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野草閑花遍地愁,龍争虎鬥幾時休!上回咱們說道,這書中第七十八回,講的是治風疾神醫身死,傳遺命奸雄數終……”
茶樓裏南來北往,人雲嘈雜,說書人醒木一拍,張牙舞爪、唾沫橫飛,和着三弦侃侃而談。
李兆堂獨坐在雅間兒的角隅,就着評書磕了半盤鹽漬瓜子。
從這處向樓底望去,入眼是商販雲集、人群絡繹的繁華街巷,偶爾有總角小童追打而過,不慎撞翻了客棧門口擺成一溜兒的酒壇,糧香噼裏啪啦碎了滿地,架着風飄飄蕩蕩,在夥計的喝罵聲裏悄然鑽入鼻尖。
他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氣——被嗆得連聲咳嗽起來。
“哈哈哈,李先生這是饞酒了嗎?”爽朗笑聲自外傳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雅間兒的門随後被人推開,祁重之輕裝簡束,拎着兩壇佳釀,也不見生,大剌剌撩袍坐到了對首,“路上有事耽擱了,讓先生久等啦!”
“不妨不妨,人來了便好,怎好意思再教小哥兒破費呢?今日李某做東,這兩壇酒算我請,小二——”
“嗳!”祁重之攔下他,笑道,“先生要這麽說可就不對了,分明是我有求于你,你若争着付錢,我今天豈非更開不了這個口了?”
李兆堂見祁重之十分堅持,細想一番其中道理,只得作罷。聞着醇香酒味兒,他極腼腆地沖祁重之一笑:“那……好罷,不與你争就是。”
這一場酒席,最先作請的東家的确是李兆堂,但要真論起來,正如祁重之所說,有求于人的卻是他。
他出門在外,身上銀錢已所剩無幾,既要吃飯睡覺,還要養着負傷的赫戎,日子可謂捉襟見肘,哪有錢再去付神草堂高昂的診費?所以才有了鬧市口的一出大戲。
但他并未指望神草堂能上當,他賭的是濟世峰看重在外維持的赫赫聲名,為了堵百姓悠悠之口,讓人心服口服,必然會上趕着來給赫戎治病。
果然不出所料,李兆堂是何許人也?濟世峰峰主的親外孫,百餘家神草堂的總堂主,身份尊貴,目光也如炬,早一眼看穿了祁重之的戲碼,卻仍願意不問來歷地為其診病費心,正是始于這層背負百年的“沉重聲譽”。
因此,祁重之篤定他一定會上門邀約。
但一碼歸一碼,人家已經拉下排面來請他吃飯,他總得也适當地露點好意,否則就顯得太給臉不要臉了。
祁重之道:“敢問李先生,是研究出解蠱毒的辦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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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堂答得很謹慎:“是不是個辦法還另說,李某連日來不眠不休,召集堂中數十名大夫一齊研究,按照古書中的記載,先後調配出了三十種專解各類蠱毒的良藥。……然而藥道雖有共通之處,但這些歸根結底都不是按照‘配方’來調制的,能否解毒不敢保證,至于到底可以抑制多大的毒性,還要看那位爺的造化。”
祁重之聽得似懂非懂:“也就是說,毒不一定解得了,最多只能起到抑制的作用,而且效果還不确定?”
李兆堂點頭:“是的,神草堂已經盡力,那位爺的病情,實乃是舉世罕見,我等不敢托大。”
祁重之:“他曾經用過熊膽來抑毒,效果看起來不錯,這其中有何門道嗎?”
李兆堂答:“熊膽有清熱解毒的功效不假,但它并非是傳統意義上的解藥,對蠱蟲起的作用也不是抑制毒性,而是延緩發作。況且,如果李某猜得不錯,他一次性必然要食用大量……甚至過量的劑量方可起效。”
在祁重之沉默的空檔,李兆堂又補充道:“小哥兒一定聽過物極必反的道理,為圖一時痛快,如此毫無根據地胡亂用藥,在下一次蠱毒發作前,如果沒有及時補充熊膽,痛苦将會比任何一次都來得劇烈。”
比如說……把自己給活生生咬成個血人?
祁重之的視線釘在桌子一角,放在腿上的手把下擺擰成了鹹菜。
“客官,您的菜來嘞——”
門突兀被敲響,小二吆喝着入內,點頭哈腰為二人布菜。祁重之目光一跳,遲鈍地回過神來,李兆堂察言觀色地将筷子遞給他,他接過來,有心無力地扯了扯嘴角:“多謝。勞駕先生再為我詳解一番那三十種良藥的用法用量。”
一席飯吃了近一個時辰,李兆堂看起來文弱,本性居然極其嗜酒,一桌子菜幾乎未動筷,專逮着那兩壇好酒生灌,可無奈又酒量欠佳,鬧出來不少笑話。
祁重之起初看他端杯子的雄渾架勢,原本以為他是真人不露相,能豪飲數十升,豈知才五杯下肚,那廂登時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拽着祁重之的小拇指頭不撒手,和樓下說書的開始對着胡謅八扯。
一會兒說濟世峰的小師妹不願意跟他好,一會兒說自家後院裏的倆黃狗下了四只黑崽兒,要不是祁重之攔着,恐怕神草堂今年的賬目都得被他一字不差地在外人跟前抖落出來。
清醒的祁重之攙扶着分量不輕的醉貓從雅間兒出來,小二上前要賬,他一面撥拉開李兆堂纏到腦門上的爪子,一面焦頭爛額地在腰間摸了摸,咬牙捏出二兩碎銀,滿臉肉疼地扔到小二懷裏。
說好要請客做東的那位,趴到祁重之耳朵邊兒,聲音洪亮道:“喂!我偷偷跟你說,我才…才不樂意當什麽堂主……”
祁重之的右耳朵“嗡”一聲響,這下全天下人都曉得李堂主偷偷不想做堂主了。他倒嘶口涼氣,翻着白眼挪開腦袋:“哦,那你樂意當什麽?”
