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漫天的風沙卷沒了日光,男孩兒單薄的身影淪落在混沌的荒野裏,如一張無所依靠的紙片,被粗糙的砂礫推來擠去。

可他不能倒下,他長長的睫毛上鋪了層厚厚的黃沙,他只能緊緊閉着眼睛,将身體繃成一塊堅硬的鋼板。

但他的腳在發抖,背後的狂風簇擁着他往前走,他跌撞着挪出半步,撲通跪在了地面。凹凸不平的石塊磕得他膝蓋生疼,他鼻頭一酸,想要放聲大哭,但從後伸來一只大手,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整個提了起來。

一道聲音在他耳邊炸起:“睜開眼睛,你這個懦夫!”

男孩兒被勒得臉蛋通紅,張開嘴巴艱難咳嗽,一口一口嗆進幹硬的黃沙,他被迫睜開了眼睛,沙子滾進他的眼眶,他到底還是哭了出來,如同所有受了委屈的十歲幼童,撕心裂肺地掙紮踢蹬着。

手心裏被強硬塞進一把匕首,男孩兒渾身驚顫起來,拼命搖頭哭喊:“我想回家!阿爹!我想回家!”

被稱為阿爹的男人松開了他的衣領,但仍牢牢鉗制着他。

他的懇求随風湮滅在了無邊疆域裏,沒有任何人聽到,阿爹攥起他執刀的手,用力擡起來,将刀尖對準一只雞的脖子。

那只雞被五花大綁在一根木樁上,除了仰頸嚎叫外一無是處,跟痛哭流涕的男孩兒相得益彰,各有一番凄慘味道。

男孩兒的嗓子已經啞了,他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刀尖刺入雞的皮膚,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往旁橫斬,雞叫與哭聲同時間戛然而止,滾燙的鮮血潑濺上男孩兒的頭臉,他無聲張大了嘴巴。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鮮血的味道,濃、腥、黏稠、令人作嘔。

這只是開始,接下來還有第二輪。

刀尖第二次對準的,不再是雞,而是一個人。

說是“人”,但和牲畜的待遇一般無二,甚至還不如牲畜——因為他的嘴被破布堵着,一概或謾罵或求饒都梗在喉口,只能眼睜睜看着手握匕首的男孩兒被另一個男人脅迫着步步逼近,他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下場,會跟那只腦袋落地的雞一樣。

他布滿血絲的眼珠充滿仇恨地盯住男孩兒兢懼的面孔,後者雖為施刑者,但卻抖得不成樣子,只與受刑者對視了一眼,就慘白着臉色,險些要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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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阿爹沒有給他逃避的機會,昏過去也不行。

刀尖猛然紮進了受刑者的動脈,一樣的切割方式,一樣的血珠噴濺,只是頭顱沒有那麽容易落地,還死不瞑目地看着前方。

匕首“咣當”跌落下去,男孩兒的三魂七魄全都灰飛煙滅了,小小的身板上潑滿了殷紅,化成了一尊色彩斑斓的石雕。

阿爹松開他,欣慰地笑了:“我的兒子——尊敬的神使,你做得很好。”

他的話音剛落,四周圍爆發出一陣山呼般的吶喊,層層疊疊的人群興奮跪坐起來,争相向男孩兒的方向頻頻叩首:“偉大的神使!感謝您懲戒了罪惡!”

男孩兒的腦袋嗡嗡作響,在炸雷般的贊美聲裏,他聽到阿爹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你看,殺一只雞和殺一個人是不是一樣容易?”

他狠狠打了個寒顫,想要堵住耳朵,但他的身體沉重得動不了,只能任由那些話倒垃圾一樣倒進耳朵。

“你不應該害怕,萬物在你眼裏都是蝼蟻,你是天生的神使,只要你想,你可以輕易碾死任何人,那是他的榮幸,也是你的使命。”

男孩兒僵立着,聲如蚊吶:“我的使命…是殺人?”

