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祁重之預備好了外敷藥,嘴裏悠悠閑閑哼着京郊小調兒,撈過赫戎被包成粽子的胳膊。
赫戎瘦了不少,唯獨臂膀上頭還剩些肉,握着他的手腕時就像握了把硌人的骨頭。可這把骨頭是極其剛硬的,無論如何拗折不斷。祁重之收緊虎口,惡趣味地使勁一捏,在赫戎麥色的皮膚上便緩緩浮現出一圈紅痕,紮眼一瞅,跟血玉镯子似的。
赫戎不太舒服地微皺眉峰,往床內幾不可見偏了偏頭,小半張臉埋進了枕頭裏,配合着脖頸上的一圈束縛,意外顯出幾分好似被馴化後的乖順。
祁重之唇角上揚,哼的調子于是一轉,又成了江南柳花巷子裏旖旎婉轉的豔曲兒。
他扭過臉去拿金瘡藥,另只手摸着瞎扯開赫戎胳膊上層層包裹的舊紗布,等他再調回頭來低眼一瞧,豔曲兒一溜煙滑高了八個調,脫缰野馬似的一去不返,在演變為一嗓雞叫前及時收嘴,顫巍巍咽進了喉嚨裏。
接着手卻又一哆嗦,小藥瓶咣當掉到地上,骨碌碌滾了出去。
大腿上托着的應該是一條遍體鱗傷的胳臂,昨天血肉模糊的景象還歷歷在目,可此刻呈現在眼前的這條,莫說是牙印了,就連一絲正常的細紋也無,整根仿佛是剛從官窯裏燒出來的白瓷器,技藝還稱得上巧奪天工!
這超乎尋常的場面把祁重之當頭砸了個神志不清,他用力揉了揉眼窩,幾乎懷疑眼睛是出了什麽毛病。
他看赫戎的眼神立刻變得驚疑不定,如同捧着個易碎品,把這根一夜間翻天覆地的胳膊捧近前細看。
從五個手指尖到腕部的皮膚依舊是正常的——這個正常,是指經由關外風沙數十年如一日的摧刮,所磨砺出的粗糙質感,一看一摸,就知道是人身上的部件。可自手腕再往上,那些被他撕咬啃噬過的皮肉,好似煥然新生般光滑細嫩,一馬平川過去,看不出半分曾受過傷的痕跡。
祁重之剛剛攥出來的紅印,此刻恰好成了道鮮明的分界線,讓上下兩段截然不同的皮膚泾渭分明,就好像這一條胳膊根本不是從同一個人身上長出來的。
他怔怔發了會兒愣,突然間想起什麽,扔下手裏這條手,轉而跨坐到赫戎身上,抓出他另一條同樣被包紮過的手臂,猛地把紗布一撕——
果然!
當時情況緊急,他明明記得砍下去的那一劍力道十足,不說割肉削骨,也絕對在赫戎手臂上留了道深深的口子。
可現下在他的皮膚上,看不到絲毫受過傷的跡象。
——倒是沒有呈現出如左臂那般誇張的細嫩狀态,膚色如常,但是摸上去,觸感确實比其餘地方平滑許多。
Advertisement
“他體狀有恙,脈象卻無虞,就好像、好像是……”
“好像什麽?”
“好像這具軀殼根本不是他的一樣!”
迷霧一團接着一團,讓祁重之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找不着,他心神不寧地看了眼手裏的紗布,上頭确實沾着幹涸的血液,昭示着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境。
可這太像是夢了,他活了二十年,這樣的事情聞所未聞。
赫戎仍舊無知無覺地睡着,祁重之俯下身去,撥開他額前淩亂的碎發,露出平整光潔的額頭,在額角處有一塊杯底大小的瓷白圓點,取代了他昨天在籠子角上撞出來的豁口。
祁重之陷入了久久的緘默,他想起在劉家莊的時候,是曾經見過赫戎未着寸縷的身體的,如今想來,那具身體完美得出乎預料,壓根不該是常年征戰沙場的将領應該擁有的。
兩人此刻靠得極近,祁重之出神般盯着赫戎的額頭,彼此呼吸交融在一起,只隔了層紙片的距離。
“你到底……”
是人還是鬼?
