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來時在人潮中擠得有多費勁,離開時就有多不容易。祁重之仗着身高優勢,踮起腳跟放眼望去,窺不見盡頭的窄窄長街裏堆滿了烏壓壓的人頭,每往前挪動一寸,都得被四面八方的人流蹭下三斤皮來。

祁重之人生頭一回因為擁有一副挺拔英武的身材而産生了絕望,只恨不能瞬間瘦成紙片,從城民們幾近臉貼臉的縫隙裏鑽出去。

失去自由行動不便,還被藥物所束四肢無力的赫戎,面對着一心想取他性命的張平森,現下能是什麽處境?

他連想都不敢想。

歸心似箭的祁重之沒留神腳下,一靴底跺在了旁邊那人的腳背上,人擠人的情況下,這種事兒本來該見怪不怪,可那位倒黴的仁兄好死不死被踩得失去了平衡,直挺挺朝後頭賣金銀首飾的小攤倒了下去,并情急之中拽住了祁重之的一片衣角,拉得他腳步一個趔趄。

二人就此疊羅漢似的稀裏糊塗摞在了一起,把小攤上易碎的镯子墜子通通給砸了個稀爛,商販登時氣得跳腳大罵,摁住地上兩個罪魁禍首就是一陣胖揍,場面一度十分雞飛狗跳。

祁重之縱有絕世神功,也沒法在東倒西歪的狀況下肆意施展拳腳。在臉上接連挨了兩記氣急敗壞的老拳後,終于忍無可忍怒喝一聲,扯下腰間價值不菲的玉石,一把砸進小販的懷裏:“別他娘打了,扶老子起來!”

他這一嗓吼出了驚天動地的氣勢,烏泱泱的人群有一剎那的安靜,有人認出了他是誰,和同伴交頭接耳:“你看看,這是張家那位小少爺吧?”

“哎呦,你不說還沒認出來,可不正是嗎!”

“不得了……一個賣首飾的把張家少爺給打了,我看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商販久浸市井,練就一對招風耳,把圍觀人的話一字不漏聽了個全,再加上一瞧那塊油油發亮的玉石,立馬變了張賠笑的臉,狗腿地去攙祁重之,夾出來的皺紋有如九月老菊:“嘿嘿嘿,張少爺,對不住對不住,小人有眼無珠,您可千萬別挂在心上!”

祁重之七竅生煙地爬起來——他當然不會挂在心上,因為心上已經滿滿當當挂了個鬥大的赫戎,旁的東西無論如何擠不下了。他撥拉開小販的手,也沒空去計較自己究竟是姓張還是姓祁,趁着人群裏為了看熱鬧而空出來的間隙,擡腳踏上一輛板車,三兩步蹭蹭躍上牆頭,轉眼消失不見了。

小商販舉頭看着他的背影咂舌:“嘿!這少爺腿腳跟猴兒一樣利索。”

猴兒似的祁少爺像陣風一樣刮回張家,入門便被兩個提早得了命令的家丁上前攔下,祁重之一腳踹開一個,喝道:“滾開!”

他極少在外人面前發脾氣,因為一發起來則不可收拾。

闖開守門的阻攔,他一路暢行無阻到了後院,及至要踏上客房前的臺階,暗自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放輕腳步,慢慢近前貼耳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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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寂靜無聲——

他懸在喉嚨口的一顆心稍稍放下。

忽地“嘭”一聲巨響,是有什麽重物撞向牆壁的聲音,裏頭爆發出男人的怒吼,活像是從撕裂開來的胸口裏迸出的,祁重之的腦子當即一炸!

他猛然去推門,一推之下竟然發現,門被人從內部上了鎖!

赫戎被老老實實拴在床頭,當然沒有機會跑下來自封死路,義父他老人家更沒有可以以身犯險的能耐,祁重之不消多慮,一個人名湧到嘴邊:

“張伯!——張易!把門打開!”

他邊喊,邊側過肩膀狠力撞門。

張家人在建築用料上很舍得下老本,這就造成門板非同尋常的堅硬,祁重之的肩胛骨幾乎要散架了,才堪堪把兩扇門中間撞出一絲罅隙。

他又恨不得自己是張紙片了。

透過縫隙,能隐隐看到內裏的家居擺設,桌子還是完好的,凳子卻不見了一只,地上零零散散撒着幾灘血跡。

院子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祁重之扭頭一看,七八個聞聲趕來的家丁正慌不疊地往這邊跑。

——屋裏又響起一聲慘叫,這次是張伯的。

祁重之的後槽牙幾乎要咬碎,他後退兩步,唰地拔出腰間佩劍,使出了大砍刀的氣勢,铮然剁上門板。劍鋒深陷進木材裏面,過重的力道震得他虎口發麻,沒時間給他緩一緩勁兒,他雙臂肌肉繃起,架着長劍死死往旁橫斬過去。

門板響起不堪重負的刺耳刮裂音,被他生生豁出一個巴掌大的開口,劍刃應聲崩斷,咣當掉下來半截。祁重之收勢不及,猛然往前踉跄了一下,額頭“嘭”撞在豁口上,被斷裂的木刺劃剌出一道血痕。

祁重之穩住腳步,低頭看了眼斷劍,目光晦暗地反手扔開,繼而動作不停,一拳搗向門板上的裂口,整扇門被他接連砸開個可供出入的破洞。

家丁們蜂擁而上,齊齊要去拉他的胳膊,祁重之縮住肩頭矮身一鑽,身形敏捷地“滾”進屋裏,家丁們連他的衣角都沒攥住,急得在外抓耳撓腮。

其中一位一跺腳,扭頭就往外跑,其餘家丁紛紛反應過來,留下兩個守門,剩下的也跟着領頭的急急慌慌去找張平森。

“松開!”

