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本醫書上記載,苗疆有奇山,山中孕有一雙異蟲,靜蟲則似草,動蟲則似蛇,雙蟲性嗜血,以活物腦髓為寄,可死而複生,生而又生,生生不息。”
李兆堂指着書中一處唾沫橫飛:“這裏還有一則記事,傳言古時有位獵戶上山,不慎被毒蛇所咬,将死之時,誤将靜蟲當作草藥而食,當日竟就不藥而愈了。”
“此後獵戶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突然間“力大蓋世,能與猛虎鬥”不說,還好食生肉,啖熱血,半月不沾,便如同怪物,生利爪,傷人亦傷己。村民将其視為異類,欲除之後快,卻發現他刀劈不死,火燒不滅,無論外貌被折磨得如何慘烈,身體都毫發無損,診不出任何問題!若要下手醫治,需得——”
他咽了口口水,急匆匆翻到最後一頁,祁重之忙跟着探頭去看。
卻發現下一頁空空如也,竟是個殘章!
哪個狗東西寫的書,這不是忽悠人嗎!
祁重之眼珠子都瞪出來了,恨得龇牙咧嘴,好險沒當庭吐出血來。
“……媽的。”他剛罵出來倆字兒,那廂李先生居然把書狠狠往桌上一扔,惱道:“需得怎樣?怎麽不寫完呢?!”
他發起火來也是一副文人做派,但能看出來是真的急眼了,因為光扔還不夠,他還戳着兩根白蔥似的手指,在書皮上梆梆梆地不停敲打,抖如篩糠道:“這簡直……簡直是誤人子弟!可氣!”
他忙活了整整大半天,眼都要在燈底下睜瞎了,就查出來這麽個結果!
祁重之被他突然爆發的氣勢震得呆了呆,連自個兒心頭的火都忘了,有點兒擔心李大夫給氣厥過去,忙哄孩子似的給他捋了兩把後背:“……不氣不氣,李先生醫術高明,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這頭剛把李兆堂安撫妥當,那頭赫戎居然又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擡步要走。
祁重之餘光瞥見,心說不好,陀螺一般一個箭步竄過去,張開雙臂擋在他面前。
赫戎:“讓開,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第一步邁都邁出來了,祁重之怎麽甘心半途而廢?他反問:“難道你不想醫好這個病嗎?”
赫戎低頭看着他,素來冷峻的面色竟稍稍有了松動。他嘴角輕勾,溢出了一聲冷笑。
Advertisement
“這是蠱毒,原本就無藥可救。”
祁重之訝異地張大嘴,赫戎繞開他要走,祁重之回身用力攥住他的胳膊,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放開。”赫戎頭都沒回,語氣明顯開始不耐。
“你先……”祁重之絞盡腦汁組織了一下語言,“你先聽聽大夫怎麽說,你怎麽就知道無藥可救?”
“是、是啊,”李兆堂驚若木雞看着他們争吵,也沒工夫去氣一本書了,低聲低氣在旁勸和,“有因必有果,有毒必有解,蠱毒雖然兇險,但未必就沒有剔除的法子。——對了!李某聽說蠱蟲都是成對而存,子蠱有毒,母蠱有解,曾有人嘗試,拿母蠱去引……”
“母蠱已經死了。”赫戎突然打斷他。
李兆堂噎得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道:“那閣下豈、豈、豈不是……”
赫戎未發一言,甩開祁重之的手走了出去。
他身上有傷,走不多快,祁重之心中存疑,沒有立即追上去,扭頭問李兆堂:“母蠱死了會如何?”
李兆堂望向赫戎的背影,目露悲憫:“中了蠱毒的人,會慢慢與子蠱合二為一,子蠱依靠母蠱而活,倘若母蠱已死,那子蠱也将命不久矣。”
猶如當頭棒喝,祁重之呼吸一滞,沒料到居然會如此嚴重,忙試探着問:“……那依您看,他還能活多久?”
李兆堂搖頭:“李某也是道聽途說,多則一年,少則半年,要看他是何時被種下的……”
話未聽完,祁重之已火燒眉毛般掉頭追了出去。
“且慢!”李兆堂匆匆跟出來,“世上多有奇跡,即便如此,也請萬萬不要輕言放棄!”
“多謝,我記住了!”祁重之回身一抱拳,腳步不停地下了閣樓。
赫戎才剛剛走到院子中央,祁重之追到一半,驀地急剎住步伐,不遠不近地墜在他後頭。
他突然想起赫戎不喜歡旁人靠他太近。
天已深暗,慘白的月光鋪在赫戎的身上,盡管步履緩慢,但他的脊背挺直,藏着久經沙場的軍人氣節,是寂夜中一棵剛毅的孤松。
一個将死之人,還在堅持什麽呢?
祁重之忽然覺得,自己這次是不是真的錯了。
他明目張膽地诓騙赫戎來“治傷”,實則是為了多掌握一份脅迫他的籌碼,他是不清楚赫戎到底犯了什麽病、病情到了哪種程度、是否可以治療的,但赫戎清楚。
他清楚,但還是跟着祁重之來了。
為什麽?