餘下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毫無預兆的,赫戎睜開了眼睛。
他率先看到一張豐潤的唇,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裏面藏着的牙很白。其次感受到腰腹間壓着的沉重力道,随即不假思索把大手往下一探,隔着衣衫準确無誤握住了祁重之的一瓣屁股。
祁重之:“………”
這無意識的一抓,讓雜七雜八堵在祁重之腦海裏的問題剎那間煙消雲散,他深吸口氣,慢吞吞垂下雙眼,與赫戎看過來的目光對了個正着。二人面面相觑良久,前者忽然暴起,一拳沖着對方的臉掄了過去,後者動作靈活地偏頭躲閃,同時挺跨朝上猛力一頂,單靠腰腹的力量,将祁重之活生生從身上掀了下去。
祁重之頭朝下落地,手忙腳亂撐住地面,好險沒形象全無地摔個倒仰。
赫戎沒按大夫所說睡足兩天,而是自作主張提前轉醒了好幾個時辰,在剛剛獲悉過他有異于常人體質的祁重之來看,這點已經不算什麽值得讓人情緒波動的事了。
被摸了屁股的驚吓倒是更多一點兒。
赫戎本能想起身,奈何起勢太猛,被脖子上的桎梏突兀卡在了中央,一口氣勒了個半死不活。他剛剛睜眼沒多久,大概腦子還沒完全醒利索,神情裏透出些茫然,擡指試探着撫上脖頸,在項圈表面來回摩挲了兩回,漸漸明白這是什麽東西後,眼神驀地兇狠起來。
“……你是真的找死。”
即使他現在行動不便,但這句話仍舊很有威懾力,祁重之後退兩步,确定這距離赫戎撓不着他了,才猶疑着出聲問:“你……是人嗎?”
——這話剛出口,赫戎一瞬間想吃人。
“我是指,”祁重之咬了下舌尖,重新組織語言,“我是不信鬼神之說的,但你的身體……怎麽說,很奇怪。”
赫戎姿勢別扭地往後挪了挪,歪斜着身體半靠在床頭,好讓呼吸稍微順暢點兒,聞言擡起胳膊,神色淡淡瞟了眼自己的皮膚,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看來已經見怪不怪了。
赫戎:“奇怪不奇怪,和你有關系嗎?”
這話道理沒錯,他就算是神仙下凡,也确實跟祁重之沒什麽關系。只是如今躺在砧板上任人魚肉的是他,刀在祁重之手裏攥着,他還非要梗着脖子跟人家比傲氣,再愚昧也沒有了。
祁重之嗤笑出聲,習以為常聳聳肩膀,他是有好奇心,但不屑于跟無恥之徒鬥嘴:“不說也無妨,你這個喜歡把秘密悶到死的小愛好,可以繼續保持。”
看是你的嘴硬,還是圈在你脖子上的東西硬。
後半句十分理智地沒說出口。
這一來二去,紗布湯藥都不必給他捯饬了,祁重之很省事兒地披上外衣,在赫戎殺千刀的注視下轉身離開,靴子剛踏出門檻,就被急匆匆趕來的張伯截住了。
張伯抹了把頭上的汗,朝他背後探頭瞄了一眼,觑着他的臉色道:“小姐在前廳等您呢。”
“哦,書筠妹子回來啦,”祁重之低頭紮着腰帶,臉色稍霁,腳步不停地轉了方向,沒留神張伯的小動作,“好嘞,我看看她去。”
那是張平森的寶貝獨女,樣貌清秀可人兒,性情也溫婉,可惜打小身子骨弱,單薄得随風就倒,七八歲時一場高燒,從此落下了苛疾,時不時就要眼眶含淚地咳上一陣,趕上秋冬虛寒的時候,捂嘴的錦帕上偶爾還會見血。如今已年過十七,卻遲遲沒人敢上門提親,就此耽擱在了家中,也是張平森的一塊心病。
她已經在前廳等了一會兒了,見祁重之來,極腼腆地站起來,沖他微微一笑。
“怎麽不去屋裏等?外頭天冷。”已經穿戴整齊的祁重之裹着陣小風大步流星走進,朝侍女一招手,接過人手裏的鬥篷,二話不說給書筠披在了肩上。
書筠不大好意思地垂下頭:“今日有廟市,我想等鈞哥哥和我一道去。”
“義父呢,他這兩天不是難得空閑嗎,還不得好好陪陪你?”祁重之是拿她當親妹妹看待的,話雖這樣問,手底下已經撈過鬥笠,手指靈巧地給她系起帶。
書筠乖巧仰起下颌,方便他的動作:“爹爹說有賬目要和分號的李叔一起核對,一早又去商行了,他叫我自己一個人去逛,可我不敢……”
“讓你自己去?”祁重之詫異看了她一眼,“他老人家的心可真夠大的——走吧,他不陪你我陪你,想要買什麽,鈞哥給你付錢。”
兩個人說說笑笑,前腳剛走,“正在核對賬目”的張平森後腳便從偏廳拐了出來,望着他倆的背影走遠了,轉頭問跟上來的張伯:“東西都備齊了嗎?”
“齊了,”張伯恭恭敬敬彎腰,“他也好生被鎖着呢,傷不着人,您現在就過去嗎?”
張平森點一點頭,二人一前一後,就此進了赫戎所在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