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看熱鬧的人群越來越多,圍着馬車指指點點:車上的人是什麽來頭,敢教唆小厮在人家神草堂新開張的醫館門前這麽胡鬧?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嗎?
“怕!小的當然怕!”祁重之擡袖掬一把莫須有的熱淚,哽咽道,“可怕我也得說實話啊,他濟世峰頭頂上高豎着專治疑難雜症的旗號,可壓根兒沒有外頭吹噓的那般厲害,這不是坑害人嗎?我們爺臨死前也要做件好事,揭穿他們的真面目!”
到了這份兒上,神草堂的人要是再坐得住,買賣也就不必繼續做了。
兩個五大三粗的護院氣勢洶洶而來,圍觀百姓呼啦一下散開了大片空地,祁重之聽着聲兒偷偷睜開半只眼,見勢不妙,側過身一把扒住馬車轎門,還沒等護院的手摸到他的衣服角,便慘聲大哭道:“媽呀,打死人了——!”
被“打死了”的祁重之一腳一個,将倆護院憑空踹出了十步遠,各自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守在門口的小藥童氣呼呼一跺腳,又蹬蹬蹬跑進去,找出來了五個分量更重的打手。
五人齊心協力,把狗皮膏藥祁重之從馬車邊兒上千辛萬苦地揭下來,架着胳膊就要往官府拖行。
“且慢——”
未見人面,先聞其聲,這句且慢聲勢低微,說得并無威懾,相反還帶着分溫吞綿軟,卻讓周遭嘈雜人聲一靜,五個大漢竟霎時站住了腳步,訓練有素地回過身來,朝聲源處整齊劃一地躬身:“李先生!”
被稱為李先生的人揮了揮手,五人便不發一言地松開了對祁重之的鉗制。祁重之整了整衣服褶皺,不掩好奇地看去——
李先生身量颀長,面如冠玉,看年紀絕不超過三十歲,卻能被人尊稱一句“先生”,來歷恐怕不凡。
“尊駕,”李先生面帶笑容走近馬車,客客氣氣一拱手,“請出來罷。”
馬車的門簾掀開,小藥童在授意下,麻利地搬來小木凳放在馬車底下。這下深藏不露的那位爺終于要出來了,衆人之間開始交頭接耳,紛紛猜測他到底是哪家神聖。
人沒出來,先伸出來一只蒼勁有力的大手,牢牢按在了李先生的肩上,把人家好好的笑容給吓得僵在臉上,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
赫戎便拿他的肩膀當扶手,不疾不徐下了車。
靴子踩到實地上,他站直身,涼飕飕的目光刀鋒似的刮過李先生的臉,後者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強撐着扯了扯嘴角:“請……請入內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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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重之打眼一看,惟恐赫戎口無遮攔,再說出什麽露餡兒的話來,忙一個箭步沖上前,不由分說攥住了他的腕子。
祁重之剛要張嘴說話,便徑直與赫戎低頭看來的眼睛對上了。
難得的噎了片刻,他重重一咬舌尖,硬擠出第一個字來:“爺——您請。”
同時郁郁不忿地使勁兒捏了把手裏的腕骨。
赫戎收回搭在李先生肩上的手,虛握成拳負到背後,由祁重之伏低做小地托着他的腕,邁開不疾不徐的四方步,真跟一品官爺下鄉視察似的,在百姓們探頭探腦的視線裏,神氣十足地踏進了神草堂的門檻。
赫戎假扮……不,做起老爺來的确很有一套,跟祁重之這類吊兒郎當的大少爺不同,他是天生的王族貴胄,當他“唰”地撩開下擺,往椅子上大馬金刀坐下的剎那,仿佛不是身處鬧市,而是在統領萬軍的帥帳之內。
滿堂藥師皆被這沉重的氣場逼得鴉雀無聲,個個摒着呼吸縮肩低首,有個別膽子大的,飛速偷眼觑過這位神聖的樣貌,接着就心肝兒亂顫地垂下了腦袋——嘿呦,哪來的爺,眼神真夠吓人的!
既充當馬夫,又兼職小厮的祁重之站在赫戎背後,正盯着他後腦勺上的發旋兒,琢磨着該先從哪開始問醫,那廂的李先生倒是率先張口了。
“鄙人李兆堂,忝為神草堂掌事,這位小哥剛剛的話,李某也全都聽在耳裏,可是——”
李兆堂生平行醫,見過不少刺兒頭病患,但這位當屬膽大包天的第一人物,還未進神草堂的門,竟就敢大肆宣揚,說天下無人可以醫治好自己的病。
于是,一則為了自家醫館的名聲,二則也是想瞧瞧,究竟對方身負什麽樣的疑難雜症,便頂着高壓,仔仔細細端詳起赫戎的面目。
他遲疑一瞬,接上了後半句:“如果李某沒有看錯,這位老爺應當在前不久受過較為嚴重的外傷,兼有幾分誤染毒物的跡象。但除此之外似乎并無大礙,不知小哥所宣稱的‘怪病’,究竟是怎樣的怪法?”
醫道講究望聞問切,單就“望”之一行上,這個李兆堂算是很合格了。祁重之心中有了數,當下不答反問:“您既然能看出來我家爺既中了毒又負了傷,那再把脈的話,能否依樣診得出來?”
