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祁重之明明已經過了賭氣的年紀,但他還是走了,頭也不回。
他今後也許還能有機會再回來負荊請罪,求得義父原諒,但赫戎的命只有一條,再多耽擱,恐怕懷裏抱的就是一具屍體了。
可今天有廟市。
那意味着滿街都擠滿了人,連走動都困難,更別提要帶着一個重傷的男人尋找醫館。何況他倆這滿身的血跡,恐怕走出街頭不過百步,接着就有人報了官,介時就不光是只丢一條性命那麽簡單了。
出是出來了,但似乎出來也是死路一條。
也許真是因為赫戎孽根深重,所以連老天爺都不願意給他活命的機會。
他畢竟是個體重不輕的成年男人,祁重之的雙臂漸漸有些吃不消。汗珠順着額頭慌不擇路地滑下來,一頭紮進了他的眼睛裏,祁重之被砂得吃疼,條件反射閉起眼甩了甩腦袋,注意力因此移開了半分,手臂上一個不留神的松懈,赫戎便整個人歪斜着往外傾倒。
祁重之匆忙去撈他,然而在卸了力後再突然使勁,一時半會兒還真撐不住他,只能來得及扶住赫戎的後背,接着就被他的重量墜得一齊跌坐了下去。
此處幸好是塊沒人的胡同拐角。
赫戎居然還是清醒的,只是被嘴裏的血沫嗆得說不出話,他金棕的雙瞳都失去了平日的光彩,晦暗難明地看着祁重之的臉。
張平森的話他聽見了,他想不通,祁重之為什麽寧願違背父親的命令也要救他。
“別看了,”祁重之察覺到投映在臉上的視線,倒是很懂他在想什麽,“救你是因為你有用——你也不必明白這個。”
他蹙起眉峰,低頭去查看赫戎腹部的傷勢。
濃稠的血液把衣服和傷口都緊緊黏連在了一起,他只極其小心地揭開了一角,便明顯察覺到赫戎的呼吸一滞,身軀幾不可見顫抖了一下。
祁重之也不好過,自覺比他還受煎熬,除了能當個人肉架子支撐着他,其餘竟什麽都做不了,他狠狠攥拳錘了記地面,咬牙切齒道:“該死——你感覺如何,還撐得住嗎?”
撐不撐得住,實則也不是赫戎說了算的。他倒很想頂天立地地重新站起來,不必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地癱在一個曾拿他當狗羞辱的男人懷裏,可他實在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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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嚨深處好似有團烈火在燒,燒得他奇經八脈通通擰成了麻花,胡同口的冷風吹過,他狠狠哆嗦了下,異常痛苦地偏頭嘔出口濃黑的血,嗓子裏的聲音像是鐵片刮過窗棱的嘶啞動靜,難聽到了極點:“別白費……白費功夫了,我沒有…拿到過《劍錄》。”
他不行了。
不知怎麽的,從他說出這句話的一刻,祁重之的腦子裏忽然閃過這四個字。
他并不難過,焦慮和無力的感覺更多一些。赫戎本身就代表了一樁秘密,祁重之還沒來得及把秘密吃透,他就要随風而逝了。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即便是叱咤風雲的“鬼帥”也不例外。
他覺得有些話再不嘗試着逼問,也許就真的沒有機會了,那還不知道又要走多少彎路:“沒拿到過《劍錄》,你怎麽可能……”
赫戎:“你父親比你聰明多了……”
“我父親?”祁重之一怔,繼而幡然醒悟,緊追不舍道:“你是說義父?你有沒有跟義父說過什麽?”
“義父……?”赫戎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似乎對這個詞彙感到很茫然。他的聲音無意識低弱下去,眼皮開始不受控制地慢慢垂落。
“喂!”祁重之見勢不妙,少見地流露出幾分失态,握住他的肩頭微微一晃,赫戎又被迫清醒了一霎。祁重之低喝:“回答我的話!”
