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上柳梢頭,煩不勝煩的嘔啞鴉鳴,吵得人深夜難眠。

王大夫嘟哝着夢話,在床上翻烙餅似的睡不踏實。他是四十幾歲的老光棍,屋裏頭沒有女眷,只另打了一個地鋪,地鋪上蜷着個胖嘟嘟的小學仆,嫩土豆一樣的年紀,正是貪睡的時候,呼嚕打得震天響。

更年期的王大夫更睡不着了。

他氣急敗壞翻身起來,正準備把這塊沒有眼力見兒的胖土豆一腳蹬出去,門外頭突然響起陣急促的敲門聲,砰砰砰砰,砸得他腦殼也跟着跳皮筋似的漲疼。

他沒好氣朝外喊:“誰啊!醫館關門了,不是什麽快死的病,就明天再來看!”

“對不住,擾您清夢了!我和朋友在京郊遭了土匪了,他受了重傷,耽擱不得,勞駕您行行好吧!”一個男聲喘着粗氣開腔,聽聲音累得夠嗆。

“直接砸。”另一個更為低沉的嗓音響起。

“你閉嘴。”頭一個男聲立刻呵斥。

那句“直接砸”氣勢十足,把本來塞着滿肚子起床氣的王大夫吓了一跳——這恐怕不是遭了土匪,而是門外那倆就是土匪吧?

他正坐立不安地不知如何是好,停了一會兒,只聽外面響起漸遠的腳步聲,頭一個人幽幽嘆氣:“唉…兄弟,我看你那一百兩銀票,怕是無命可花咯。”

“哪來的一……”

“你閉嘴!”

一百兩?!王大夫渾濁的眼睛裏立時射出兩道精光,急忙伸腳去踢地上雷打不動的土豆:“快快快,快起來!起來給貴客開門去!”

土豆的鼾聲這才戛然而止,十分不甘願地被踹醒,掀被子爬起來去開門。動作很行雲流水,看來是飽受壓迫,經常被這麽折騰,已經很習慣了。

他嘟嘴揉着惺忪的睡眼,門栓剛打開一半,外頭的人便撞門闖了進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直竄天靈蓋,熏得他猛一個激靈,瞌睡徹底醒了。

進來的二位,一個背着另一個,正是祁重之和赫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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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穿着半拉靴子趕出來,打眼一看這場面:“哎呦!這是怎麽了?快坐下快坐下!”

兩個人狼狽不堪,皆是渾身的血跡,背上的那個更嚴重,蒙頭垢面的,披散下來的發絲把臉遮了個嚴嚴實實。

祁重之慢慢把赫戎放到床上,卸下這塊重擔,累得他差點一屁股坐地上:“讓土匪把肚子給捅了,您給瞧瞧,他還有活命的戲嗎?”

“傷得這麽重,不好說啊,”土豆邁着短腿送來藥箱,把針線一一擺出來。王大夫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招手讓把燈點着,屋裏亮堂起來,他拿剪刀彎下腰,一點點把黏在傷口上的衣服剪開,哪知越剪越不對味兒,禁不住訝異,“奇了,這麽一刀下去,從京郊到我的醫館,按理說血都得流幹了,他怎麽——”

他好像才反應過來,又狐疑道:“不對啊,沒聽說過京郊有土匪啊?”

什麽樣膽大包天的土匪,敢在天子腳下犯法?

祁重之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赫戎差點暴起的爪子,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扭頭,笑眯眯給王大夫塞了一張銀票:“您就只管給他治,旁的不要管。放心,我倆不是什麽亡命之徒,看完病就走,絕不給您添麻煩。”

王大夫戰戰兢兢接過銀票,偷眼一瞄數目,不敢怠慢,賠着笑仔仔細細折好,藏進了貼身小襖裏:“王某一定盡力、盡力。”

燭火噼啪,他把銀針放到燈下炙烤,那頭小學徒端來了熱水幹毛巾,祁重之拆下綁手的布封,折吧折吧,遞到赫戎嘴邊:“咬住。”

