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籠子裏面關着的,大概是個血人了。

赫戎的額頭在鐵欄杆上撞開了個豁口,血漫過眼睛滑到嘴角,一滴不剩被他舔了進去。除此之外,他唯一完好的左臂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牙印。

他如同患了狂犬症,可眼前無人可傷,只好自己折磨起自己,在所能撕咬到的所有皮膚上肆無忌憚地吮吸鮮血。

——導致臉色灰敗,渾身虛汗,連瞳孔都是渙散無光的,可牙齒竟還仍然深陷在左手腕上!

“你他媽瘋了嗎?!”

祁重之萬萬沒想到會有此情狀,險些驚得把舌頭吞進去。他下意識以為赫戎要自殺,邊掏鑰匙邊沖進院子,火急火燎打開籠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裏頭半死不活的男人拖了出來。

期間赫戎一動不動,眼皮生氣全無地半阖着,祁重之剛一觸到他冰涼的手,心不由得咯噔一跳,匆忙去探他的鼻息——好險喘氣還穩當。

他剛才差點以為赫戎把自個兒給喝幹了!

他把赫戎半抱在懷裏,繞到他身前去奪他的手,奈何這條瘋狗咬得太緊,輕易還拿不下來。

祁重之滿頭大汗,勉強捏開他的嘴,一點一點把牙齒掰開,取出他血肉模糊的手臂。

赫戎的喉結微微滾動,艱難吞咽下一口血沫,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小片陰影,把他整個人渡上層憔悴之色。

“媽的……”看着這根被當成骨頭啃的胳膊,除了罵娘,素來巧言的祁重之也想不出還能說什麽了。倘若他和赫戎不是仇人,他倒真想敬這位仁兄一杯,問問他腦子裏究竟裝得是腦漿還是泥漿。

他從衣服上撕下一角布料,簡單給赫戎包紮住傷處。被毒性折磨到如此地步,寧願咬死自己也不肯向旁人低頭服軟,如果不是确定赫戎曾鑄出過陌刀,祁重之幾乎要懷疑他真的根本不知道《劍錄》的下落。

他背起滿腦袋泥漿的赫戎,大步流星跨出院外,劈手逮住一個路過的家丁:“去叫大夫!”

停下來的家丁是個年紀還不大的,定睛一瞧他背上昏迷不醒的人,聯想這幾日從他院子裏不時傳出的呻.吟慘叫,頓時大驚失色,語無倫次指着他們:“少爺你你你……你把人家怎麽了?”

失血過多可是會死人的,祁重之沒心思跟他逗樂,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少廢話,抓緊去!”

Advertisement

家丁屁滾尿流地去請大夫,祁重之半路又喊:“站住!”

小家丁戰戰兢兢回頭。

“大夫要是問起來,就說我朋友出去打獵,被野狼給咬了。其餘的別聲張,記住了嗎?”

“诶,我記住了!”

“快去快回。”

打發走了家丁,祁重之背着赫戎跑進後院,踹開一間幹淨客房的門,把奄奄一息的人平放在床上,先給他喂了顆抑制毒性的藥,再二話不說扒走他渾身沒法見人的破布條,從櫥櫃裏翻出件嶄新的中衣給他套上。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再看此時癱在床榻上的赫戎,已俨然是個病中貴公子的模樣。

前腳剛給他拾掇好儀容,後腳大夫就到了,跟着魚貫而入的還有聞風趕來“探病”的張平森,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跟祁重之吹胡子瞪眼,便只沉着臉坐在一邊,滿臉上寫着:還找大夫幹什麽?讓他淌血淌死了算了!

祁重之厚着臉皮裝沒看見,撸起赫戎的袖子,指着上頭的牙印問:“我朋友打小患有瘋症,旁人一眼沒看住,就讓他把自個兒給咬成這樣了,勞駕您給診診,他有大礙沒有?”

大夫看了那滿胳膊觸目驚心的人牙印,正兀自吓得坐立不安,聽了這通解釋,屁股方才在凳子上坐穩了,定下神來不由唏噓:“那他這症狀可真不輕啊……”

他朝背後招了招手,一個小藥童提着藥箱湊上來,動作熟稔地開蓋取藥。老大夫吩咐了一聲,他乖巧一點頭,噔噔噔跑出去,不一會兒,從張府下人那裏要來一盆煮過的水,端着安安靜靜等在床邊。

傷處原來并不深,只是爛開的口子多而密集,淌出來的血七七八八彙聚在一起,所以看起來慘不忍睹。祁重之拿拇指微微摩挲過他的皮膚,覺得平心而論,就算赫戎長有一嘴鐵齒鋼牙,大概也咬不爛這一根由荒漠風沙裏淘出來、皮糙肉厚的胳膊。

剛剛是不是緊張過頭了。

“嘶……奇哉怪也。”

他正走着神,被大夫一句話拉回現實,疑惑揚了揚眉毛:“嗯?怎麽了?”

