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奇了怪了,你說少爺怎麽會為了個外人跟老爺決裂呢?”

“誰說不是呢?祁少爺的好脾性是街坊鄰裏出了名的,平時就連咱們這些下人不講規矩地跟他開玩笑,他都不會變臉色,怎麽這回就生了那麽大的氣,看着好不吓人。”

兩個巡邏的家丁湊近說着悄悄話,談到昨天白天發生的事兒,皆是一臉唏噓。

其中一個想起什麽,拿胳膊肘捅捅身邊人,壓低聲音道:“哎,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咱家少爺又不是個近女色的,我看那個男人不會是他的……”

“噓——”另一個豎起指頭到嘴邊,四下裏偷摸一瞅,“這種話可不好亂說,咱家少爺是正經人,從來不幹那些壞名聲的腌臜事兒,又不是強搶民男,你見過哪個相好的,是被鎖在籠子裏帶回房的?”

這年頭民風開放,世家小姐都可以戴笠上街,達官貴人們豢養一兩個男寵,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他二人既不像是情人,又不像是仇人,頭個家丁滿頭霧水地撓撓後腦,兩人并排往前院裏行去,都覺得愈發想不明白其中關竅了。

在他們走後不久,從屋頂上輕悄落下一人,院子裏的大黑狗見了,上蹿下跳着哈哧哈哧吐舌頭,把尾巴搖成了一朵無影花。

這人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不輕不重一拍黑狗腦門,低聲輕叱:“坐下。”

黑狗靈性十足,立刻收斂了神通,一屁股蹲坐下去,眼睛在黑夜裏亮得吓人。

他這才抽身而退,沿着牆根熟門熟路拐進後院,在客房前頭的臺階上摸黑找了一圈,沒見着要拿的東西,原地停頓了片刻,忽而轉身,往張家老爺睡的卧房奔去。

祁重之側耳貼在門板上細聽,确信屋裏的人已睡熟了,拿出根磨細的小木棒,伸進門內一挑,撬開了門栓,輕手輕腳推門而入。

屋裏很暗,好在他眼神極佳,一眼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錦盒。

錦盒很眼熟,是他少年時用來藏鑲劍材料的“寶盒”,祁重之打開蓋子,正中躺着自己那柄從中斷裂的殘劍,盒子裏還有各種瓶瓶罐罐,都是些應急的藥物,最底層墊着一封信件,祁重之拆封,率先見到一沓銀票,數目起碼有五百兩。

他從厚厚的銀票中間抽出一封信,展開閱覽。

只有一句話——

“在外漂泊不易,勿輕信他人,望吾兒保重,盡早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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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孩子犯了多大的錯,讓步的總是疼愛他的家裏人。

祁重之鼻頭一酸,抽出所有銀票,一張都不肯拿,都整整齊齊放回桌面,只将信件及盒子裏的東西收好,臨走時,對着屏風後的床榻撩袍下跪,難言感激地磕了三個響頭。

随後調頭,趁夜翻牆出府,向郊外掠去。

就在三更天前,他終于從赫戎口中獲悉了當年舊事。

北疆是極其不太平的地方,不僅僅是戰亂,其餘什麽天災人禍,都喜歡沒事兒去他們那兒光顧一番。

那是十七年前,數千塊天外飛石結伴而行,噼裏啪啦砸在北疆境地,将方圓三裏內的牛羊畜牧一股腦兒全拍成了餡餅。

上百戶北疆族民一夜之間皆成了乞丐,呼天搶地,好不凄慘。國君認為這是不祥之兆,是上蒼向北疆降下的懲罰,正六神無主的時候,國師很有眼力見兒地在旁提醒,說近日無戰事,咱們的兵營裏不是正閑着一位“天降神使”嗎?

此話一出,座下群臣紛紛附和,搖擺不定的國君頓時拍案定章,特派遣大元帥赫戎前往邊界安撫民心,擇吉日動身。

這個吉日就是即日,赫戎只身赤條條去,沒帶兵馬護衛,沒有赈災金銀,唯獨有一匹陪伴他征戰多年的老馬,還因為長途跋涉,外加氣候惡劣,馬腿上誘發了寄生蟲,本來四天左右的路程,足足拖了半個月才到地兒。

老馬忠誠,雖然走得慢,路上卻從未鬧過脾氣,等送他抵達受災部落,兩條後腿已經潰爛流膿了,自此倒在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

“族民們認為它是罪徒,是沒有靈智,只會拖累主人的畜生,理應拿它的頭顱來慰藉發怒的上天。”

“于是我砍下了它的頭,擺在那些被壓死的牛羊前面。”

說這話的時候,赫戎盤膝坐在關帝爺座下,語調很平靜,好似在跟祁重之敘述:今晚吃的那頓飯,飯裏少擱了一勺鹽。

頓了許久,就在祁重之懷疑他是否走了神時,他忽然又道:

“它還活着。”

——在還活着的時候,被自己的主人親手斬下了頭顱。

祁重之眼皮一跳,隔着熊熊燃燒的篝火,擡目看向他的臉。

沒人知道當時還是少年的赫戎在想些什麽。

他在滿地飛石前整整跪了一夜,關外的風驟且疾,刀子一樣刮着他的臉。牲畜屍身散發出的腥臭味直鑽鼻端,他握拳抵在左胸口,低頭靜靜禱告,像是與數千個石塊化為一體的冰冷雕塑。

