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張平森一眼看到被項圈拴在床上的赫戎,喉頭微梗——臭小子,怎麽還玩兒這麽一手。
張伯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前,随後出去,悄悄掩上了房門。
沒有像祁重之那樣退避三舍,張平森就坐在赫戎一臂之內,态度還算好說話:“我家小子怪調皮的,将軍多擔待。”
從他進門後,赫戎的眼睛就一直定在了他身上,此刻稍稍坐直了身子,目露警惕:“你是他的父親?”
張平森捋着胡須,未置可否,赫戎自認驗證了猜想,臉色霎時陰沉下去,冷冷道:“不用輪番上陣白費功夫了,你們要的東西不在我這。”
張平森:“既然這麽說,看來将軍果真見過那樣東西。”
赫戎剛想反駁,張平森不由分說擡手打斷,接着道:“鄙人想跟将軍做個交易。”
這話聽着何其耳熟,赫戎一揚眉梢,脫口而出:“一個對我有利無害的交易?”
張平森一怔,哈哈點頭:“不錯,我就知道将軍是個爽快人。”
果不其然,父子倆都是一丘之貉——
“鈞兒年輕氣盛,做事沖動,因為尋找《劍錄》這事兒,已經變得有些魔怔了,我這個當爹的看了心疼又心急,說他他也不聽,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來跟将軍讨個辦法。”
赫戎面上不動聲色,想聽他能胡扯出什麽花兒來,心裏卻暗暗冷笑。兩父子事前看來是沒串好供,連蒙人的招數都是用的同一種,真以為他是番邦人不開靈智,所以個個都上趕着把他當成山上的野猴子來耍嗎?
那廂張平森見他不言不語,倒是十分勝券在握,他自認為姜還是老的辣,祁重之再聰明,與人推杯換盞的手段還是稍欠火候,對付赫戎這類殺人如砍菜的糙骨頭,硬碰硬的結果只能是撞個兩敗俱傷。
他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疾不徐道:“鈞兒愛兵成癡,無非就是不甘心中原兵道流落在敵國将帥手中,想親手得到‘陌刀’鑄術罷了。”
“将軍年紀輕輕,本是大好年華正當眼前,奈何如今被困寒舍,生死都非定數,聽鄙人一句,何必要為了一張舊紙而白白丢了寶貴性命呢?那可不劃算啊……”
赫戎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要他拿出陌刀鑄造術,用以換取自己的性命。交易确實夠劃算,但是有一點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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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一項陌刀鑄術?”
張平森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長長嗟嘆道:“都是犬子不懂事,誤會将軍啦。《劍錄》裏記載了從古至今近百種名劍鑄術,從中随便拎出來一樣,都能力壓陌刀這種半路出家的東西。将軍是天縱英才,倘若真得到了整本書,怎麽可能看不出其中奧秘,還會單單去挑一件最不中用的兵器來給全軍鑄造嗎?”
這一番話說得極有水準,既把赫戎從頭到腳誇成了一朵無所不能的喇叭花,又暗示他“陌刀”實在不中用,只是《劍錄》裏最白搭的一樣兵器,犯不着為了它拼死拼活地跟人較勁。
捧一踩一,光論這一點,只會把赫戎關起來當猴兒逗的祁重之就拍馬也及不上。
不過也虧了祁重之坑他在先,否則就憑張平森巧舌如簧地這麽漫天忽悠,赫戎還真有可能會立馬一手交紙一手拿命。
“将軍要是想清楚了,就吩咐門口的管家一聲,但最好時間不要太長,頂多再過一個時辰,犬子就要回來了,他可沒有鄙人好說話。”張平森看他依舊沉默,也不急着催促,面含笑意起身告辭,留給他足夠考慮的時間,“家裏還有事等着處理,鄙人言盡于此,就不多叨擾了。”
房門掩合,張平森招手示意張伯近前來:“一個時辰後,如果他還沒有叫你,你就——”
他在脖子前比劃了一個“割”的動作,張伯會意:“是,老爺放心。”
張家的管家曾是位讀過書的秀才,也會耍幾手漂亮的劍法,後來被苛捐雜稅逼得落草為寇,做了山大王的師爺。可惜也沒逍遙多久,那位大王把自己當再世林沖,所有的智慧也通通填進了滿身力氣裏,撈來個便宜師爺只是為了門面好看,凡有大事還是自己做主,半點不聽旁人的屁話。
可他對着往來的百姓和客商逞威風便罷了,遇見押運官銀的官兵們也豪氣不減,黑旋風似的沖下山頭,上趕着把自個兒的腦袋遞進官府手裏,此後便再沒見過這人。
至于張伯,自然早就見勢不妙,逃之夭夭了。也虧他命好,遇到了當初北上來做生意的張平森,二人一見如故,一個不嫌棄對方是草莽山匪,一個敬佩對方白手起家、獨創基業的氣度,就此結伴同行,至今為止,也是對互相扶持過十幾年的老主仆了。
再說赫戎那頭,他在北疆宰了自己的親爹,親爹又好巧不巧是國君器重的大國師,家鄉必然是再也回不去了,兵當然也領不了了,空攥着一張陌刀秘術——實際上也壓根不算什麽秘術了,迄今為止,知道的少說得有百八十個,例如他曾經的副将、親兵、還有死了的國師爹……
只不過該着他倒黴,落到了中原人的手裏。偏偏他又是個不吃硬的,越是抽他打他罵他,他越梗着脖子一聲不吭,非跟人死犟到底不可。
倘若祁重之肯一日三餐供菩薩似的供着他,暖床香被親自伺候,再低三下四好言相求……赫戎冷哼一聲,拽起床頭栓得嚴嚴實實的鏈子,眼底再一次迸出怒火,兇狠異常地扯出咣當咣當的動靜。
想知道陌刀秘術?去他娘的,繼續做夢去罷!