祁重之一個箭步猛沖上前,五指抓攥住赫戎腦後發絲,發了狠地往後拉拽:“把嘴松開!!”

赫戎的牙齒嵌進了張伯的脖頸上,血順着他的下巴開了閘似的汩汩往下淌流,染紅了兩人的前襟。

張伯的兩眼已經翻白了,四肢不住抽搐,一摸脈搏都是微弱的。

祁重之一掌刀砍在赫戎後頸處——可見效甚微,赫戎只悶悶哼了一聲,眼神僅僅渙散了一霎,牙關依舊不肯松懈——甚至有繼續加重的趨勢。

祁重之的鼻尖冒出了冷汗。

他無計可施,只得一拳搗在赫戎腹部,後者痙攣一抖,終于張開了尊口,躬身死死捂住了下腹,臉色慘白成紙。

祁重之按住張伯脖子上的傷口,費勁把他往後拖去,和赫戎之間隔開了距離,他這才看清楚,張伯手中牢牢攥着一把匕首,另一端的刃部已經深深沒入了赫戎的左腹!

祁重之渾身一個激靈,低頭看向自己剛剛捶過他小腹的手——滿是觸目驚心的溫熱血跡!

“日你娘……”

他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了。

一個是自食其果,另一個也是罪有應得,幹脆都一塊兒去見了閻王爺算了!

接到消息的張平森終于姍姍來遲,且有先見之明地帶了一位大夫,兩人先是被慘不忍睹的門吓了一驚,接着匆匆進屋,又被闖入眼前的血淋淋場面駭得倒吸冷氣。

張平森率先從驚詫裏回神,連忙指揮大夫:“快!快救張易!”

祁重之把懷裏的張伯轉交給大夫,得以抽身去看同樣快斷了氣的赫戎。

赫戎的頭頹然低着,于是祁重之一眼瞧見了他脖子後面拖拽着的那條狗鏈子,心裏無來由地一緊,想都沒想,立馬掏鑰匙給他解了下來。

——義父帶來的大夫,是不可能救治赫戎的。

“你……”眼前的男人穿的衣服上沒有哪處是不沾血跡的,祁重之不知道除了腹部,他是否還有別的地方也受了傷,一時竟變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從哪裏去碰他。

最後索性一咬牙,繞過赫戎的胳膊搭到肩頭,動作異常小心地将他半扛了起來。

赫戎的大半重量都壓在了祁重之身上,方艱難地走出一步,喉間腥甜,驀地嘔出一口漆黑的血。

匕首上有毒!

祁重之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憤怒的目光懾向躺在地上的張伯,險些沒忍住沖動,一腳剁碎他的腦袋。

我的人也敢随便碰嗎?!

氣急之下,他忽然蹦出這麽個荒唐至極的念頭。

然而他心底深處的确如此想:赫戎是他費盡心機找到并帶回的人,即便是窮兇極惡的殺父仇敵,要殺也該是他親自來動手,旁人何有随意指摘的資格?!

從前是礙于與義父之間的情義,對張平森,他敬之尊之,作為晚輩,樂意在大小事上處處忍讓,可那不代表他沒有脾氣。

相反,他祁重之的脾氣可大得很!

就算是才養過半個多月的狗,未經他的允許,誰也不能擅自動刀宰殺。

好歹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好幾年,張平森作為義父,豈會不知他的這個脾性?

用的辦法還是設計蒙騙他——這是在知道的情況下,還仍然選擇要觸他的逆鱗,祁重之如何能不氣?

他縱是恨不能插翅帶赫戎飛出去,卻要顧及着赫戎的傷勢,攙扶的動作輕之又輕,腳底下慢了又慢,饒是如此,等兩人千辛萬苦挪到門口,赫戎還是膝下一軟,支撐不住地滑跪了下去。

祁重之滿頭大汗,彎腰撈起他的腿彎,大喝一聲,把他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一步跨出門檻,身後響起張平森隐含怒意的警告:“回來!”

祁重之充耳不聞。

“祁鈞!”

祁重之腳步稍頓,側首向後:“有話,義父就吩咐吧。”

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硬,四周圍一片鴉雀無聲,七八個家丁低頭沉默,連喘氣都壓到最低,誰也不敢輕易吱聲。

張平森一手指指到他後腦勺上,氣得打哆嗦:“你今日要是敢走出張家的大門一步,以後就不用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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