他這條布封血跡斑斑,還有灰塵泥塊,赫戎只瞟了一下,便面無表情地扭開了頭。

“行,你是祖宗,”祁重之揚起眉梢點點頭,把布封又收了回來,“那你就咬自個兒的舌頭吧。”

他實在是累得夠嗆,趁大夫給赫戎縫針的功夫,坐到一旁歇了個盹兒,可又不敢睡得太實,因為惟恐躺在床上的那厮又作出什麽使人頭大的妖,便眼皮半阖着,昏昏沉沉盯着他的情況。

赫戎的上半身是裸着的,小學徒胖乎乎的手握着毛巾,沾了熱水,一點點給他擦拭着身上的血跡,逐漸抹出一具光潔的麥色軀體。

平心而論,赫戎無論身材還是樣貌,都屬上上乘,穿着錦袍是貴公子,套上戎裝是大将軍,一瞥一顧間,自有一種久居高位的傲氣,而且難能可貴的是那一雙漂亮的眼睛,帶着獨一無二的異域風情,旁人想學都學不來。

只可惜眼神太冷,不像是冰川涼雪,而像是從地底爬出的惡鬼,摻着十八層羅剎府的陰森氣,讓人消受不起。

祁重之還是更貪愛溫聲細語、善解人意的小可憐兒,例如竹香館裏的頭牌小倌兒,嘗起來入口即化,咽下去心腸慰暖,每每勾得他硬如鋼鐵,必要摟進懷裏疼愛個昏天黑地。

比這種渾身豎着倒刺,舔一口都嫌剌舌頭的冰碴子好了何止千倍。

月的色澤漸漸淡了,半遮半掩隐在山後,窗外拔高出聲聲雞鳴,小學徒搬開燈罩,呼地吹滅了蠟燭,天光初見朦胧了。

祁重之打了個哈欠,淚眼昏花癱在椅子裏,懶洋洋問了句:“怎麽樣,他還活着嗎?”

王大夫收起針具,客客氣氣回話:“傷口已經沒大礙了,一個月內要仔細修養,吃食要清淡,別做太劇烈的活動。”

祁重之:“那他身體還有沒有別的毛病?”

王大夫說:“容我再診診。”

他搭上赫戎的脈,祁重之慢慢坐直了身子。

“如何?”

王大夫的神色由平靜到驚疑,由驚疑再到謹慎,他看了看指頭底下的手腕,又看了看赫戎的傷口,接着又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祁重之:“他…他他他……”

“診不出來?”祁重之嘆了口氣,心道果然還是如此,又再不太抱希望地補充,“您再仔細瞧瞧,捅他的那把匕首上是淬了毒的。”

王大夫一怔,依言又掏出一根銀針,在赫戎的血珠上輕輕一蘸,針頭果然變成了黑色,他湊到鼻尖嗅了嗅,皺着眉頭絮絮叨叨:“還真中毒了,依王某的道行,居然差點兒沒看出來。這毒很常見啊,就是藥耗子用的,好在他不是從嘴裏吃進去,不然那才麻煩大了。看他傷口這樣,估計毒性還進得不深,開貼藥排出來就好了。可是即便沒大礙,他的脈象也不該如此穩定啊……”

胖土豆的聲音嘟嘟囔囔傳過來:“那是師父醫術不到家……”

王大夫轉頭乎了他後腦勺一巴掌:“兔崽子!”

祁重之問:“那您認識哪家大夫,專會治疑難雜症的嗎?”

胖土豆剛想張嘴,王大夫搶先截胡:“沒有沒有,不是我自誇,方圓百裏內,能賽過我王某人醫術的大夫,還找不出另一個呢!”