也許是真的被他拿将死之人當救命稻草的這種精神感染,赫戎的眼睛徹底睜開,後槽牙咬緊,将側臉線條繃到剛毅。他一直捂着小腹的手顫巍巍松開,緩緩攥上露出身體外的刀柄,用盡了渾身僅剩的力氣,目底透出了駭人的兇狠,竟突然間驀地将匕首整個拔了出來!
溫熱血線唰地撒了祁重之一臉,刀子咣當掉落在地,赫戎的面孔剎那間痛到扭曲。
饒是知道他命不久矣,祁重之還是被他自殺般的舉動震傻了。
“你他娘的是被毒瘋了嗎?——你這個瘋子!”
這不是上趕着把自己往鬼門關送嗎?!
他的雙眼幾乎急紅了,擡指疾點,迅速封住赫戎身周幾處大穴,繼而拼命去按他腹部汩汩流血的傷口,整片衣袖很快染成了鮮紅。
然而無濟于事,血還是越冒越多,祁重之折騰出了滿身熱汗,被巷子裏倒春寒的瑟風一刮,滋味兒別提多難受了。
時間一分一刻地過去,他憤怒地想大吼大叫,終于萬分不甘地放棄,氣喘籲籲跪在赫戎愈漸冰涼的軀體邊,等待着一個生命的死亡。
赫戎是個枭雄。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點毋庸置疑。
每個人在幼年時期,大概都會聽自己母親講過各類形形色色的傳奇故事。女孩子們樂意聽凄美婉轉的仙鬼志異,男孩子們樂意聽蕩氣回腸的武林怪傳。祁重之也不例外,他生在不見人煙的龍山腳跟,從不見世外繁華之景,心中向往的卻是關外無邊無際的遼闊疆域。
他愛看爹爹從集市帶來的民間畫本,愛聽娘親和奶奶講金戈鐵馬、境外狼煙——
故事裏總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着輕裘,綁長辮,腰間別着彎月刀,胯.下騎着追風馬,年紀只比他大了五歲,身後卻率領着上百北疆戰士,揮一揮手,就有無數族民向他俯首稱帥。
真是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
在快樂無憂的童年時光裏,赫戎的傳奇,是繼與父母和奶奶的親情之外,陪伴他長大的唯一故事。
可向往有多熱烈,仇恨就有多劇烈。就是這個故事,撕碎在祁家父母出游塞外的那一年,成了他這輩子無法磨滅的痛苦記憶。
“你……”
輕如蚊吶的呢喃隐隐約約傳入耳中,祁重之打了個激靈,意識到聲音來源側耳貼近赫戎的嘴唇:“什麽?”
赫戎低低咳了幾聲,似乎連說幾個字都變得艱難了:“你是不是…不想我死?”
兩個人像是在說悄悄話,只是呈現在青天白日下的場面太過慘烈,沒有半點溫情的感覺。
祁重之深吸口氣,選擇對将死之人說實話,“你要說遺言了?——我想你死,但我不想你現在就死。你要跟我說什麽?”
赫戎慢慢擡起一只手,那只手很瘦長,浸了血的五指緩緩伸開,像冬夜裏纏上紅綢帶的粗糙枯枝。
祁重之看了一眼,突然會意,一把攥住他的手掌,用了點力把他拉坐起來。
赫戎蒼白的嘴唇幅度微小地動了動,祁重之立刻附耳過去。
時間似乎凝滞了一瞬,說時遲那時快,赫戎毫無預兆掙開祁重之,反手扣住他的後腦,如同回光返照般迸發出了極大的力量,張口就咬在了他的頸側血管上!
熾熱的嘴唇緊緊貼覆,堅硬牙關突兀刺破皮肉,鑽心的疼楚緊接着竄入脊椎,祁重之頭皮一炸,明明白白聽到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咕咚吞咽聲。
他像被開水燙到一樣,差點平地跳起來,竭力要甩脫赫戎的鉗制——一掙之下竟沒掙開,本該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鐵板般紋絲不動,簡直跟豺狼虎豹無異!
