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因為赫戎偏偏就認準了陌刀,好說不聽,歹說也不聽,祁家夫婦擔心之餘,又有些哭笑不得,認為這個年輕人秉性耿直,不像是居心叵測之輩,只要教會他使刀的竅門,就此白送給他也無妨。
但出于道義的考慮,夫妻倆覺得,三十個隕石只要在那,倒并不急于去取,反而是将一件半成品兵器送給一位不通此道的番邦小夥兒,于理不合。
祁父便道:“小哥兒如果願意等,就勞煩再耐心等上一個月吧,我們夫妻倆把陌刀鑄成後,你再将其拿走。”
祁母在旁附和:“是呀,那三十個隕石不急,這一個月內,我們倆還是租住在這裏,小哥兒要是不忙,可以随時來做客的。”
就這樣,赫戎和他們的協議達成,此後只要軍務不忙,他便隔三差五潛入蒲城,每次來都帶着幾塊隕石,随後安靜在旁看着兩人鑄劍。
祁家夫婦待客熱情,他若來,必定現做好香茶糕點招待。有回赫戎的外襖不慎在鐵爐邊燙壞了個巴掌大的洞,走起路來呼呼漏風,北疆的夜裏總是寒意刺骨,祁母非要他脫下來,一邊拿針線細細縫補,一邊忍不住喋喋不休地數落。
“這麽好的皮子,怎麽不小心一點呢?”
“你看看,燙壞了多可惜呀……”
“我這裏沒有什麽好替補的,就只好裁我夫君的破襖子給你湊數,下次可別再這麽毛躁啦!”
祁父在外一聽,手裏還拎着打鐵的錘頭,就這麽悶頭跑了進來,一眼瞧見祁母手裏的兩件皮襖,頓時“哎呦”一聲,哭笑不得:“我的好娘子,那可是我剛買了不到三天的新衣裳,怎麽就成了破的了?”
“你更不知道珍惜,穿不了半個月就必定髒得沒邊兒了,裹在你身上也是浪費,”祁母咬斷線頭,展開襖子一抖,那塊破洞的地方被補得天衣無縫,她笑抿着嘴,親手給赫戎套上,欣悅道,“快站起來讓我瞧瞧!”
襖子上似乎還殘留着祁母的手溫,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赫戎聽着這聲催促,居然意外不覺得反感。
他聽話地站了起來,祁母前前後後圍着他轉了一圈,末了誇贊道:“真精神,等我兒子長到你這個歲數,要是也和你一般高大,那就好啦!”
祁父搭腔,給自家寶貝兒子抱起了不平:“我看鈞兒如今就夠高了,戎小哥兒是北疆人,天生就比中原人健壯,咱們哪能跟他比?”
祁母嗔怪道:“夠高什麽呀,十幾歲的人了,還跟沒斷奶的小蘿蔔頭似的,連戎小哥兒一半的男子氣概都沒有,将來有機會一定要把他帶來,讓他跟人家好好學學!”
“哈……”這句話的話音剛落,祁重之忽然低頭,肩膀不住聳動,極其狼狽地失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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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裏自然而然浮現出了娘親的音容笑貌,記憶裏他是很會撒嬌讨寵、頂嘴賣乖的,只是時過境遷,那麽多年了,他差點忘了被娘親戳着腦門數落是什麽感覺,現在倒是一下子全想了起來。
只是沒有機會再上蹿下跳地跟她頂嘴了。
赫戎的複述很寡淡,但也很詳盡,祁家父母的一舉一動、一話一詞,全都被他說了出來,沒有一點兒遺漏。祁重之并不怪他遲遲不提重點,他恨不能聽赫戎再多說一點兒、再多說一點兒、再多說一點兒……
與祁家夫婦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過得異常迅速,小半月下來,赫戎甚至難得的長胖了幾斤。
他不曾見過自己的母親,對“母愛”這種東西的感知十分匮乏,父愛就更不值一提,“父親”兩個字于他而言,和牛羊、石頭、衣服、太陽……等等無異,僅僅就是代表了其餘物品的兩個字而已。
因而他無法理解祁母為何總會在嘴邊挂着另一個“個體”。
但那份感情很真實,真實得讓人無法忽略。
赫戎情不自禁想要深入探究。
可惜好景不長,他等得了,北疆駐紮在城外的軍隊卻等不了。
多拖一日,就會多一分糧草的消耗。
北疆左副将屢次勸他出兵無果,為了那點軍功和大把油水,終于按捺不住,私自假傳帥令,暗調兵力,趁夜将蒲城攪了個天翻地覆。
他誅殺了二十三戶人家,繳獲了一批數量可觀的戰利品,為逃避罪責,在外先下手為強地向國君遞交信件告狀,在內自作聰明地向赫戎獻上了一箱沉甸甸的金銀財寶。
左副将跪在座下請罪,營帳裏的氣氛很沉悶,親兵大氣也不敢出,經赫戎授意,才敢上前一步,将呈在桌上的箱蓋打開。
即便是富饒的中原,在這種邊境小城裏,也搜刮不出什麽價值連城的珍寶,但左副将卻十分胸有成竹,他篤定赫戎看到箱子裏的第一樣東西後,會非常感興趣。
第一樣東西,由羊毛氈布仔細包裹着,親兵躬身,慢慢為赫戎打開——
那是一把刀。
一把未鑄成的陌刀。
赫戎的瞳孔微縮。
“末将歷盡艱辛,才從一對中原鑄劍師手中為元帥奪得了這件舉世罕見的兵器,只有像元帥這樣強悍勇武的人,才能配得上——”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