他是天降的神使,承載了北疆族民的希望,是唯一能與鬼神溝通的人,為族民贖罪、祈福,是他生來就應該做的。

豎日清早,第一縷陽光投映在大地,深夜裏黑漆漆的石塊,在光照下竟改頭換面,坑坑窪窪的表面染上層流光溢彩的釉,赤灰交錯,呈現出一種不尋常的絢麗。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此地與中原邊境一座小城離得很近,中原的珠寶商人聽說後,紛紛認為有利可圖,大舉湧入北疆,拿大批量的糧食和牲畜來交換。

北疆人将這些石頭視為來歷不明的穢物,正發愁該怎麽處理掉,中原商人們的到來簡直是雪中送炭,起初愁容滿面的一衆族民轉眼歡呼雀躍,人人鎮日不打獵不放牧,拖家帶口,為撿隕石換糧而争破了頭。

當然,國師又立下了大功一件,因為赫戎的禱告再一次為北疆帶來了好運。

“這與陌刀鑄術有何關聯?”聽到這兒,祁重之問。

“那對将陌刀鑄術交給我的夫妻,也在中原商人之列。”赫戎答。

事情還要往後再挪兩年,那是十五年前,赫戎領兵駐紮在蒲城四十裏外,某一天傍晚,他喬裝打扮成北疆牧民,秘密潛入蒲城打探消息,途徑一處民居,被懸挂在牆外的一把兵器吸引了注意。

那把兵器的形态頭寬下窄,似劍非劍,似刀非刀,晚霞輝映下閃着灼灼光亮,赫戎看得出神,鬼使神差伸出手去碰,指腹剛觸及鋒刃,便被切開了一絲見血的口子。

“我敲開了那家住戶的門,出來的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赫戎的眼珠微微轉動,在祁重之臉上停留了會兒,幽幽點評道,“長得跟你很像。”

祁重之不自覺屏住了呼吸:“那……然後呢?”

女人自稱是打中原來的客商,和丈夫一道,為收購兩年前掉落在北疆境內的隕石而來,如今是租住在這戶民居裏,等收到了足夠的隕石就走。

可兩年的時間過去,就算有數以萬計的隕石,也早就被中原商人們争搶一空了。

祁重之心頭發澀,深深一閉目:“他們必定沒能達成所願……”

赫戎:“不,他們收到了。”

祁重之難掩愕然:“收到了……?”

赫戎點頭:“我問他們,如果真的想要隕石,為什麽不早一點來,或者從別的商人那裏收購次一些的貨色,費點人力稍加打磨,也能獲得不小的利潤,何必要千裏迢迢,不惜跑到正逢戰亂的邊境來犯險。”

“他們解釋,說家住在偏僻山郊,消息閉塞,這次是偶然聽朋友談及天外飛石,才有了來試一試運氣的想法。”

至于為什麽不從別的商人那裏收購,因為凡經中原商賈之手的隕石,必定已經經過磋磨,去其雜質,單取其色澤豔麗之處,雕琢成了瑰麗寶石的成品或半成品。

而他們想要的,卻是純天然的隕石,尤其是包裹在外圍那些其貌不揚的“雜質”,才正是他們用來鑄劍時不可或缺的材料。

赫戎聽到鑄劍二字,指着那柄奇異兵器問道:“這也是,你們做出來,的嗎?”

那時他的中原話還說不太利落,磕磕絆絆,時常會咬到舌頭,聽起來有點滑稽。

盡管不知道這個男人的來歷,中原婦人仍舊笑容和善,十分耐心地與他攀談:“是啊,可惜我倆技藝不到家,只做出來了半成品。你看起來對它很有興趣,你也喜歡兵器嗎?”

只是半成品嗎?但威力已經不容小觑。

赫戎不動聲色撚了撚指腹血跡,點頭承認。

“它的名字叫陌刀,很鋒利的,” 婦人看着他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掩唇笑了起來,“我兒子比你小不了多少歲,第一次看到陌刀時,也和你一樣,看得根本移不開眼,還傻乎乎去碰,結果被刀刃劃破了手呢!”

——聽到這裏,祁重之下意識低頭,視線落在食指指肚那道淺淡的疤痕上,眼眶忍不住發起熱。

赫戎看着他,突然道:“那是你的母親吧。”

這是肯定句,祁重之點了點頭,覺得現下的模樣有點兒失态,擡掌重重抹一把臉,開口的嗓音已帶了絲不易察覺的低啞:“繼續說,然後呢?”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父母的事跡,卻是從害他們非命的敵國将領口中得知,何其諷刺。

赫戎:“然後,我告訴她,我手裏有他們想要的隕石,三十個,可以全部給他們,條件是将那把陌刀給我。”

祁重之只愣了一下,很快想通了其中關節,原來北疆的大元帥也會藏私。

他微微冷笑,顯然不太相信赫戎的後半句話:“哈,怎麽,只要了一把陌刀而已嗎?”

赫戎瞥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的諷刺,而是接着道:“你的母親卻很為難。”

赫戎原以為她是不舍得,結果她卻急切道:“這把陌刀只是半成品呀,怎麽好意思拿來跟你的三十個隕石交換?況且不會使用它的人,會很容易傷到自己的。”

大約是遠在塞外,不期然遇到一位喜愛兵器的同道中人,且還與家中兒子年紀相仿,婦人畢竟已為人母,覺出方才态度有些急躁,便又将語調緩了下來,耐心勸他:“小哥兒還有沒有別的想要的東西?金銀財寶,糧食畜牧?或者,我夫君制造弓箭、矛戈的手藝也不錯,你喜不喜歡那些?”

赫戎卻很固執,半步不肯退讓:“不,我就要,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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