此話單聽起來,有質疑人家醫術的意思在裏頭,說給平常大夫聽,多半都要不樂意的,何況對面坐着的還是醫界泰鬥濟世峰內出來的人。
然而李兆堂好脾氣依舊,極有耐心地點頭:“自然可以。”
“那好——”祁重之立刻接口,“勞煩您再給號號脈。”
這話一聽,李兆堂下意識看了眼赫戎的神色,悄沒聲兒地打了個冷戰,可他話都說出去了,當然沒有反悔的道理,于是着人備好了一應用具,見赫戎還沒反應,只得清了清嗓子,道:“那…勞駕您把手伸出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哆嗦什麽,但在這個人面前,就是有種莫名的懼意。
赫戎卻紋絲不動,像沒聽見一樣。
李兆堂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白面皮上燒起紅,覺得愈發尴尬了。
從下馬車到前一刻,祁重之本來還在心裏打鼓,赫戎今兒怎麽這麽聽話配合,原來不是轉了性,是憋着勁在這兒等着他呢。
他八風不動地近前,握住赫戎的胳膊用力,一提之下竟沒提起來,不禁皺起了眉峰。
來都來了,又想鬧什麽幺蛾子?
他手底下暗暗使勁,可赫戎的手臂像鋼筋鐵骨,長在了椅子扶手上似的。
周圍的人漸漸起了騷動,祁重之有點着急了,擡頭兇神惡煞地瞪過去——
又跟赫戎看過來的眼睛對了個正着。
和在門口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祁重之一怔之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後槽牙狠狠一磨,不得已道:“……爺。”
手下握着的胳膊就驀地一松,主動伸到了李兆堂的跟前。
……祁重之只恨手中無刀。
他深吸口氣,退回到椅子後面,等着李兆堂診脈的結果。
李兆堂的反應和先前幾個大夫并無二致,都是由詫異到驚愕,反複确認過手底下脈象無誤後,又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有問題。
祁重之剛冒出頭的那點兒希望轉眼又有了要被掐滅的趨勢,他嘆口氣:“……如何?”
李兆堂皺着眉頭沉默,不說有問題,也不說沒問題。非要深究他和前幾個大夫的區別,那就是他診脈後“放空自我”的時間格外長,長到祁重之的手心都悶出了細汗,他才從神游裏回過味兒來,擺手揮退了一衆下人,态度謹慎地朝兩人道:“請二位随我來。”
祁重之眼皮一跳——這是還有戲?
忙擡腳要跟上去,走出幾步方覺出不對,只好停下,轉身盯着椅子上的老大爺:“您還要我攙着才動身嗎?”
赫戎若有所思望着李兆堂的背影。
“別瞅了,”祁重之給他喂定心丸,“我與他素昧平生,這次絕不坑你,我發誓。”
赫戎沒搭理他,但終究是起身跟了上來。
“我看閣下的面貌,應當不是中原人吧?”三人進了一座閣樓,三彎兩繞,眼前躍進層層排列的書架。李兆堂一面說着,一面匆匆在書列間翻找着什麽。
祁重之:“不錯,我家爺是北疆來的商人。”
商人?
有這樣通身殺伐氣的商人嗎?李兆堂手下一頓,轉頭看向祁重之。
後者沖他嘿嘿一笑,李兆堂當即了然地點點頭,二人心照不宣地揭過話題不談。
李大夫繼續埋首書冊:“恕李某直言,閣下是否曾與巫師一類的人結過仇?”
——巫師未必有,國師倒真有一個。說到這兒,祁重之想起之前的猜測,忍不住多看了赫戎兩眼。
難道真是親父子反目成仇,一個下毒手,一個下殺手嗎?
這個問題不好輕易替赫戎回答,李兆堂等了一會兒,兩人始終都沒搭腔,便識趣地不再追問。
祁重之話鋒一轉:“李先生,您是不是看出來了什麽?”
李兆堂:“看出什麽不敢說,只是這‘脈相兩別’的奇異症狀,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只是時隔多年,記憶有些模糊。二位可否再詳細将病情訴說一番?也許李某能再想起一點兒。”
祁重之:“頭痛、渴血,每月中旬不定哪一天就要發作,一病起來六親不認,說出來您別不信,他連自己都咬,其餘的方面,您稍等。”
他說完,把赫戎不由分說摁坐進椅子裏,就此蹲在他面前,伸手就去解人家的腰帶。
赫戎一把按住他的手,眉頭擰到了一起。
他是敞開腿坐着的,祁重之整個人此刻就卡在他胯.間,呼出來的熱氣隔着布料往身上鑽,埋頭猴兒急地解他腰帶的動作,怎麽看怎麽容易讓人想歪。
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毛頭小子。
素來以風流自居的祁重之這回卻千真萬确沒往那方面想,他不耐地撥拉開赫戎的手,一意孤行地扯開他衣襟,袒露出健碩的胸膛和緊實的小腹——以及小腹上觸目驚心的一道傷疤。
祁重之稍微推開半步,好讓背後的大夫看清:“您瞧這道疤的痕跡,應當是什麽時候留下的?”
李大夫打眼一望,便說出了大概:“已經快落痂,起碼一月了。”
“非也,”祁重之搖頭,比出一個巴掌,“這是五天前剛受的傷。”
李兆堂還沒來得及吸涼氣,祁重之忽覺喉嚨一緊,後脖領已經讓赫戎揪住了。
他茫然擡頭:“幹啥——”
“啥”字的話音未落,他已經被赫戎單臂提溜起來,甩手扔到了牆角上。
赫戎:“放肆。”
祁重之:“……”
行,你是爺。
斜陽放晚,閣樓裏點上了燈籠,桌面上摞起了山高的書本,李兆堂伏案苦讀,腦袋都快埋進了書頁裏。
“——找到了!”
他一聲驚呼,赫戎驀地睜開了雙眼,昏暗堂屋中活似見到獵物的野狼。祁重之未曾注意他的神色,從倚着的牆根邊兒上一轱辘爬起來,撲到桌子前,倒是比患病的赫戎本人還激動:“查出來了?怎麽樣?是中毒還是中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