“骨碌碌”一陣輕響,左副将的頭顱從營帳中央,一路滾到了營帳門口。
赫戎擡起衣袖,一點點抹去刀鋒上的血跡,不帶感情的聲音冰冷到了骨子裏:“拖出去喂狼。”
親兵打了個冷顫,膽戰心驚應了聲“是”,一溜小跑過去,半道不慎打了個趔趄,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一手拽起屍體的胳膊,一手揪住頭顱的辮子,把左副将的殘軀東倒西歪地拖出了營帳。
他踩在一地鮮紅上,眼底看不出喜怒。
大約半柱香的時間過去,赫戎掀帳出來,翻身跨上一匹駿馬,疾風般只身向蒲城方向奔去。
蒲城的城門已關,城牆上新增了一排重兵把守,赫戎策馬在外徘徊良久,忽然揚蹄往東方狂奔。
一記飛狼信號竄上東面城樓的天空,守城的中原士兵誤以為有北疆軍隊來襲,個個如臨大敵,紛紛向煙火的發源地趕去。與此同時,赫戎沿城牆根下迅速繞至西城門,一踏馬背縱身躍起,手指硬生生摳進磚與磚之間狹窄的縫隙,一段一段借力上攀,在極短的時間內翻越入城。
城裏說是哀鴻遍野也不為過——
他落在最近一戶的房頂,只往下掃了一眼,便見多不怪地收回了視線——只是心裏無來由地發沉,促使他趕向某處民居的腳步快了又快,只恨不能乘風而起。
到了。
屋門口一灘刺目的血跡。
赫戎破門而入,屋裏一片狼藉,值錢的東西都早已被搜刮一空,就連祁母頭上的白玉簪子都不翼而飛。
是,祁母就趴在那,一動不動。
赫戎的呼吸微微凝滞,一步步走近她的屍體,慢慢蹲下,将她輕輕翻了過來。
她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正中心髒,是強撐着最後一絲氣力,從門口寸寸爬到這裏來的。
沾在手上的血有些冷,赫戎感覺自己在發抖。
這不應該,他已經見慣屍體了,比這還慘烈一百倍的他都能泰然面對,不過是一具不會再呼吸的肉塊而已。他想。這不值得他情緒波動,要冷靜下來,只是死了一個人而已——
不,不只一個,應該還有一個。
赫戎擡起頭,眼中掠過一絲茫然,幾近有些遲鈍地轉動視線,在一張傾倒的桌子下面,發現了一只手。
手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赫戎猛然站起來沖過去,一把掀開厚重木桌,從底下拖抱出奄奄一息的祁父。
他的腹部被連捅了三刀,臉色白得像紙,鮮紅的血一股股從他嘴裏湧出來,雙眼睜大到了極限,死死盯着面前的赫戎。
已經沒有救了,雖然還活着。
他似乎有話想說,嘴唇艱難蠕動着,卻幾次都被血沫嗆了回去。
赫戎機械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嘴角。
他的喉間發出“嗬嗬”響動,突然一把握住赫戎的手,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抖如篩糠地擡起來,引導他指向裏屋。
“提防…提防中原…人……”
輕若游絲的話音落下,扣在赫戎手腕上的勁道随即一松,祁父的手毫無生氣地滑落了下去,赫戎慢慢低頭,和他焦距渙散的眼睛正正對上。
他死不瞑目。
一場生人與死者的對視持續了彌久,久到懷裏的軀體漸漸由溫熱變得冰涼,赫戎緩緩撫過他的眼皮,替他合上了眼。
他放平他的屍體,讓夫妻倆并排靠在了一起。他從沒做過這種事,動作有點笨拙。
接着,他在裏屋搜尋了整整半天,從床底扒出了一張其貌不揚的舊紙,紙上密密麻麻批着祁父的筆注,赫戎拿有限的中原文化吃力辨認——
“陌、刀……術。”
是記載着陌刀鑄術的一頁,邊緣有明顯的不規則齒痕,不知是從哪本書上撕下來的。
赫戎看向裏屋的擺設,這應該是祁家夫婦用來描繪圖紙、記載鑄術的地方,現今筆墨紙硯已散亂了一地,原本羅列整齊的書本被糟踐得紙頁橫飛、慘不忍睹,其中就包括這一張“廢紙”。
他想起祁父臨死前的那句“提防中原人”,意識到這并非是一場簡單的殺戮。
他的副将他清楚,沒有哪個好財的強盜,會喜歡去搜查一間裝滿書本的書房。
故事到這裏,基本可以随着祁家夫婦的死亡宣告結束了,後面的,都是人盡皆知的兩國交鋒。赫戎沒有說下去,祁重之也不想再聽。
祁重之的眼球蔓出駭人的血絲,他緊盯着腳邊噼啪燃燒的火堆,将拳頭攥得咯吱咯吱響。
“……我要怎麽相信你?”
在赫戎的故事裏,不僅将他自己的嫌疑撇得幹幹淨淨,還轉而推給了一個莫須有的中原“第三方”。
那意味着祁重之幾年來日夜仇恨的目标竟是錯的,費盡心機誘捕來的人或許是無辜的。
那個殺了他父母的兇手,至今還在逍遙法外,他甚至連那個人是誰都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到結尾,有點落寞,很長一段時間坐在凳子上發呆。感覺越寫越融入到了人物中去,很真切地在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愈發感覺他們都是鮮活的。
——我不是在譜寫他們的人生,而只是在記述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