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距離赫戎講完那段往事後,已經過去了三天。

期間祁重之回了一趟張家,抱回來一個錦盒,此後便時常對着盒子裏的一柄斷劍發呆。赫戎偶然間瞄過兩眼,依稀看那把劍眼熟,後來發覺,這和祁重之之前常佩戴在腰間的那把是同一個,似乎是在帶他出張家的那天不見的,不知為何居然斷裂了

顯而易見,祁重之對斷劍十分珍視,幾乎從不離身,就連睡覺時也要抱在懷裏,好像只有如此,夢中才會安穩。

斷劍的劍身通透,劍鋒韌而不折,不似尋常鐵劍一樣沉重淩厲,握起來輕盈靈巧,不主攻,而主守,是上上之品。赫戎只掃了一眼,便約莫猜出了那是來自誰的手筆。

必定是祁重之的母親。

他應該是寄煩亂的心緒于手中劍,通過睹物思人,來無聲訴說那些紛紛雜雜想不明白的疑點,借機把悲怆與痛苦都通通壓抑到腦海深處去,免得太過失态,支持不住地哭出聲來,實在會顯得很難看。

至于他究竟信不信赫戎的話,赫戎是不在意的。

信或不信,那是祁重之的事,與他無關。

他已經按照承諾,将當年之事原封不動地描述了出來,并且在确認祁重之正是故人之子後,特意将原本可以省略的零碎家常也事無巨細地告知,自認已經仁至義盡,如果祁重之還要再蹬鼻子上臉地繼續找他麻煩,就別怪他也不講情面了。

第四天,雄雞報曉。

一袋幹淨衣物扔到腳邊,赫戎睜開眼睛,祁重之的話從頭頂傳來:“換上它,跟我走。”

赫戎:“去哪裏?”

祁重之:“神草堂。”

赫戎微微蹙眉。

他的愈合能力非常人可及,這次腹間受的傷雖然嚴重,但已經看過大夫,恢複時間雖然要比之前胳膊上的疤痕長,可也絕沒有到“疑難雜症”的地步,何必要多此一舉,去什麽神草堂?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祁重之見其久久沒有反應,開口解釋,“一報還一報,你履行了你的承諾,我也要履行我的承諾,你的傷還沒有完全治好,我當然不會扔下你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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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直覺祁重之還另有下文。

果然,祁重之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慢條斯理道:“可是我沒說過要具體找哪一位大夫來為你醫治。也就是說——在你傷還沒好的這期間,要讓誰給你看病、去哪給你治療,看幾次、醫幾回,都是我說了算。”

末了,他又拍了拍赫戎的肩:“希望你的傷可以好得再慢一點兒。”

下一刻,赫戎攥住了他意欲抽回的手腕,祁重之猝不及防被向前拉近,兩人鼻尖相貼,四目徑直對上,只聽赫戎沉聲道:“這是第二次,再有下次,我會讓你付出你絕對承受不了的代價。”

祁重之陷入緘默,良久後,他忽然笑道:“很好,看來你答應了。”

接着,他掙開赫戎的鉗制,沒再去看他的反應,揉着手腕笑道:“我已經打聽好了最近一家神草堂的地點,也雇好了馬車,你慢慢換,我去外面等你。”

赫戎這才注意到,他頭頂上原來那根鍍金的長簪不見了,換了根削尖的木棍,不倫不類地斜插着,顯得很不正經。

今個兒是大晴天,春色正佳,道旁一夜間開遍了朱頂紅,祁重之握着一把幹草,一根根地拿出來喂馬。

在喂到第七十八根的時候,赫戎終于出來了。

換上了新裝的他氣派極了,可惜走起路來就現了原形——因為腹間有傷,行動間很不利索。

祁重之嘬嘴沖他吹了聲口哨,收獲了一記冷冰冰的眼刀。他不以為意地扔掉手裏幹草,拍拍掌心灰塵,就靠在馬車前座,也不說去攙扶一把,直等着赫戎半身不遂地慢慢挪近了,才姍姍來遲地伸出手去:“上車吧,大将軍。”

赫戎看也不看,一巴掌揮開他的手,單靠臂力把自己“撐”上了馬車。

簾子放下,兩個人就此隔絕開來,祁重之一甩馬鞭,馬兒一聲嘶鳴,得兒得兒奔跑起來。

杏林三月茂,橘井四時春。

新開張的神草堂門口,兩邊各懸着這樣一句對聯,不和其他醫館一樣去宣揚醫德,而是大言不慚地稱頌起自家的功績,倘若換了任何其他的醫門,大約第二天就要被同行上門砸了場子,可神草堂不同,給它撐腰的背後臺柱,是享譽“藥祖師”盛名的濟世峰。

濟世峰又是何派呢?顧名思義,濟世救人的。

——如果你這麽想,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兩百年前的武林,還沒有“濟世峰”這個名號,那時候的人們,只知道一家“懸壺館”。

懸壺館倒是很對得起這個名號,無論你有錢沒錢,大病小病,只要誠心求醫,他們家皆來而不拒。且駐館的大夫們個個如再世華佗,醫術精良不說,待患者也如同待親眷,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一度傳為佳話。