一系列變故發生得太快,祁重之強咽下險些脫口而出的痛哼,率先想到了張伯那副蒼白到堪稱凄慘的面孔。
他捏緊的拳頭已經送到了赫戎腹間,只差一寸,就能把他鮮血淋漓的小腹搗成被踩扁的軟柿子。
——但随即,他又察覺出了微妙的不一樣。
不是要殺他,他并沒有感覺到威脅。這種微妙介于疼痛和刺激之間,因為等起初難以忍受的錐刺感散去後,他竟發現赫戎在舔他。
沒錯,舔他。
他或許也是在怕祁重之突然暴起,給他來個致命一擊,畢竟能制住祁重之的腦袋,已經耗盡了他為數不多的那點力氣。
祁重之這才發現,赫戎剛剛的行為壓根不是在自戕,他現在展現出的求生欲望比任何人都強烈,但在喪失理智的邊緣,竟然還能勉強拉回來一點兒人性。
赫戎邊緩緩吮吸着溫熱的鮮血,邊抽空伸出舌尖,一遍又一遍舔舐着祁重之被咬出來的牙印,偶爾有流出嘴角、順着脖頸線條滑落下去的一縷血線,也都被他一滴不剩,當寶貝似的,靈活又輕慢地卷回了口中。
刺痛中帶着絲絲的麻癢,明明被咬住脖子喝血是件很可怖的事情,可竟讓祁重之莫名嘗出了一分詭異的暧昧。
——結合赫戎異于常人的體質,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此舉的用意。他是在自救,用他駭人聽聞的獨特方式。就像羚羊在絕路前對着山崖的致命一躍。
雖然看不到,但能估摸出被咬開的傷口并不大,因為赫戎吮得極其小心。
為着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祁重之松開了拳頭。
他腦子裏突然閃過“換血”兩個字,盡管“喝別人的血來維持自己性命”這點太不可思議,但往往最異想天開的,才是最接近現實的答案。況且近幾個月以來,他給赫戎喂過的藥不少,除了在食用過那粒春.藥後,他因為要“遮醜”而安分了幾日,其餘的毒對他産生的影響,也僅僅到了“影響”這一步而已。
這段日子遇到的奇事怪事太多,現在就算驚訝,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訝出個新花樣來了。
而且,知道赫戎也許不會死,他也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兩個人從豔陽高照,一直“黏糊”到日暮西斜,趕在廟市散場,人群陸續返家前,赫戎終于舍得從祁重之脖子上挪開嘴,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啵”。
祁重之的目光從混亂變得複雜,糟心十足地看着他:“喝夠了?”
赫戎不聲不響,并指解開自己的穴道,又往胸口反手一掌拍了下去,接連吐出幾口血,色澤漸漸從濃黑到灼紅。
祁重之在旁看得驚奇,忍不住撫上脖子,摩挲着被咬出來的整齊牙印:“你的毒解了?”
“做夢。”赫戎聲音還是嘶啞難聽的,因此顯得更加冷硬,連句謝謝都沒有。
祁重之噎了一噎,安慰自己,不能跟差點死了的狗東西計較:“過河拆橋,你這是什麽毛病。那你現在是怎麽個情況?還會死嗎?”
赫戎:“不會。扶我一把。”
他給祁重之吃了一顆定心丸,後者雖然全須全腦,但也跟着他來了回大起大落的生死掙紮。他握住赫戎的胳膊架過肩頭,慢慢攙着他站起來。
他腹部的傷口居然果真沒再流血,祁重之垂着眼睛盯着他下半身看,只聽赫戎又道:“我還需要大夫。”
祁重之也知道他身體的狀況:“可以,但這個人情是你欠我的,早晚你得給我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這一關就像不切實際的夢一樣,飓風逼他們從雲端上頂着窒息感蹦下來,半途又被樹枝卡住了脖子,二人撲騰着垂死掙紮,最後樹枝不堪重負地折斷,兩個人終于落地,才發現離地面不過只剩下十幾米。
好在虛驚一場,總算茫茫然地過去了。
沿着昏暗狹窄的巷子,兩個人越走越遠,身後拖拽出兩條長長的影子,偶爾其中一個走不太穩,兩個影子便跌跌撞撞疊在了一起,再被另一個人煩不勝煩地往外推開,是副互相膠着,又彼此排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