李兆堂窮追不舍地跟上來:“我當、我當乞丐!”
“……好好好,乞丐老爺!”祁重之大汗淋漓地扶穩他,只覺心力交瘁,“我求你放過我的耳朵吧!”
二人剛東倒西歪地挪出酒樓,立即有人迎了上來。
“哎呦,這不是李先生嗎?怎麽又喝成這樣了?”
祁重之忍不住長松口氣,以為終于來了接手的,擡頭一看,卻見對面的人并非是神草堂的穿着。
那人上前要來接李兆堂,祁重之将身子一側,不着痕跡避開他的手,客客氣氣問:“您是哪位?”
來人模樣不超過五十,一身穿戴不凡,被祁重之這麽一躲還愣了一下:“鄙人是榮陽郡公府的管家,郡公老毛病犯了,邀李先生過府看診,李先生認識我的。你又是哪位啊?”
——李先生喝得爛醉,恐怕連他親爹都不認識了。
祁重之上下将他一打量:“我是外地來求醫的,不曉得什麽榮陽郡公,您有腰牌作證嗎?不然對不住,我不敢随便交人。”
自稱郡公府管家的人有些不耐,卻仍是從腰間取下腰牌,拿給祁重之查驗。
腰牌是金絲楠木所雕,刻工細膩,祁重之也是大戶人家出身,一瞧便認出了真假,這才笑道:“好說,您把他接好,留神摔着。”
管家往後招手,立時上來好幾個仆從,各自小心架起李兆堂的胳膊,動作熟練地朝邊上的轎子攙扶過去,看來已經做慣了這檔子事。
轎子起來,管家最後觑了祁重之一眼,收回視線,跟着揚長而去。
祁重之簡單活動了一下被壓得酸疼的臂膀,接過背後小二遞過來的包袱,慢悠悠逛蕩回了客棧。
這家客棧很偏,好處勝在幹淨便宜,住客也不多,平時還能落個清淨。
祁重之進門時,赫戎并不在房裏,後院裏不時響起凄慘的雞叫,多半戎大爺又在那裏窩着。
這是常事了,常到祁重之曾一度以為赫戎想下蛋。
總歸白天的時候,祁重之只要在屋裏,赫戎就必定不會老老實實出現在他面前。這下可好,就算祁重之不在,他也見天的不着家。
這家店的老板在後院養了一群雞崽子,赫戎有事沒事就愛往雞窩前跑,在那裏一坐就是一整天,陰沉着一張臉,跟煞神似的,問他究竟想幹啥,他也說不出個四五六,吓得人家店小二都不敢去喂雞,活活給餓死了好幾只。
最後還是祁重之看不下去,出錢買了兩袋子小米,老媽子似的交給赫戎,叮囑他每天按時喂上一把,才沒再出過雞命。
祁重之探頭往窗戶外看了眼,果然瞧見一道黑漆漆的人影像根木頭一樣戳在那兒,懷裏抱着一窩毛茸茸、圓滾滾的小雞,偶爾有一兩只扇着翅膀“越獄”了出去,接着就被赫戎揪住腦袋,十分粗暴地拎了回來。
祁重之頓時覺得腦殼生疼,“嘭”地關了窗戶。
晌午的大太陽正暖,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把地鋪三下五除二放下來,鑽進被卷裏睡午覺。
錢只夠開一間客房,一間房裏只有一張床,自然要讓給“病情嚴重”的赫戎,祁重之已經在地上窩了好幾天,到如今倒也很習慣了。
酒足飯飽之後,自然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祁重之隐約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潛意識以為是鬧了老鼠,沒怎麽在意,抱着被子翻了個身,繼續舒舒坦坦地去做美夢。
接着,一個巨大的黑影從他頭頂上掠過,細微癢意搔過他的鼻尖,祁重之不太舒服地皺了皺眉頭,把整張臉埋進了枕頭裏。
春季的天還有點涼,他隐約覺得懷裏抱的被子被人抽走了,雙腿沉重得不能動彈,仿佛有什麽重物在上面壓制着。他十分不情願地低哼了聲,無意識在小腹上亂抓了一把。
這一抓不要緊,竟抓到了一只不屬于他的大手!
祁重之吓得一個激靈,倏然睜開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加更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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