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番話說得霸道有餘,但實際上對赫戎而言,半點威懾力都沒有。
他最初說這些時,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的确如祁重之所想,他異常反感自我。
尤其在每一次用上下兩排牙,瘋狗一樣去咬破另一個活物的皮肉,從中吮吸完鮮血後,他都一度不想低頭去看自己。
那還像個人嗎?那根本就不是個人了。可眼前的男人為何絲毫懼怕都沒有?這不應該,這太不尋常了,他應該驚恐萬狀地奪路而逃,或者跪下來叩首求饒,若是膽子再大點,也可能會拔刀跟他拼命,口中宣稱着“懲惡揚善”。
對,第三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在赫戎有限的了解裏,祁重之就應當是這樣一個人。
可是并沒有,他只是蹙緊了那雙秀氣的眉峰,神游天外了好一會兒,最後在赫戎的掌心攥到幾近冒汗時,斬釘截鐵地說:“想把我吓跑嗎?沒門兒!”
赫戎掀起眼皮,深邃的瞳孔裏倒映出祁重之的臉——那張臉太年輕了,年輕到幾乎還帶着未褪的稚氣。此刻張揚地面向他,五官裏盡是蓬勃的朝氣。
屋裏只點了一盞油燈,但并不顯得昏暗,因為床邊正坐着一輪太陽。
赫戎不禁想起,在行将忘卻的久遠過去,他也曾有過這樣一段嚣張跋扈、恣意妄為的日子。
他的母親是北疆高貴的公主,國君是他的親舅舅,他一出生就享有無上的尊榮,十歲之前,除卻每年必要的祭祀祈福,他素日裏都是無憂無慮的。
他喜歡牽着他的小羊羔,小大人似的在部落間到處游走,每個族民看見他都要行禮迎拜,珍貴的糖果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便拿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果去跟夥伴們換更新奇的東西,例如新降生的小奶狗、撞在旗杆上斷腿的雁、夥伴們的阿爹從中原帶回來的花朵,雖然已經變得幹癟,但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又馥郁的東西……
沒有人敢忤逆他,即使偶爾有人不樂意也無妨,他會去搶,如果手裏的東西是搶來的,他阿爹則會驕傲地誇贊他的勇猛,并告訴他——強者才配擁有一切。
他是整個北疆的小霸王,不滿十歲的他洋洋自得地想,他熱愛所有美好而熱烈的事物,而這些事物最終統統都會屬于他一人。
多麽惡劣,但又多麽鮮活。
思緒回籠,他把目光從祁重之的臉上收回來,将手裏的藥均勻敷在牙印上。眼前的肩膀被藥勁殺得往後一縮,他及時握住胳膊不讓祁重之亂動,鬼使神差地,照着傷口輕輕吹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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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兩個人都因這下意識的舉動愣住了。
這場面給人的感覺無異于看魯智深穿針繡花,向來貪戀溫香軟玉的祁重之都受不了了,僵着半邊身子把手扯了回來,自認還是被赫戎心狠手辣胡亂折騰一通的滋味兒更好受些。
真是賤吶,他腹诽自己。
兩人間的氣氛陡然往尴尬的路上一奔不複返,祁重之倒着牙在那兒琢磨該說點什麽戳破沉默,剛預備打個哈哈将微不足道的此篇接過去,那頭赫戎回過味兒來,發現傷患居然十分不聽話地脫離掌控,當下竟語氣不悅地開口:“我還沒有給你包紮完。”
祁重之:“……”
此厮情商,當配天上地下第一人也。
祁重之幹笑着扯扯嘴角——怎麽辦,更尴尬了。他現在是解釋因為受不了赫戎的“鐵漢柔情”,還是直接把手再主動遞過去?
赫戎卻壓根兒不容他多慮,直接上手,扣着祁重之肩膀,将他不由分說拽到了緊跟前。
這下幾乎半個身體都撞在了赫戎胸膛口,遒勁有力的心跳聲像一柄小錘,不必細聽也能自發鑽進祁重之的耳朵裏,敲得他如臨大敵,連忙正襟危坐,與赫戎拉開一分距離。
蒼天,他是個愛走後門的,還正當腎火旺盛的年紀,算算日子,已經有好幾個月沒開葷了,此下孤男寡男共處一室,光着膀子被一個品相上佳的爺們兒摸來摸去,不說幹柴烈火,也差不許多了,稍有個不慎,萬一給他燒出根硬如鐵的柱子來,再讓赫戎瞧見了,那他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一頓包紮費時并不久,但祁重之卻覺得度時如年,他如坐針氈地等待赫戎系上最後一個結扣,在脫手而退的剎那,飛也似的套上衣服,換來赫戎一個狐疑的眼神。
祁重之才發現自己反應過頭了,忙欲蓋彌彰打了個哆嗦:“哎呦,真冷。”
赫戎:“你出汗了。”
祁重之面不改色:“冷汗。”
夜已深了,托“身負重傷”的福,今晚的祁重之不必蝸居地面,可以堂而皇之睡一回久違的床榻。
只是睡得不怎麽安穩,半夜被熱醒了三回,回回踢開不知何時堆上來的兩床厚被,整宿悶得他熱汗淋漓,到了第二天一早,睜眼去瞧,被子竟又原封不動地壓回了身上。
祁重之睡眠不足,青筋暴跳,嚯地掀開被子:“殺千刀的,你大晚上不睡覺,折騰我幹什麽?”
