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赫戎唰地貼近籠門,猛然把胳膊伸出去抓他,祁重之早有防備地後撤一步,抓了個空的赫戎反手拍落碗裏的油糕,端起碗向地面狠狠擲去。
碗應聲變得四分五裂,他毫不猶豫抓攥起一把碎瓷片。
祁重之大呼不妙,蹦起來沖向屏風後面。
與此同時,赫戎手中碎片化作暗器,攜破空風聲倏然射向他的方位——
幾片碎瓷割透屏風,齊刷刷沖着他的腦門而去,祁重之急忙扯過手邊桌布,單臂拽着邊角猛力一旋,将兜頭罩來的“暗器”通通卷了進去。
屏風上映出赫戎脫力癱坐下去的身影,粗重喘息呼哧呼哧傳進耳中,看來扔這麽幾個小碎片,也是把他累得不輕。
“嘿呦…何必呢,這麽不經逗。”祁重之撂下桌布啧啧搖頭,心疼地去摸四分五裂的屏風,“我這塊屏風,賣了你也賠不起。”
赫戎沒再繼續反擊,大約一是精疲力竭,二是手邊僅剩的油糕威力欠佳,算不上一件能用的兵器,沒法把他的腦袋給砸出大坑來。
祁重之見好就收,不打算把他逼得太急。
他吹滅兩盞小燈,屋裏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反而更凸顯出那廂久久不能平息的紊亂粗喘。
鐵石心腸的祁重之權當配樂,脫鞋上炕一氣呵成,把被子往頭上一蒙,心安理得睡起了大覺。
豎日大早,他打着哈欠披衣起身,踢拉着步子出來洗漱,眼睛下意識往籠子那兒瞥了一眼,就定住了——
地上本該散落着五個油糕,如今少了兩個。
再看倚着欄杆閉目養神的赫戎,面容一如往常兇神惡煞,只是嘴角沾了粒小小的芝麻。
祁重之眉毛一揚。
他好心情地沒點破,裝沒事兒人一樣,輕手輕腳掃走了剩下的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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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只要祁重之把飯菜放在籠子外面,守着他的時候,赫戎便跟瞎子一樣置若罔聞,一到半夜三更,聽着祁重之睡熟了,他才做賊一樣開始狼吞虎咽。
祁重之對此啼笑皆非,覺得他可恨之餘,倒也有兩分平常人的可愛之處。
然而可愛歸可愛,他一天一頓地養着赫戎,可不是為了拿來當寵物觀賞的。
之前幾天是時候沒到,現在,時候到了。
狹窄的一方鐵籠裏,赫戎抱住腦袋,面孔扭曲地掙紮翻滾,身體不停撞向左右欄杆,發出令人心顫的“咚咚”悶響。
他陷入了某種不明緣由的癫狂,額頭青筋暴起,死咬着牙關不吭聲,看起來痛苦異常。
祁重之平靜地坐在他對面,手裏把玩着一個小藥瓶,耐心十足的模樣。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從籠子裏傳出的悶響漸漸低弱,在赫戎終于受不了地慘叫出聲後,祁重之适時拔開木塞,把藥瓶放在地面,恰好在赫戎努力伸手,卻無論如何夠不到的地方。
瓶子裏放着熊膽制成的藥,赫戎身上的毒發作了。
他想喝血,想得要命。
“五年前的溯城之戰,你們手中更換的兵器,鑄造方法是從何而來?”
祁重之一遍遍重複着問題,赫戎頭痛欲裂,耳朵裏嗡嗡作響:“兵……器?”
“對,兵器,”祁重之稍稍傾身,盯着他的眼睛,放輕聲音循循善誘,“那是一把陌刀,你們北疆人第一次用這種兵器。你是從什麽地方得知的?是不是在蒲城裏……從一對中原夫婦手中拿到的?”
“我不知道……”赫戎的牙關咯吱作響,“把藥給我!”
祁重之忍不住站起來,微微提高了音量:“你知道!那是一本書裏的其中一頁,你拿到了那本書對不對?它現在在哪裏?”
“一座城裏上萬人,戰利品數不勝數,我殺過那麽多人,怎麽可能記得!”赫戎厲聲低吼,一雙眼睛成了赤紅,拼命去抓籠子外的藥瓶,樣子異常狼狽,“把藥給我!!”
祁重之驀地攥緊了拳頭,眼底迸出一線殺意,屋外炸出一聲驚雷,他深深一閉目,勉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用腳尖把藥瓶往前輕輕踢近了半分,堪堪停在赫戎的指頭跟前:“只要你告訴我《劍錄》的下落,解毒.藥有多少就給你多少!”
