膊已經讓他自己包紮好了,整個人不太舒坦地窩在籠子中央,兩頰因失血而變得蒼白,愈發顯得眼睛晶亮,瞧着倒是更淩厲了幾分,他眼珠轉動,涼飕飕的目光剮過祁重之油汪汪的嘴,很想把那兩瓣剁下來喂狗。
“咱們都是聰明人,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問你幾個事兒,你照實了說,我就不為難你。”
赫戎冷哼,不想搭理他的屁話。
祁重之不甚在意:“虎落平陽,你也沒有別的選擇。我費了那麽大的周章抓你,卻遲遲沒有下殺手,你不想聽聽其中原因嗎?”
那三十個熊膽太不好消化,吃得赫戎現在都心氣郁結。這話恰好戳到了他的痛處,許久,他極輕微地一擡下颌,示意祁重之說下去。
祁重之笑了笑,明明籠子裏那位才是階下囚,但對方的态度,仿佛他才是處于下位的那個。
“第一個問題,你在北疆究竟犯了什麽事?”
赫戎:“殺人。”
“什麽人?”
“國師。”
祁重之噎了一下,這倒是真沒料到:“……自己親爹都殺,果然禽獸不如。”
北疆族民篤信神鬼,大國師在部落間可是比國君還有威望的存在。他現在知道為什麽赫戎要叛逃北疆,千辛萬苦躲藏進中原,還專門往深山老林裏鑽了。
赫戎無動于衷:“還有嗎?”
“有,”詫異完了,祁重之端着空盤子起身,重新從鍋裏撈了五個油糕,放到籠子外剛夠赫戎能碰到的距離,逗狗一樣逗他:“這第二個問題,回答完了你就可以吃。”
赫戎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不善。
祁重之:“為什麽要殺他?”
這問題其實有些超綱,他是臨時起意問的,因為覺得赫戎不像是會做這種自斷前程的傻事的人。
赫戎重新恢複到之前緘默不語的狀态,眼皮漠然垂低下去,聾了一樣對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因為祁重之給他的難堪,還是因為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祁重之等了一會兒不見下文,莫名覺得他這種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很有趣,眼神肆無忌憚把他從頭到腳打量過去,舌尖慢慢舔過一側虎牙,譏笑道:
“你現在跟個娘們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