赫戎在床邊放了個椅子,此刻四平八穩坐在上頭,看不出絲毫疲态:“你不是冷嗎?”
祁重之莫名其妙:“這都快五月了,我什麽時候說我冷了?”
赫戎:“昨晚說的。”
祁重之細細一回想,登時噎了個倒仰,無可奈何胡拉一把亂糟糟的腦袋,拒絕再和他繼續扯淡。
他下床穿衣洗漱,順手将一塊熱毛巾扔給赫戎,把桌上東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扶起來,邊化開一指薄荷油往太陽穴上抹,邊道:“你吃過早飯後,再隔半個時辰,把這個紅瓶的藥吃一粒兒。”
赫戎見他今日的穿着不俗,似乎是将壓箱底的過節衣裳都拿出來了,不解問:“你穿成這樣,是要去哪裏?”
祁重之答:“逛妓院。”
赫戎:“什麽是妓院?”
“就是……”祁重之半側過頭,朝他暧昧一彎唇角,“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說罷走到門前,手搭上了把手,只聽赫戎在身後無情嗤道:“你沒有銀子,是去被嫖嗎。”
祁重之:“……”
非得這樣揭人老底嗎?
赫戎卻起身了,抓起那個紅藥瓶,近前率先拉開了房門,對他道:“走吧,我見識一下。”
“嘿,”祁重之跟在他後面,驚奇揚眉,“大意了,這兒原來有個學口技出身的,當将軍真是讓你屈才了。”
祁重之說要逛妓院,當然是胡謅八扯的,正如赫戎所說,他身上錢財所剩無多,前去賣身的可能性還更大一些。他改換行頭,僞裝成豪門公子哥兒,不為別的,是自有一番關于當年舊事的算盤要打。
至于赫戎要跟來,那純熟是意料之外——不過跟來就跟來吧,現在放他一個人待在客棧,他還真有點兒不放心。
時間還早,街上行人并不算多,二人蹲在日頭底下,花倆銅板解決了十張油餅,站起來時,祁重之抓了赫戎的袖子一把,偷偷把滿爪子的油抹在了人家的衣服上,反正是黑的,看不出來。
赫戎陰森森瞄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視地咂咂嘴:“蔥花放少了,不夠味兒。”
緊接着,他不知從哪兒撈出來一把折扇,嘩地在面前展開,翩翩搖動。
溫州城距離京郊不過百裏,也是個繁華都鎮,建築風貌很有北地風情,整體格局大氣又粗犷,賭場酒樓遍地都是,随處可見窮困潦倒、懷揣三枚銅板就敢往賭場跑的愣頭青,當地的土特産也不是別的,正是一個個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的暴發戶。
祁重之此行,充當的就是其中一員。
他帶着赫戎財大氣粗地跨進一間珠寶店,店家打眼一瞧他的裝扮,立馬喜笑顏開地迎了上來:“今兒個門口有喜鵲叫,我一猜就是有貴客到,這不——客官,您想挑點兒什麽?”
祁重之連正眼都不看他,晃着折扇大搖大擺入內,在幾個貨架間挨個轉了一圈,皺着眉頭在椅子上坐下,端起夥計奉上的熱茶,剛喝了一口,就“呸”地吐了出來,拍桌子大聲嚷嚷:“這他娘什麽破茶!把你們這兒最好的給爺端上來!”
掌櫃的一巴掌拍在夥計後腦勺,小夥計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歉,祁重之不耐煩擺擺手,他屁滾尿流地滾下去泡新茶了。
黑咕隆咚的赫戎被店家當成了護衛一類的存在,得以閑着在一邊兒冷眼旁觀,只覺得祁重之一人千面,眨眼間就能給他翻出無數朵花兒來。
今天這朵開的是什麽品種?他倒是有點好奇了。
只見祁重之鼻孔朝天,仰面倚在靠背裏,呼出的氣仿佛都帶着“老子有錢”四個大字,掌櫃的搓着手陪在旁邊,嘿嘿笑道:“這位爺,本店珠寶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成色雕工都是上品!首飾挂件應有盡有!您是要買給自己,還是要買給家中嬌妻啊?”
祁重之“啪”地合起折扇,拿扇頭一點三步外的赫戎,落音成雷:“買給他!”