為了讓他徹底死心,別再窮追不舍地糾纏了嗎?
所以寧願聽大夫又宣布了一遍自己的死訊。
——還是說,他其實也希望能從濟世峰的大夫口中,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正亂七八糟地想着,赫戎突然停下了,祁重之一頭撞到了他的後背上。
他後退一步,揉着鼻尖,小心去觑赫戎的神色:“你……”
一個正當大好年華的人,卻清楚自己至多再活不過一年,這一年裏,還要每月在折磨中度過,這對當事者究竟有多殘忍?祁重之不敢想。
何況他還利用過這點,曾經對赫戎……
“這個結果,你滿意了?”赫戎倒看不出和平時有什麽不同,“如果我是兇手,那我不久後就會死。”
如果他不是兇手,那就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趕緊該幹嘛幹嘛去——總之就是別再跟他耗了。祁重之懂他的意思。
扔下這句,赫戎沒有上馬車,而是往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走去,擺明了是打算在這兒跟他分道揚镳。
祁重之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沒有留下他的理由。
說他還有嫌疑嗎?那證據呢?他從頭至尾都沒有證據能證明赫戎就是兇手,只是通過道聽途說,加上自己的分析,于是想當然耳了。
如今冷靜下來仔細考慮,倘若赫戎當初随便給他指個地點,蒙他說把《劍錄》藏在了那裏,他恐怕真的會一股腦兒地沖過去找,期間以赫戎的能耐,逃跑個千八百次都綽綽有餘。
仇恨真的能讓人喪失理智,非得有件同樣慘烈的事情在身邊出現,才能使他暫且移開摳進針眼裏的心思。
“喂!”眼見赫戎漸行漸遠,微顯蹒跚的步子似乎透着幾分疲乏,那種疲乏紮進祁重之眼裏,他垂在身側的手重重一攥,忽然道,“……對不起。”
聲音不大,但在空曠的街道上很清晰。
赫戎的腳步戛然頓止。
因為他先前打心底裏認為赫戎本身就是窮兇極惡之輩,所以也想過,即便将赫戎誤殺了,那也是在為民除害。
可他的窮兇極惡,是相對大珣而言的。
兩國的戰事從有史以來就很頻繁,大國欺壓小國,小國活不下去,進而騷擾大國邊境。真要追溯哪方先開始挑的頭,還不如去琢磨到底是先有的雞還是先有的蛋。
古來名将,多半都身不由己,上不達聖名,下不通民心,夾在當中作烙餅,翻過去是帝君猜忌、三尺白绫,翻回來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一把忠魂總歸要成枯骨,還得被後人說三道四,拿唾沫反複鞭屍。
赫戎雖然算不上忠魂,但也曾為自己的族民日夜祈禱,為自己的國家拼死征戰。他是敵國将領不假,但要殺也該是大珣的将領來殺,還輪不到祁重之這個閑人動手。
“對不起——”祁重之真心實意道歉,“我不應該這麽做。”
那頭赫戎已經停在了某處拐角,半個身子都隐在暗無天日的夜色裏,另半邊于是渡上了一層寡淡的月光,虛無缥缈地浮在他冷硬的肩膀上,仿佛想把黑暗裏的那半邊也一并拖拽出來,但苦于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祁重之無來由的一陣心慌,急躁道:“赫戎!”
他禁不住往前跟了兩步。
赫戎的身影随即一閃,最終消失進了拐角。
祁重之停下了。春夜幹冷,背後的馬兒從寬鼻中嗤出滾滾熱浪,鑽進祁重之的脖子裏,冷熱交替,他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他突然明白了剛剛心慌的緣由。
是他把赫戎從深山老林裏給坑出來的,倘若現在放任不管,那麽不管是赫戎被官府抓走,還是他發病時對身邊人無差別的攻擊,只要是因為赫戎而發生的意外,豈非都将有他祁重之的一份責任?
他不能讓一個頂着要犯頭銜的病患肆無忌憚游蕩在大街上!
……
赫戎身無分文,當然沒有客棧可住,他跑慣了荒野平原,也住過半年的隐秘山林,對中原的城鎮卻是半點兒也不熟悉,鱗次栉比、縱橫交錯的街道與建築繞得他昏頭轉向。
在第四次經過同一家打烊的包子鋪時,赫戎放棄了漫無目的的亂轉,在避風處坐了下來。
他有點兒困了,還有點兒餓。
那種累是發自心底的,摻雜着腹部針紮似的錐痛,讓他的太陽穴一陣陣嘭嘭躍跳。
但他已經習慣疼痛了,所以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什麽感覺。只是單純的不想再動。
他精疲力竭地把頭輕輕靠在牆上,望向天空稀疏的星星。
三…五…八……
李大夫的話在腦海裏不期然冒出來——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如同怪物,生利爪,傷人亦傷己。”
十九,二十……
我快死了。他數累了,閉上眼睛平靜地想,死了以後,就再也看不到這些閃閃發光的星星了。
但是,也許我會變成其中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