大夫一面給赫戎把脈,一面緊皺眉頭捋着胡須:“老朽行醫數十載,少有號錯脈的時候,這位小哥面容憔悴,唇色淡白,鼻息輕弱,還伴有體寒發熱,分明是氣血兩虧之狀,可老朽探他的脈象……”

祁重之看了眼床上雙目緊閉的人,追問道:“脈象如何?”

“脈象穩健有力,別說高燒發熱,就是這些個外傷失血,也根本號不出任何征兆啊!”

祁重之愣住:“也就是說,號不出來他究竟有病沒病?”

“也不能如此說,”老大夫顯然也是頭回見此奇人,言語間透着驚異,不似作假:“并非是號不出有病沒病,而是他體狀有恙,脈象卻無虞,就好像、好像是……”

“好像什麽?”

“好像這具軀殼根本不是他的一樣!”

這話說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屋裏一時陷入死寂,饒是巧舌如簧的祁重之,倉促間也不知該怎麽對這個結論表态。

老大夫的醫術在方圓百裏內都有名聲,他總不會胡言亂語去砸自家的招牌。

可是他自己的軀殼不是他自己,這怎麽可能呢?

“那依您老看,他什麽時候能醒?”

“若是正常人的話,睡個兩天也就醒了,可是這位小哥……”大夫搖搖頭,遞給祁重之一張藥方,起身拱手,“請恕老朽才疏學淺,不敢武斷,這張方子您收着,旁的不敢開,都是些補氣養血、生肌化淤的藥材,外敷內用,胳膊上一日一換藥,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祁重之收好藥方,親自送師徒二人出門,及至拐角處,避開其餘人耳目,将一錠銀子悄悄塞進大夫手裏,低聲囑咐道:“這是一點兒心意,請您務必收下。您今日就當出了個普通的診,從沒見過什麽脈象奇怪的人。”

大夫也是個人精,當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連聲道:“慚愧慚愧,老朽未曾出什麽力。少爺放心,我二人明白,您且留步,老朽告辭了。”

目送老大夫兩人身影遠去,祁重之揣着滿腹心事回頭,恰恰撞上義父沉得滴水的臉。

祁重之眉心一跳,溫馴低頭:“義父……”

“你還知道叫我義父,”張平森惱怒,“你倒是把他照看得周全,還打算養他到什麽時候?”

祁重之垂目不語,他仍然不想輕易放棄。

張平森驀地拔高了音量:“你沒聽那大夫說嗎?那根本就是個妖孽!”

祁重之聲勢低弱:“世上哪有什麽妖孽,興許是那大夫老眼昏花……”

“好好好,”張平森氣急打斷他的話,“你翅膀硬了,義父管不了你了,你就胡鬧吧,我看你早晚要毀在他手上!”

他吼得人盡皆知,三三兩兩路過的仆役丫鬟,都不禁吓得縮頭縮腦,可又忍不住朝他們這邊偷瞄過來。未等祁重之再給回應,張平森耐心盡失地拂袖而去,留他獨自一人在原地杆子似的杵了許久,煩悶不已地揮散一衆家丁,心亂如麻地晃悠回客房。

雙親離世後,他和義父的感情最親近,人前再怎麽八面玲珑,長輩跟前都還是個孩子。平時他再調皮搗蛋,義父也舍不得兇他一句,如今這般,必然是真被他氣壞了。

祁重之年輕氣盛,一方面明白其中利害,自己這麽做十分危險,一方面又想靠自己的手段險中求勝,替爹娘報了血海深仇。

可惜沒人理解他的小心思。

他垂頭喪氣在地板上坐了會兒,心事沒能想通,倒是想出了困意,索性自己跟自己耍起了賴皮,起身甩飛了靴子,跨過赫戎,大喇喇躺進了床裏。

——過不片刻,身量太占地方的赫戎被他毫不留情一腳蹬到了床底下。

到了後半夜,仍舊睡不踏實的他又不情不願地想起地上那位還在發着高燒,只好睡眼朦胧地再爬起來,罵罵咧咧把他重新扛上了床。

一夜未曾睡好,豎日,祁重之頂着倆黑眼圈,哈欠連天地在後院裏晃蕩了一上午,在先後放棄了串大蒜的細繩、捆稻草的麻繩和馬嘴上的嚼子後,從管家張伯養的大黑狗脖子上順走了一副項圈。

赫戎依舊人事不省,祁重之給他灌下兩碗藥湯後,臉色比起昨天倒是添了點血色。盡管如此,老大夫的話依舊盤旋在耳邊,讓祁重之不敢掉以輕心——他既擔心赫戎的“魂魄”征兆全無地撒手西去,又擔心赫戎突然毫發無損地跳起來和他拼命。

于是項圈自然而然就扣到了赫戎脖頸上。

別說,倒是很合适,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