“對,”阿爹道,“你存在的意義,就是殺人。”

時光荏苒,眨眼間改天換地,屋外月色初升,萬裏無星,今夜有東風,刮得窗棱嗚嗚作響。

祁重之道:“……更何況,比起中毒更痛苦的,其實是你根本不想傷害別人。”

眼前的身影微晃,祁重之擡頭,看到赫戎突兀後退了半步,疑似“惶然”的神色從他眼底稍縱即逝,快到祁重之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他皺了皺眉,猶疑道:“喂,你沒事……”

“吧”字還沒出口,赫戎驀地轉身,在祁重之目瞪口呆的視線裏,居然奪門而逃了!

祁重之愣怔半刻,回過神急忙要追,卻忘了他現在是個重患的傷號,起身時不慎牽扯到了肩頭傷口,疼得“嘶”一聲涼氣兒,冒着冷汗杵在了原地。

這叫什麽事兒?!

是他的血太難喝,還是他的面目太兇惡?怎麽受罪的還屁話沒說,罪魁禍首先跑了?

赫戎現在就像個大號的炮仗,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轟隆爆炸,在他跟前好歹只殃及他一個,這下到了外頭,搞不好是要一炸炸一窩的!

祁重之一個頭十個大,無奈此刻自身難保,紅亮亮的血珠子還在往外冒,就這麽光着膀子追出去,恐怕屁用都指望不上。

他呲牙咧嘴從床底下拖出行李,單手不太順遂地從中扒翻半天,好容易挑揀出一瓶陳年金瘡藥,愁眉苦臉地咬開塞子,稀裏糊塗就倒在了牙印上。

鹽浸似的滋味鑽進皮肉,祁重之被開水燙着一樣跳起了腳,他哆哆嗦嗦撕下條衣角布料,動作笨拙地纏繞在肩膀上。因為只剩下一只手,所以打結時異常艱辛,把本來簡簡單單的一個扣翻來覆去系了好幾遍,次次都宣告失敗不說,還把藥面兒弄得到處都是。

他有心想喊店小二來幫忙,理智又告訴他,這個人牙形狀的傷口不好解釋,只好悲憤至極地蹲在床邊仰天長嘯。

“赫戎——王八蛋!”

“嘭!”

罵聲剛落,門應聲而開,王八蛋赫戎竟去而複返,手裏還端着一盆幹淨的熱水。

他冷臉站在門邊,和嘴還沒來得及閉上的祁重之視線相對。

祁重之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末了将心一橫,梗着脖子道:“瞅什麽?就罵你了,我罵得不應該嗎?”

赫戎大步流星朝他走來,祁重之眼睛一瞪,下意識就扭頭去找趁手的家夥。

赫戎卻徑直越過他,八風不動地把木盆放到架子上,拿毛巾沾了水後,彎腰單臂架起地上的人,甩手摁坐到了床上。

祁重之看着他的一應裝備,簡直跟見了鬼一樣——老天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将軍大人是打算親自服侍他,以贖其罪嗎?

他驚奇地任由赫戎扒了他的外衣,想看看這尊大神能造出個什麽幺蛾子,豈知赫戎在一眼看到那一團糟的肩膀後,就不由得輕“啧”一聲,沒頭沒尾地罵道:“蠢貨。”

祁重之:“……”

他不服氣了:“拜誰所賜?”

赫戎并不再搭腔,祁重之的預料不錯,他果然是從沒幹過伺候人的活計,大約從前就算自己受傷,也多半有親兵在旁侍奉,所以做起這事兒來顯得很不上道。

“等等、哎呦!”祁重之一看他開頭的架勢,立馬就後悔了,可惜為時已晚,赫戎三下五除二扯掉之前好不容易纏上去的布條,動作粗暴得像對待仇人,扯得傷口刺啦刺啦作疼。

祁重之臉都變形了,氣急敗壞喊:“我的爺,你輕點兒!”

他剛剛是瘋了才要以身試法!

可那廂赫戎手下動作頓了頓,竟真的放輕了許多。他拿起毛巾,神情專注地擦掉祁重之皮膚上多餘的藥粉和血跡,一趟擦不完,還來來回回起身去涮洗毛巾。

祁重之的氣焰來得快,去得也快,見他幾次三番坐下起立的跑,也有點過意不去——畢竟拿走熊膽的自己,毒性發作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便與他商量說:“要不,我坐到水盆那邊兒去吧。”

赫戎卻道:“我是北疆的鬼帥。”

他突然把話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祁重之猝不及防被潑了滿頭霧水,一時半會兒沒跟上他的思路:“啊,啊?我知道。這個……好像也沒誰不知道。”

赫戎偏頭看着他:“鬼帥的事跡,你又聽過多少?”

