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聲的離去總是比激烈的抗争更揪人心扉。
祁重之牽馬而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漆黑的蔭蔽裏,藏着一團更為深邃的人影。
赫戎睡着了。
實際上,祁重之也不确定他究竟有沒有睡着,因為他不敢上前去打擾,就只是站在十步遠處安安分分地看。
他很少會有這樣躊躇的時候,這不像他的性格——或者說,他現在破天荒地感到很內疚。
他為了一己私欲而下狠手折辱的那個人,曾是何等驕傲的将軍啊……
直到赫戎蜷縮了一下,在冷風中無意識環起了雙臂,頭顱微微低垂着,睫毛耷下來,在眼下鋪出一扇濃墨,像暴雪中一只迷途的雁。
——天底下所有保護欲過剩的男人,大概都見不得英雄落寞,美人憔悴。祁重之算一個。
他終于沉不住氣了,把馬拴在了一旁的石磨上。
祁重之并非是沖動地跟來,他仔細想過,赫戎講述的故事有始有終,合情合理,連他父母的神态語調都訴說得惟妙惟肖,最主要的是,講到祁母死時,那種曾不經意流露出的情緒,不像是作假。
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祁重之一樣擅長演戲,至少赫戎并不很會撒謊。他一時半刻找不出破綻來證明人家在瞎掰,既然如此,不妨先放下成見,客觀地去審理這樁案子。
冷靜下來後,頭緒就自然而然能捋清了,既然要“提防中原人”,那就一面跟着赫戎,一面先從有嫌疑的中原人開始查起:他父母生前的老朋友、可能知道祁家著有《劍錄》的江湖人、蒲城裏同時間外來的可疑人等……
倘若赫戎真是無辜的,那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就實在稱得上過分了。
想到這兒,他解下外衣走近赫戎,在他的頭頂将衣服輕輕展開——
底下本該睡着的人卻警惕性極高,祁重之的動作已經放慢許多,他仍在瞬間睜開了眼睛,淩厲眼刀向斜上方飛射而來,把祁重之駭了一驚,那點雪中送炭的丁點溫情撲啦啦灰飛煙滅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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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戎:“你在做什麽?”
“我這是……”祁重之不尴不尬地杵在那,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吃飽了撐的。”
赫戎:“……”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祁重之索性将心一橫,把外套兜頭罩在了赫戎腦門上,心安理得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這塊地兒被他承包了嗎?我怵他幹什麽?莫名其妙。
祁重之:“怕你凍着,你不是傷還沒有好嗎?”
赫戎被這當頭扣下來的黑布砸了個一臉懵,他整顆腦袋包在黑咕隆咚的衣服裏,停頓了一會兒,才慢慢把它扯下來。
衣服上還殘留着祁重之的餘溫,攥在手心裏的感覺很奇妙。
他眼睛往手上瞥着,皺了下眉:“這跟你還有什麽關系?”
“你這人真不會聊天,”祁重之道,“你的傷怎麽說也是因為我造成的,人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如果你在養傷期間被官府給抓走,我豈不是罪過大了。”
赫戎提醒道:“我是中原的通緝要犯。”
言下之意,窩藏北疆敵首,而不是向官府告密,對他這個中原人來說才是罪過。
祁重之沒搭話茬,而是問:“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赫戎也跟他犟上了:“繼續跟着我,你會很容易惹上麻煩。”
祁重之“啧”了一聲,不假思索道:“把你弄丢了,才會是我最大的麻煩。”
這話出口,赫戎的視線從衣服一下子彈到了他的臉上,他整張臉上原本也就剩雙招子還靈泛,瞳孔幽幽蘊着光,好像要透過祁重之的眼睛,徑直看進他心中所想。
他嘴唇稍張,看樣子還有話要說,祁重之瞅準機會一擡手:“打住。《劍錄》的事兒,我會自己暗地裏查。我都暫時不打算懷疑你了,你一個大男人還磨磨唧唧什麽?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別國,旁邊有個不要錢的本地人願意給你差使,這樣的美事哪裏去找?”
赫戎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是大男人嗎?”
祁重之:“……”
祁重之:“我是小男人,行嗎?”
聞言,赫戎的眼珠子順勢往下移了幾寸,祁重之不明所以眨了眨眼,跟着他看下去——目光正中自個兒胯.間。
……
祁重之猙獰暴吼:“不是那個‘小’!!!”