一直不聲不響的赫戎突然“嗤”了一聲,嘲諷意味十足,王大夫的臉頓時窘成了被曬幹的紅辣椒。

眼見在這也沒希望能診出自己想知道的結果,多留無益,祁重之起身,背對床榻蹲了下來:“既然他沒什麽毛病,那我們就告辭了,多謝您能援手相救。”

赫戎動作熟稔地圈住他脖頸,心安理得伏在了他背後上。祁重之摟緊腰間的兩條大腿,一個用力站了起來。

兩個人真跟感情頗好的朋友一樣。

王大夫差遣胖土豆出來送客,到了門口,祁重之側過身來笑着看他:“小孩兒,你剛剛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胖土豆做賊似的回頭看了眼屋裏,沒見着師父的影兒,才敢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地說:“濟世峰的大夫厲害呀!別說疑難雜症,就是死人也能給醫活,你要是真的有錢,就去試試呗。”

鬧了半天是說這個,祁重之哭笑不得:“濟世峰的盛名我當然聽過,但它遠在南下,等我倆到了那兒,黃花菜都涼了好幾回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土豆跟他擠眉弄眼,“濟世峰在南下不假,可神草堂在北邊啊!”

“神草堂?”祁重之靈光一閃,追問,“你是說,濟世峰門下最大的那個藥堂?”

土豆愈發神氣了:“沒見識,神草堂可不只一間,分號多着呢,新開的那家就在——”

“兔崽子,磨蹭什麽呢?還不快進來搗藥!”

裏頭傳來王大夫的催促,土豆的話戛然而止,縮起脖子吐吐舌頭,一溜煙地跑進去了。

留下聽到一半還等下文的祁重之,杵在原地抓心撓肺。

“你就那麽想知道我的事情?”赫戎突然在他耳後出聲。

祁重之:“你仗打了那麽久,難道沒聽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嗎?”

他當然想了解赫戎的事,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赫戎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面捅不爛毒不壞的銅牆鐵壁,如果能弄清楚他究竟是怎麽個體質,或許可以獲悉他身上的弱點,那豈不是好辦多了。

當然,他不介意赫戎知道他的算盤,依他的能耐,猜不出來才奇怪。

倘若小學徒的話有據可依,那最近一家神草堂或許恰好與京城相去不遠,現下好歹知道了這一條還算有用的消息。

還要起碼與赫戎朝夕相對一段不短的時日,他可不想赫戎哪天發起瘋來,把他當人肉餡餅給整個吃幹抹淨,那他可真是冤枉大了。

兩人的衣服一個賽一個狼狽,客棧是萬萬住不得的,還要趕緊趁清晨人少,匆匆忙忙溜出大街,吭哧吭哧往郊外走。

“我說……”出了有人的地界,二人的“深情厚誼”便宣告瓦解,汗水滾下祁重之的臉,他煩躁萬分地甩了甩腦袋,“你他娘也太沉了。”

若非赫戎之前跟他承諾,只要找大夫醫好他腹間的傷,就将當年如何得到陌刀秘術的經過告訴他,否則就這副殺千刀的态度,他實在很想撂挑子不幹,就此把赫戎扔在路邊不管,愛怎麽死怎麽死去。

祁重之現在覺得自己跟扛着座山一樣,壓得腰越來越彎,從腰眼那鑽出酸澀來,逼得他不得不停一停步子。

赫戎不為所動,冷冷淡淡擡手指揮:“就之前那座破廟。”

祁重之故意扣緊腰間的兩條大腿,力道之重,幾乎要隔着褲子把赫戎的皮肉掐下一塊來。

他磨了磨牙根,繼續往前走。

那廟不知是猴年馬月留下來的老古董,用來撐屋頂的四根木柱都被蟲子啃得漆洞斑駁,正中的關帝爺髒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稀稀拉拉的北風吹過,卷起一陣手舞足蹈的過堂灰。

祁重之把他放進一片幹草堆裏,連膝蓋都沒直起來,直接往旁邊一滾,呈大字形貼在了地面上。

赫戎調整了下坐姿,一時三刻,身邊竟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他扭頭去看,祁重之歪着腦袋,挺拔的鼻梁上浮出晶瑩的汗珠,臉蛋兒紅紅的,已經睡着了。只是眉頭皺着,顯出幾分頹疲,似乎在夢中也不踏實。

赫戎頭一回仔仔細細去看他的臉,幾經端詳之下,竟越看越有幾分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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