說起皇城根下的廟市,那自然是熱鬧非凡的。
春季清清冷冷的天,祁重之硬是在人群中擠出了滿頭大汗,他一邊要和書筠說話,一邊要替她拎着東西,一邊得護在她身邊免得有人将她磕着碰着,一邊又得防備着想趁亂撈財的賊偷,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
女人好逛街這一點真是最可怕的天性,祁重之有心想回去扇那個放話說“鈞哥陪你”的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又因為自家義妹鬥笠後頭時不時露出的笑容而胸口十分熨帖,一來二去,忍不住暗自唾棄起自己來:姓祁的,瞧你這點兒賤到家的出息。
張書筠弱柳扶風的身體到底不能支撐她在大街上逛足個把時辰,一行三人避開人流,躲進張家的當鋪分號裏歇腳,一直跟在後頭的侍女見狀,忙不疊去接祁重之身上的大包小包,轉手遞交給分行的下人。
侍女怪難為情:“少爺,這本就是我們下人應該做的,您下回可別再跟我争了,老爺知道該罵我了。”
“得了吧,一共十好幾件東西,就你這小身板兒,走到半路就得累垮了。”祁重之撩袍落座,端起桌上茶壺咕咚咕咚灌了個底兒掉,打着飽嗝擺手,“行啦,少爺我樂意憐香惜玉,義父要是敢說你,我就跟他哭鼻子去。”
侍女“撲哧”破功,捂着嘴咯咯笑着進了內間,歡快地去泡茶了。
“鈞哥哥還是那麽會讨女孩子喜歡,”書筠拿下鬥笠,眼睛裏也帶着笑,“什麽時候給我領回個漂亮嫂嫂來呢?”
祁重之打了個哈哈:“我一沒家底兒,而沒仕途,哪家姑娘跟了我才是吃虧。——喲,陳老板,哪敢勞駕您來招待,我來吧。”
後半句是對掀簾出來的分號老板說的,祁重之在這兒打秋風慣了,跟這裏的人都很相熟。他起身接過陳老板手中的酒壺,動作熟稔倒上了兩杯。
席間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酒到酣處,祁重之壓低了聲音,意味深長勾住陳老板的肩:“我聽說京都有兩位朝政大員倒臺了,管抄家記賬的那位師爺是李叔的親娘舅……咱們這兒應該進來了不少好東西吧?”
陳老板不拿他當外人,心照不宣地嘿嘿聳肩,一錘他的後背,笑罵了聲“你小子”,接着朝裏頭喊:“夥計,把李賬房叫出來,讓他拿着那件‘寶貝’。”
祁重之端杯的手一頓:“李叔在這兒?”
陳老板莫名其妙:“是啊,他不在這兒能在哪兒?”
祁重之忽地放下酒杯,扭頭去看張書筠,後者同樣一臉茫然,看來也是個被蒙在鼓裏的。
李叔笑呵呵出來,懷裏抱着一卷字畫,正是陳老板所說的“寶貝”,他湊到祁重之和書筠跟前,獻寶似的說道:“吳道子的真跡,起價兩千兩,要不是您和小姐來,我還輕易不願意示人呢!”
他自顧自在那吐沫橫飛地說着,祁重之的心思卻飄了十裏遠——義父騙書筠。騙書筠幹什麽呢?為了推脫和她出去逛街?不,義父疼女兒還來不及。
那是為什麽?
因為篤定書筠必定會來找他,而他又必定不會拒絕書筠的要求,如此一來,就可以将他從家裏支出去。
支出去,然後呢?
然後就能除掉義父一直想除掉的心腹大患!
祁重之豁然站起來,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李賬房,心急如焚地沖了出去。
糟糕——!赫戎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