撲簌簌驚飛了一樹家雀兒。
二人之間經久累積的沉悶氣氛在幾句玩笑中煙消雲散,盡管各自心底還藏着不足外道的是非恩怨,但兩個大老爺們兒,一個放蕩不羁,一個沉穩深重,互相碰碰拳,喝杯酒,再把話說敞亮,有什麽能解決的就當場解決,還解決不了的就找機會走着瞧。
總歸不會要像女人那樣,表面上還得叉着腰指着對方的鼻子斤斤計較。
滅門奪書之仇當然還得查,但該自己負擔的責任也得負,這是兩碼事。
想通了這些,祁重之的心頭轟隆隆卸下了一塊碎石,壓在身上的重量稍有了幾分減輕,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舒暢。可惜三更半夜,沒有酒館開張,否則他真想拉着旁邊自小景仰的大将軍,豪飲上幾壇太禧白。
他無處宣洩,于是放聲高歌了起來,唱的是陝北大秧歌,剛嚎了兩個調子,被赫戎一鐵掌掄上了後腦勺,正暈頭轉向地預備開罵,接着身旁又一指頭過來,精準無誤戳在了他的啞穴上,把他憋成了臉紅脖子粗的大公雞。
街道頓時清淨了。
二人在大街上睡了一宿,到了後半夜,不耐寒的祁重之率先投降,撇下赫戎,自己哆哆嗦嗦鑽進了馬車裏。
淩晨,天還未亮透,赫戎背後的包子鋪便開張了,暖融融的香味兒溢出來,勾得他掀起眼皮,扭頭看向狹小的店裏。
老板娘四五十歲,手很利落,在案板上眼花缭亂地擀着面皮,她似乎已經對鋪子前三五不時就出現的流浪漢見怪不怪了,見赫戎眼巴巴地看過來,她笑眯了眼睛:“包子很快就出籠喽!”
聲音十分敞亮,将四面八方的住戶都喊了起來,幾扇臨近的窗戶“嘭”地打開,有剛盤好頭的婦人探出頭高聲喊:“嬸子,來三屜大肉包子!”
“好嘞——!”
“我要兩屜五十芒的!”
“嗳,記住喽!”
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朦朦胧胧傳進馬車內,祁重之咕哝着翻了個身,從座位上“嘭咚”摔到了地下,他終于不情不願地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爬起來,哈欠連天地撩開簾子去瞧。
正看見老板娘掀開蒸籠蓋,從中拿油紙裹出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彎腰遞給門前的赫戎。
赫戎直愣愣仰着頭,手遲疑着伸出去,到了半途又僵硬地停住,直到老板娘善意地說了句:“拿着吧!不要錢。”他才慢吞吞接了過來,竟也不嫌燙,整個攥在掌心裏,反扣在肚子前緊緊掖着。
意外冒着股不常見的傻氣。
祁重之的睡意被他傻沒了一半,他理理略有些淩亂的衣服,輕快跳下了馬車。
“老板娘,給我也來五個肉餡兒包子。”祁重之邊說着,邊從赫戎肩上揭起自己的外衣,反手搭在後背上。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看那廂的赫戎也沒有任何波動,老板娘還當這是一對主仆,少爺是個不體恤下人的纨绔,居然讓人家大冷天地幹巴巴睡在大街上。
老板娘把五個包子遞給祁重之,見他面相可愛,不似個壞胚,便好心勸道: “小哥兒,別怨嬸子多嘴,下人也是人,夜裏多冷啊,放一夜可是要凍壞的,往後可不能再這麽着了。”
祁重之滿頭霧水,順着這話一琢磨方回過味兒來,當下哈哈大笑,好心情地吭哧咬了口肉包子,吸溜嘬了嘴油嘟嘟的灌湯,含混不清道:“行,我聽進去了,往後我一定暖床香被、低聲下氣地供着他,您放心罷!”
老板娘反倒被他給逗樂了,笑着往下一瞧那位還端坐着的“下人”,奇怪道:“嗳,你怎麽不吃呢?”
赫戎依然把包子攥在手裏,估摸油紙裏頭的肉餡都被擠出來了,他還沒有開動的意思。祁重之以為他走神了,拿腳尖踹了踹他屁股,後者一語不發站起來,竟旁若無人地越過他走了。
祁重之看他攬着包子,用空着的單手按住木板,不太利索地把身體撐上了馬車,姿勢因此顯得格外別扭。
他嘴角的笑容因此緩緩收斂下來,極輕微地低嘆口氣,似乎是在回答老板娘的問題,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舍不得吃。”
一個被北疆奉為神使的男人,卻連中原老婦施贈的一口肉包子都舍不得吃。
他的過去,究竟都曾經歷過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非常抱歉,因為感冒發燒形同王八,腦子有點沉,這章字數較少,也沒有返回去檢查邏輯bug之類的毛病……之後也不得不停更兩天,大概14號開始正常更文。希望大家能諒解,萬分感謝!
春季幹燥,小可愛們一定要多喝水注意身體,我會盡快好起來努力更新的!好了以後給你們寫甜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