有一年南方鬧起了瘟疫,死于疫病者不計其數,各醫館內人滿為患,病人們大都是橫着進去,又橫着出來,還多獲贈一張遮住頭臉的白布。

一來二去,疫情得不到控制不提,多數沖在前線的大夫也都遭了秧,到了後期,城中近半數醫館盡皆閉門謝客,一時間人人自危。

懸壺館也在閉門之列,但他們并非是要獨善其身,而是在日以繼夜研制一種新藥。

據說新藥能很大程度上控制疫情,倘若成功出世,必定能引起軒然大波,懸壺館的地位将平地飛升,或可載入朝廷記冊,此後便能名留青史,百代不愁了。

可與盛名相對的是莫大的風險。藥能治病固然是好,若不能治病,與人無害的話,頂多也就落個罵名,可如果一個不當吃死了人,那麻煩可就大了,關門閉館,被趕回家種田都是輕的,非常時期,下獄殺頭抄家,皆有可能。

懸壺館是立世十餘年的大醫館,自有謀略。于某天夜裏,秘密接納了二十個身染疫症的乞丐入內,與他們說清其中利害,簽好了生死契,将他們作為第一批試驗品。

試驗的結果并不理想,二十個乞丐,死八活九痊愈仨。見此情狀,衆醫者們有不堪辛勞選擇放棄的,有難舍心血猶豫不決的,有為了丁點希望決意堅持的,三大派各執一詞,争論不休,內部漸漸出現了分歧。

那三個乞丐中有一個,會識文斷字,是家道中落後又遇災情,不幸淪落至此的,可巧曾經也是位大夫,只是醫術不高明,并沒混出過名堂。

但他的腦筋好使。

三派唇舌交戰了七天七夜,也沒讨論出個子醜寅卯,各自心力交瘁地休戰半天,一消停下來才發現不對勁——三個乞丐少了一個!

再一搜查,更加大事不妙——新藥的底方也不見了!

這事兒可非同小可,一夥人全都炸了鍋,紛紛派出人力去尋找,可又不能大肆宣揚,只能在暗地裏摸瞎。

再說另一頭那個逃掉的乞丐,經過一番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了外地來的游醫,身負可活死人的精妙醫術,但性情古怪,只擇人而治——通俗點說,就是看得順眼的給治,看不順眼的你自己等死。

他若一來便上趕着給人治病,恐怕還沒人敢輕易相信,可如今越是這般故弄玄虛,反而越有人買他的賬。

誰讓人性本賤呢?

他抱着豪賭的心思,專挑那些與自己年紀相仿,體質類似的壯年男人來循序漸進的施藥,竟果真被他瞎貓碰上死耗子,醫好了兩例病患。消息一出便不得了了,一時間乞丐座前門庭若市,數不盡的金銀財寶拼命往他的懷裏砸。

乞丐有了錢,修了醫館,好似專門與懸壺館對着幹似的,牌匾上燙金的三個大字:濟世堂。

懸壺館的人當然不肯罷休,一窩蜂地上濟世堂來砸場子,滿城百姓皆是些有奶就是娘的牆頭草,一見“恩人”有難,怎能坐視不理?為了能讓乞丐“看得順眼”,個個化身俠肝義膽的壯士,将懸壺館來的這些真正父母心的醫者一股腦兒全給打了出去。

乞丐自然要虛情假意一番,一邊兒急赤白臉地拉架,一邊兒暗地裏找人散布消息,說懸壺館仗着家大業大,不拿窮人的命當命,治死了好幾個老百姓。

此事也驚動了官府,衙門派出差役到懸壺館的後院一搜,好家夥,果然有七八具屍體在那兒藏着!

滿城嘩然,懸壺館一時成了衆矢之的。老态龍鐘的館長自然要百般辯駁,還拿出乞丐的賣身契來給官老爺查看,一腔為民研藥的拳拳心意何其真摯,卻被收過賄賂的官府判定為造謠生事、謀財害命,一紙封條封了醫館,涉事人等全部下獄。

“乞丐突然間聲名鵲起,大概心裏也發虛,覺得錢財名利均來歷不正,如此下去,必有露餡兒的那一天,”祁重之一壁說着,一壁吆喝着勒停馬車,“籲——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哦,說到乞丐心裏發虛,于是收拾鋪蓋,滾到了大山深處的一家道觀裏,自此‘占山為王’,更山名為濟世峰,做起了悶聲發大財的買賣。”

赫戎:“哼。”

他冷哼的聲音從帳子後面傳出來,顯得有些氣勢不足,祁重之咂摸了一下這個字變了調的味道,心情稍霁。

他把馬車停在人家神草堂正門口,撿塊兒空地跳下來,也不說讓車裏的人露面,竟就此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放聲哭嚎起來。

“蒼天吶,快來人瞧瞧啊,我家主子得了怪病了!”

“舉世罕見、聞所未聞啊!”

他這麽一鬧,很是吸引人目光。身邊漸漸圍起一圈看熱鬧的人,祁重之一見這場面,人來瘋一樣,登時嚎得更帶勁了。

“散盡家財,去過萬兒八百的地方,通通沒人治得了啊!”

“嗚——大夫說這個怪病,就算十個神草堂加到一塊兒也治不好,我們家的頂梁柱要塌了,這可讓我們這些下人靠啥吃飯吶!”

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比五十歲的裹腳潑婦還活靈活現。

身在馬車內,依舊不動如山的赫戎,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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