祁重之愣了愣神,見他似乎是認真在問,只好接着話頭往下說:“聽過不少,什麽十六歲領兵挂帥,十八歲平定烏孫、尉犁兩部落,二十歲掠中原北境,奪物資千頃,解北疆連年大旱之困……”

他知道得十分詳細,有些赫戎本人都快忘幹淨的,他倒一五一十全都清楚。

可赫戎卻搖搖頭:“不是這些。”

祁重之更茫然了,這到底是鬧的哪一出?

赫戎垂下眼睛,意有所指地看向祁重之肩頭的牙印,緩緩道:“我從十歲就開始殺人,手底下有數以萬計的人命;我嗜血,曾把三個…不,五個親随咬成重傷;我養了一群狼,喂給它們的食物不是牲畜,而是人肉;我喜歡屠城,喜歡一整座城郭在頃刻間燒為灰燼的感覺;我親手殺了我的親生父親,只是因為厭倦了再聽從他的命令……”

他說這些話時,拇指無意識在傷口邊緣摩挲,有些刺疼,還有些發癢,祁重之默不作聲忍着,直覺此刻的赫戎與平時不大一樣。

到底哪兒不一樣,他說不上來,但當赫戎聲色平靜道出一系列罪惡滔天的過往,他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憤怒,而是鬧心。

十歲就開始殺人……祁重之無法想象,十歲的孩子懂什麽呢?他十歲那會兒還在屋門前頭和着尿糊泥巴,把泥巴當顏料塗在臉上,指望能跟西游記裏一樣來個七十二變,結果被爹娘合起夥來揍上了房,是最不知天高地厚,也最不知愁滋味的年紀。

可在北疆的另一個地方,有個比他大不了多少歲的孩子,在本該玩耍嬉鬧的時候,手裏握的不是彈弓蛐蛐兒,而是冷冰冰的刀槍劍戟。

赫戎說完後就沉默了,盯着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不做聲,祁重之神游了好一會兒,猛然意識過來——赫戎說這些幹什麽?當然是給他聽的,他在等祁重之的反應。

他應該有什麽反應?

顯而易見,赫戎是不情願的,盡管他沒有說出來。

倘若一個人嗜殺成性,把玩弄人命當作樂趣,那在敘述這些“豐功偉績”時,語氣神态必然是沾沾自喜的——看,老子心狠手辣,天下無敵。

可赫戎不是,他嘴上雖輕輕松松說着“我殺人如麻”,實則骨子裏抗拒得很,但因為從小就被當成一把武器來培養,那點兒抗拒經年累月積澱下來,除了讓他越來越反感自我,早已不再起任何作用。

那種吞了濕棉花的感覺又來了。

說到底,祁重之現在每天頂着壓力跟赫戎朝夕相處,除卻心中有愧外,還是為了能早日查清他父母的恩怨。可現在報仇的事情一籌莫展,心裏對赫戎的疼惜反而愈攢愈多,實在有些喧賓奪主。

美色誤君……這太不妥了,看來等明天一早,他最好立刻去差辦正事,免得見天對着這張外冷內冷的臉,自己心裏呼呼地竄火。

“啊……”祁重之剛憋出一個字來,餘光就瞥見赫戎眼神一閃,但姿勢仍維持原樣,巋然不動地等候宣判。

看見他這幅模樣,本來隐泛焦慮的祁重之忽然就不急了。

對啊,他莫名其妙地在這心焦什麽呢?

于是祁重之問:“你手刃親父,逃離北疆後,可曾再殺過人嗎?”

赫戎一怔,微微搖頭。

祁重之:“那就得了。我錢給你花了,家給你叛了,人給你咬了,你現在搬出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就想把我吓跑?沒門兒,我告訴你,你不把這個毒治幹淨,幫着我找出殺害我爹娘的仇人,別指望我能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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