赫戎死死扒着欄杆,冷汗順着臉頰滾落到下颌,看着祁重之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肉鮮血熱的兔子:“我說了、我說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再想!”耐心告罄的祁重之猛然跨近,手掌一把按住鐵籠頂端,居高臨下和赫戎對視,一字一頓狠聲道,“想不出來,你就永遠要做我籠子裏的狗!”
他反身一腳跺碎了藥瓶,“咔嚓”一聲,褐色粉末殘忍撒了一地。赫戎瞳孔驟縮,幾近崩潰撲到門邊,十指拼命去摳抓挂在外頭的鐵鎖,指甲縫裏盡是血跡。
祁重之連人帶鐵籠,将他整個踹出了門外。
門在赫戎眼前嘭地關上,将他吼叫的聲音隔絕了大半。祁重之背靠門框抹了把臉,拖着千鈞沉的雙腿坐回床上。
他默不作聲彎下腰,把臉深深埋進掌心裏。
他已經整整等了五年,終于等到一個可以手刃仇人的機會,卻因為家族百年的心血而不能動手。
他還要繼續等,等到仇人松口。
也許要一天,也許要一月,也許要一年……也許心志堅韌的赫戎到死都不會如他的意。
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隔着層門板,二人一坐一卧,從夜色冗沉到晨光熹微,一個慘痛在身體,一個恨怒在心裏。
祁家少爺住的院子從此成了禁區,下人們每每經過都要繞道而行。祁少爺的臉色一天賽一天陰沉,雖然待人待物的态度仍和平常一樣,但舉止間總難免會流露出一絲焦慮,大家夥兒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觸他黴頭。
因為他估計得不錯,赫戎直到現在為止,還不肯透露出半點他想要的消息。
也許是因為赫戎知道,如果他說出了《劍錄》的下落,他的命也就沒有再留着的必要了。
祁重之又往嘴裏灌了口酒,再想倒第六杯,手被人按住了。
張平森難得對他端起長輩架子,強行把酒壺奪了下來:“行了行了,別喝了。”
祁重之其實沒醉,也沒有要借酒澆愁的意思,他從來不幹那種傻事兒,只是心裏煩躁,得有點東西供他宣洩。
張平森嘆口氣:“什麽都沒問出來?”
祁重之:“您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你以為北疆的鬼帥是好糊弄的?”張平森道,“他審過的犯人比你吃過的鹽都多,你那點‘過河拆橋’的算盤,他能看不出來嗎?”
“看出來又怎樣,”祁重之不信邪,“他身中奇毒,我不信他能熬到死。”
張平森:“他中的什麽毒,你弄清楚了嗎?”
祁重之搖頭:“不清楚,我問了幾個大夫,都說聞所未聞。他說他是殺了他爹才逃來中原的,我懷疑也許是北疆的某種蠱術。”
張平森一聽,不由倒吸涼氣,連自己親爹都殺,這是什麽喪心病狂的貨色?自家義子如今就天天和這種東西共處一室,長此以往還得了嗎?當下不容置喙地一拍桌面:“不行,你別跟他再耗了,趁早殺了他,把人頭送交官府。孩子,這是北疆的統帥啊!可不是鬧着玩的!你窩藏敵國軍隊頭目,院子裏哪個家丁不長心眼地随口亂說,咱們家就完啦!”
因為祁家私事而陷旁人于險境,祁重之自知理虧:“可《劍錄》的下落還沒有查明……”
“我看他多半不會告訴你,”張平森語重心長,“就算告訴你,你能保證他說的是實話嗎?你要找《劍錄》,與其寄希望于仇人,還不如寄希望于自己人,讓義父派心腹去北疆幫你查查看,一定給你查出門道來,好不好?”
祁重之仰頭靠進椅背,茫然望着黑漆漆的屋頂,一時陷入了沉默。
義父說得沒錯,把希望寄托在滅門仇人身上,本身就是個極端愚蠢的行為。他祁重之自诩聰穎,可就偏偏在赫戎這裏犯了難。
費盡心機把他抓回來,他卻像只團起來的刺猬,讓人無處下口。想要強行窺探其中隐秘,就要做好被紮一嘴血肉模糊的準備。
可惜這種事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有時當局者即便清楚厲害,也不願意抽身而出,因為深陷其中時尚能抓住一線光亮,可要真正踏出局外,等待他的才是又一輪的混沌不明。
張平森的話,讓祁重之夾在道義和親情之間兩難,無疑令他更加心煩意亂了。
“我知道了……讓我再想想吧。”
出來飯廳,祁重之腳步虛浮地走在路上,他給自己灌了不少酒,眼神雖說清醒,但腦子裏多少還有點混亂。
走近他居住的院子,院門一如既往緊閉,因為裏頭關着能吃人的惡狼,所以他又在門上加了把鎖。
這防備程度,幾乎有點神經質了。
祁重之自嘲一笑,伸手推開門。
眼前的一幕,讓他呼吸狠狠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